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2020-08-31林秀穗
□林秀穗
十二岁那年,我学会了撒谎。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夜晚,从我被送进医院,醒过来后,晚上就常常睡不着。
今天白天里病房发生的事,像倒带的影片,又在我的脑子里播放了一遍。我讨厌自己对待阿达和他妈妈的态度,非常地气我自己,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之前都是爸爸在纠正我的言行举止。
“小光,你吃饭的时候,不能这样坐。”
“小光,对人讲话,不能大吼大叫,那是没有礼貌的行为。”
“小光,虽然你还很小,但不能因为这样就耍赖,要大家让着你。”
“小光……”
以前我总觉得爸爸很烦,又唠叨,还很容易生气。当然了,有时候他在纠正我时也不见得会生气。但不管怎么样,现在我再也见不到、也听不到生气板着脸孔,或高兴时哈哈大笑的爸爸了。
如果他还在,一定会说:“小光,别老是给你的珍珠姑姑惹麻烦。”
今天,我一定又给珍珠姑姑惹麻烦了。
珍珠姑姑送阿达的妈妈和阿达离开病房时,和阿达的妈妈在病房外聊了很久,一定是为我的大声吼叫,向阿达他们道歉。
我溜下病床,心里很难过。
医院里冰凉的地板提醒着我一个问题,等过一阵子,我可以出院后,能回到原来的家吗?那个家已经没有爸爸了。还是会像“哈利·波特”一样,成为一个孤儿吗?我会被送进孤儿院吗?
我打着赤脚,在病房里绕了一圈又一圈,逛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月光,是灰灰暗暗、毫无生气的一片。
我走出病房,小心翼翼地走在走道上,经过护理站时,我刻意蹲了下来,让值班的护士看不到我。
这家医院的儿童病房在六楼,病房外是长长的走道,走道上永远都亮着白色的日光灯,我不知道有多少像我这样的小孩住在这里,但病房一间一间的,多到医院得用四个数字来标示病房的号码。
像我住的病房是6012,听珍珠姑姑说过,6表示6楼,那么后面的12是不是代表着,我住的是这个楼层的第12间房,也就是说在我的病房之前,还有11个号码,那么之后呢?还有多少?
我并不是好奇,只是单纯地睡不着。
珍珠姑姑在这家医院工作,为了白天能陪我,最近开始她都值夜班。
珍珠姑姑又是在哪一层楼工作呢?
我不是好奇,只是单纯地睡不着。
“6022、6023、6024、6025。” 我数到6025这个数字,前面是个转弯,面对走道的墙上钉着的两块牌子,往右的病房从6026到6035,往左的病房从6036到6050。
我还没决定往右还是往左,但隐约见到有个人站在左边走道末端的窗户前,是一位和爸爸长得差不多高的叔叔,身上穿着西装,那西装的颜色和爸爸的一模一样。
我的心脏很用力地跳了两下,脑子嗡嗡嗡地响着,脚步已经跨了出去,朝着左边走去。
快到那扇窗子前,我忽然停下脚步,那个站在窗前的叔叔刚好转过脸来。
他,不是爸爸!
我的心脏像从高空一下子坠落下来,像自由落体的游戏,心跳先是很用力地怦咚、怦咚跳两下,而后坠落到几乎静止的状态,也像被人用力地捏紧,紧得我差点要喘不过气来。
爸爸以前对我形容过这种感觉,他说这叫“失望”!
现在,我终于知道,原来失望是这样地让人难过,而且感到深刻无力。
我好想哭。
但,站在窗前的叔叔直盯着我看,我们之间只有几步的距离,让我忍住哭泣。
不过,那位叔叔的眼神看起来好空洞。
如果问我为何会知道空洞这个词汇,那是爸爸曾经告诉过我的。他说“失望”和“空洞”是可以连在一起用的词汇,譬如说:一个人因为失望而眼神显得空洞,在这个时候,空洞就等于失去了希望。
那位叔叔失去了希望吗?而且正在经历失望吗?
我走上前,想起爸爸说过的话,要当一个有礼貌的小孩。
“叔叔,有什么事让你感到失望吗?”我用力地鞠躬点头,因为靠得近,我发现这位叔叔和爸爸的肤色一模一样,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的模样。
那位叔叔空洞的眼睛,开始有了变化。
虽然他的脸仍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好像可以映出我的倒影,但镜面起了微微变化,空洞的眼里有一线光闪过,像心电图上平整的线,开始有了“嘟嘟嘟”的小幅度跳动。
“叔叔,你很伤心吗?”我又开口问了一次。
我记得有一次爸爸很伤心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那一次,我提起了妈妈。
那位叔叔眼里的跳动多了一些,表情开始有了变化,有一点点怀疑和一点点的惊讶。
“你……看得见我?”
这是什么问题?
“我当然看得见。”基本上,除了见不到色彩,我的视力是正常的。
那位叔叔脸上的怀疑完全被惊讶取代,但很快又恢复了像镜面一样的平静,面无表情。
“对了,叔叔,你也住院吗?生病了吗?会死掉吗?”我很自然地问了这样的话,或许是因为这位叔叔让我联想到爸爸。
“生病?”叔叔哼了一声,摇摇头。“我已经很久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感觉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位叔叔,也就是说他是个身体相当强健的人。“那么叔叔你为什么在医院?”
叔叔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的话,他转过脸,看着窗外。
眼神看起来有点哀伤。
“叔叔,对不起。”我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
爸爸曾经说过,只要觉得自己对不起对方,或造成别人的不便,就应该开口道歉。
叔叔转过脸来,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后说:“你是个奇怪的孩子。”
我没说话。
叔叔又说:“其实我是在医院里工作,我想……应该算是吧。”
“叔叔……是医生吗?还是护士?”我猜。
叔叔面无表情,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话,也或许他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毕竟除了医生和护士,医院里还有其他的工作人员,像珍珠姑姑的工作是看护。
叔叔又想了一会儿,眉心起了一点点的小皱纹。
那皱纹又让我想起了爸爸,在发生事情那天,我惹爸爸生气,他的眉心也堆着皱纹。
“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和人交谈过,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孩子。”叔叔小声地说着,像窗外的风轻轻吹过一样,“大家都不喜欢见到我,但又一定会见到我,我是……”
“叔叔是和我一样孤单的人?”我没等叔叔把话说完就抢着说。
我想,叔叔应该是和我一样孤单的人。
这样想着,我走到他的身旁,牵着他的手,是和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时,一样冰冰凉凉的温度。
“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很久,没回答。
“你忘了吗?”我问。
叔叔没点头,也没摇头。
于是我说:“这样吧,我很会帮人取名字,下次见叔叔时,我帮你取个无敌厉害的名字吧!”
叔叔低头看了我很久很久,他的眼睛不再空洞,眼里有一点点的光在跳动。他用很缓慢的速度,说:“我想,我得走了。”
叔叔松开了我的手,窗子外对面的病房起了骚动,仪器哔哔声像尖叫,值班的医生和护士纷纷冲进病房里,然后有几个护士从病房里跑出来,又推了一堆仪器进病房。
我看呆了,等回过神,叔叔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对了,我刚刚忘了告诉他,其实我不是真的很会帮人取名字,不过爸爸曾经说过,我帮人取绰号的能力,真的非常强。
(摘自《精灵与男孩1-黑西装叔叔》,新世纪出版社,廖健宏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