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文化视角下的楷木研究

2020-08-29姜楠南房义福徐金光

山东林业科技 2020年4期

姜楠南，房义福，徐金光

（山东省林业科学研究院，山东济南250014）

中国园林底蕴深厚、源远流长，它滥觞于光辉灿烂、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并根植于其中，在长期发展中和华夏文明密切结合，同诗歌、绘画等艺术形式互相影响、彼此渗透，衍生出浓厚的文化气息。园林中的植物常以拟人化的方式表达人们的理想、诉求、理念，人们欣赏植物的形态、色彩，也注重植物本身的象征意义和意境。楷木就是具有浓厚儒学气息的植物。楷木(Pistacia chinensis)，别名黄连木、楷树等，漆树科(Anarcardiaceae) 黄连木属（Pistacia）优良观赏树、经济树，也是孔子冢盖树。楷木如何成为孔子墓树并为人熟知，由楷木到楷模，楷如何衍生出法式、典范之意，有待研究。

1 楷木——孔子墓树

1.1 子贡植楷

孔子，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和教育家，儒家思想的创始人和奠基者，被后世尊为孔圣人、至圣、万世师表，其思想对中国和世界都有深远的影响，被列为“世界十大文化名人”之首。其创立的儒家思想内容博大精深，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古代社会的意识形态，成为中华民族传统的道德观念和道德心理的主体内容，甚至对世界其他一些国家和民族的道德意识、道德习惯和精神文明的发展也有着深远的影响。

孔子早年家贫，但勤奋好学，中年开始讲学，弟子3000，50 岁治鲁取得了一定成绩。后因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理念，开始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政治思想，晚年返回鲁国，修订六经，殁于公元前479年。孔子去世后，其弟子带来各自家乡的奇珍异树栽植在孔子墓周围，所植树木名目众多。西晋郭义恭在《广志》记载“夫子没，弟子各持其乡土所宜木，人植一本于墓而去”[1]。孔子的弟子子贡（姓端木，名赐，儒商鼻祖）于墓前亲手植楷，并为老师守墓6年。子贡所植楷木生长茂盛，该树存活至清初，遭雷火，现存一段树桩，并有石碑“子贡手植楷”（图1）。另与子贡有关的是孔子和亓官氏夫人楷木像，传说此楷木像是子贡为孔子守墓时亲手雕刻，该雕像被认为是孔府历代祖传瑰宝，是孔氏大宗的象征（图2）。

1.2 楷，木也，孔子冢盖树之者

南朝刘宋裴骃的《史记集解》记载孔子墓周围“树以百数”，有“柞、枌、雒离、安贵、五味、毚檀”等树[2]，符合弟子各持家乡树种栽于孔子墓前的说法。但随时间的推移，其它树种渐渐不见记载，只余楷木。《广志》记载“冢上特多楷木，楷本出南海，今林中楷木最盛”[1]。南朝梁文学家任昉《述异记》记载“鲁曲阜孔子墓上，时多楷木”[3]。唐朝段成式《酉阳杂俎》载“孔子墓上，特多楷木”[4]。唐人应韶《孔庭篡要》载“楷木，弟子所植……今林中楷木最茂”[5]。宋代孔传所撰的《东家杂记》载孔林“木以百数，皆远方徒弟所植，乡土异种，鲁人世世无能名者，惟楷木为多”[1]。东汉《说文解字》直接将“楷”解释为“楷，木也，孔子冢盖树之者”[6]。梳理文献中关于楷木的记载，大体经历了以下过程：夫子殁，弟子植众树（孔子墓旁栽各地奇珍异树）——楷木最盛（楷木成为孔子墓树的代表）——楷，孔子冢盖树（唯一的孔子墓树）。可见，至晚东汉时期世人已将楷认定为孔子墓树。

1.3 楷，法也

三国魏人张揖的《广雅》中收录了“楷”字，并有了新的释义，“楷，法也”[7]，由此衍生出典范、榜样等现代用法。在此以前，“楷”已有法式之意，如西汉戴胜所编《礼记·儒行》中有“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8]。南朝时期“楷”与“模”开始联用，出现“楷模”一词，指值得学习的人或事物，如成书于南朝的《后汉书·卢植传》“故北中郎将卢植，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9]。“楷”与“模”联用，盖因“模，法也”，与“楷”意思近，这种语素相近而并列构词在汉语里很常见，如“朋友”、“解放”等。在词语的演化过程中，后世对“楷模”的认识渐趋人格化。宋人开始将“楷模”一词与孔子、周公形象结合。宋人孙奕《履斋示儿编》“孔子冢上生楷，周公冢上生模，故后人以为楷模”[10]。上述典籍记载了楷由孔子冢盖树到法式、典范、榜样等意义的演变，折射出古人对楷木由相识（冢盖树）、相知（质直不屈）到敬仰（楷模）的过程。

1.4 楷，孔子思想、人格的载体

楷木在与儒家思想的深度融合中丰富了文化内涵。明人叶盛所著的《水东日记》记载了元代学者吴澄与吴正道的对话：“楷模二字假借乎？曰：取义也。曰：何以取木为义？曰：……楷木生孔子冢上，其余枝疏而不屈，以质得其直也。若正与直，可为法则。况在周、孔之冢乎”[11]。述说了楷木作为孔子墓树因质直不屈衍生出法则之意，被后人取木为义。明人邵宝《借观楷木杖于成汝从诗以还之》诗云“楷木天然理最端，孔林千古挺高寒。谁将规作扶衰杖，合与周模一样看”[12]。大意是楷木纹理端正，性孤挺高寒，屈尊做杖，实际应尊为楷模。诗人由楷木形象中提炼出孤挺高寒的人文性格。清人屈大均有《子贡手植楷·其三》诗谓“绕茔多异树，世世莫能名。一楷存梁柱，孤标出鲁城”[13]。“梁柱”典故出自孔子死前喟叹“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14]，本诗中梁柱比为孔子。诗人以“楷”指代孔子思想，“孤标”指山、树之类特出的顶部，用来形容人品行高洁，“鲁城”指鲁国都城。诗的大意是孔子墓前多异树，但籍籍无名，只有楷木承载传承孔子思想，特出他树。乾隆帝也作《子贡手植楷》诗[15]，“桧师楷弟何相似”诗中将桧柏、楷木拟人，尊桧为师、以楷为弟，盖因两树品性皆孤挺高寒，被帝王视为师友。

今人考证后认为，楷木即俗称的“黄连木”，但模木不存在对应的植物，可能是古人假想出的树名。

1.5 “楷”读音的演变

成书于战国到西汉初期的《尔雅》未收录“楷”；而东汉许慎所著的《说文解字》已将“楷”解释为“楷，木也，孔子冢盖树之者，从木皆声”；成书于三国的《广雅》将“楷”解释为“楷，法也”。由此推论：①汉时“楷”在古人字典里作为孔子墓树被收录记载，最初读音为（jiē），是一个形声字；②三国时“楷”字在使用中逐渐演化出法式、模范之意，作此意时读音为（kǎi），自此确立了多音字“楷”的两大基本释义；③历史上，“楷”作为孔子墓树地位的确立与儒家思想主导地位的确立是相伴发生的，孔子去世的一、二百年间孔子思想未受到相应重视，楷木也只是籍籍无名的众墓树之一，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思想主导地位逐步确立，至东汉时期，儒家思想已成为正统思想，楷木也已作为孔林唯一的墓树而为人们熟知。至于楷木究竟是如何引申出法式、模范之意，以及如何产生两种不同读音，由于缺少相应古籍资料，只能推论，盖楷木为孔子墓树，又具有孔子推崇的精神品质，是后世学习的典范，由此“楷”有了法式、典范之意。

2 楷木比德于儒家思想

所谓“比德”，是指以自然物（山、水、植物等）的某些特点，使人联想起人的道德属性，借助人的道德品格、情操的象征，赋予自然物以道德意义。自然物之所以美，虽然同自然物本身的某些特性有关，但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审美主体把自然物的特性和人的道德品质相联系。比德是儒家的自然审美观，儒家主张从伦理道德（善）的角度体验自然美，在植物中欣赏和体会到人格美，寻找植物的内在特性并赋予其文化内涵，形成了赏景与文化相关联的特有的传统审美方式，并影响至今。在2000 多年的认识实践中，儒学形成了许多富有哲理的深刻思想。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多元体。在人们对楷木价值的认识中，发现楷木具有儒家推崇的品质，楷木开始与儒家思想相通，即楷木比德于儒家思想。楷木比德于儒家思想可归纳为两个方面：质直而不屈和文质彬彬。楷木这些品质对于治国理政、维护公平正义，促进个人的发展进步，提高个人修养，解决当代社会面临的难题，仍具有重要而深刻的现实启示。

2.1 楷，质直而不屈

关于楷木特性文献记载最多的就是楷木枝干的独特性，即楷木枝干质直而不屈。《淮南草木谱》：“楷木生孔子冢上，其枝干疏而不屈，以质得其直也。”后人对楷木质直的特性也多有引用，如三国时魏人刘劭《人物志·列传》云“强楷坚劲，用在桢干，失在专固”[16]。

楷木“质直而不屈”的特性与孔子“直道而行”的品格高度契合。“直”，是儒家的道德规范，意思是耿直、坦率、正直、正派。孔子倡导的“直道”观贯穿于孔子的修身与为政之道。对儒家修身而言，君子人格的根本基础就是直。《论语·雍也》“人之生也直”[17]，一个人生来的性情是坦诚直率的，也应该活得正直、直率；《论语·卫灵公》“直道而行”，任何事情都应诚实不欺，办事公正。对为政而言，孔子推崇公平正直。《诗经·小雅·大东》的“周道如砥，其直如矢”[18]，用来形容孔子理想中的周朝政治清明，平均如一；《尚书·洪范》的“王道正直”[19]，指圣王之道正直公正，没有偏向，没有反复无常，国家的治理井然有序。“直”为儒家修身与为政之道，儒家将“直道”理念一以贯之，无直道即无公道与正道可言。由此，修身之直道与为政之直道二者相通。北宋思想家周敦颐以“动直则公，公则溥”一言概之。

2.2 楷，文质彬彬君子树

文献记载的楷木特性有纹理美观和用途广泛两方面。关于纹理美观，前文提到唐人应韶“其纹理纵横”；南宋文学家周必大《文忠集》“楷木”条载“木纹纵者，如点横者，特异于他木”[20]；元人杨奂《还山遗稿》载“楷木以纹为世所贵”[21]；明人王世懋《东游记》记载“楷木出曲阜孔林，纹如贯钱”[22]。而关于楷木木材结实柔韧用途广泛的记载则更多。《广志》中记载“今林（孔林）中楷木最盛，间有因风催折者，人或得之以为手板”，“手板”即笏，古时大臣朝见时所用的狭长板子；周必大《文忠集》记载“简以楷木为上，予家世传一笏，登第者乃许执”，说明楷木笏简为上品。此外，楷木木材可制器具。明文学家袁宏道的《雨久初晴》诗：“向虚置楷床，卧听鳩妇喜”[23]；王世懋《东游记》记载“楷……制为杖，可以戒暴。”时至今日楷木雕刻依然在曲阜盛行，被誉为“曲阜三宝”之首。综上，楷木纹理美观，木材质直不屈，用途广泛。

楷木本已纹理美观，又具有木质直、结实柔韧、用途广泛等优点；楷木品行高洁，却不张扬，犹如孔子本人，生的高大威猛却又学富五车，亦如孔子心中的理想人才——文质彬彬的君子。《论语·雍也》对君子的定义是“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24]。孔子的教育思想也是使人成就为“君子”，孔子认为君子必须文质兼备。这既是孔子评价君子的理想标准，也是孔子衡量事物的美学尺度，即事物的内容（质）与形式（文）并重。而楷木纹理美观（文），木质结实柔韧用途广泛（质），正符合孔子对文质彬彬君子的期许，可谓文质彬彬君子树。

2.3 楷，寄托儒家思想、人格的植物对象

“质直而不屈”中的“直”既包含直道而行的为人道德修养要求，又包含王道正直的为政之道，而“文质彬彬”则阐释了孔子的教育思想，即君子型理想人格的培养，也是孔子教育的中心内容。楷木具有“质直不屈”、“文质彬彬”等特点，将孔子的道德思想、政治思想和教育思想融为一体，是人们寄托儒家思想完美人格的植物对象，也是宣传儒家思想的有利载体。

3 楷木——圣人树，大有可为

楷木树形美观，树干挺拔，枝叶繁茂而秀丽，为良好的观叶、观花和观果植物。初春，圆锥状花序颜色亮丽，红色的新梢醒目耀眼；夏日，高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入秋，绿、红、蓝紫色的果实缀满枝头,老叶红艳如霞；冬季，枝疏而不屈，傲雪挺立。楷木材质坚硬致密，可供家具和细工用材；种子含油量高，其中不饱和脂肪酸的相对含量高达70%-90%，具有开发成优质食用油和生物柴油的潜力，是重要的木本油料植物[25-27]；楷木叶芳香，幼叶可作蔬菜，并可代茶，树皮及叶片可入药，味苦寒，可清热解毒、消暑止渴[28]。

楷木，分布广泛，温带、亚热带、热带地区均能生长，正如孔子思想传播影响范围广泛；楷木，耐干旱瘠薄，对土壤要求不良，正如孔子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楷木，深根性，主根发达，抗风力强，正如孔子思想深植于中华民族，虽历经沧海浮沉却始终是中国思想文化的中流砥柱。楷木质直不屈，文质兼备，孤标于众树，德挺高寒，千古流传，是值得广泛运用的传承圣人思想的植物载体。楷木作为人们寄托儒家思想完美人格的植物对象，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园林设计者应加强对楷木的认识，丰富楷木应用形式，营造观赏性、思想性皆佳的景观。

3.1 以楷木为载体传播儒家文化

楷木树冠开阔，叶繁茂而秀丽，早春嫩叶红色，入秋变鲜红色或橙红色，宜作庭阴树、行道树及山林风景树；在园林中植于草坪、坡地、山谷或于山石、亭阁之旁配植无不相宜；也可构成大片秋色红叶林，与槭类、枫香等混植，效果更好。楷木文化积淀厚重，是人们寄托儒家思想完美人格的植物对象。楷木用途广泛，应用形式多样，可：①孤植于广场、绿地等处作景观节点，尤其适合于学校、机关单位等，使人“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图3）；②列植于街道两侧作行道树，如日本立命馆大学茨木大学的 “楷之道”、上海市闵行区最美的道路——富都路等（图4）；③与枫香、麻栎、臭椿、榉树等乡土树种混栽营建秋色叶景观林；④用于儒学研究中心、孔子学院等纪念性、主题性景观设计，突出楷木的儒家思想内涵。总之，楷木不仅可营建优美景观，更重要的是借楷木传达儒家思想，增强景观的文化内涵。

3.2 广泛深入研究楷木资源

楷木资源丰富，用途广泛，除具有观赏价值和文化价值外，还可食用、药用、材用，也是能源树种，其种子含油量高，被誉为“石油植物新秀”。国内研究人员对楷木开展了一系列研究，但作为园林观赏树种，尤其是作为有特殊文化价值的观赏树种的研究还不系统深入。今后可从以下两方面进一步开展研究：①开展楷木种质资源的收集、保存、评价与利用研究，为楷木种质资源的创新与新品种培育提供优良材料，培育楷木园林绿化新品种。②扩大楷木作为圣人树、儒学圣树的宣传引导，加深设计师对楷木文化内涵与景观价值的认知，培育多种规格、多种用途的楷木工程用苗，丰富儒家文化输出载体的表现形式。

4 结语

儒家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儒家认为“文以载道”、“以文化人”。同样，“载道”、“化人”也是园林的文化属性之一。园林景观除了营造优美怡人的环境外，还应寄托情志、承载文化。楷木是人们寄托儒家思想完美人格的植物对象，文化底蕴丰厚，树姿挺拔优美。可孤植、列植、丛植于学校、机关、庭院、风景林等，以楷木的文化属性开展“润物细无声”的思想教化；借楷木“质直不屈”传达为人正直、办事公道；借楷木“文质彬彬”比喻内外兼修、文质兼备的君子；借楷木有楷模之义，激励人们争当楷模先进；借庭院植楷传达刚正、修身、自律的文化内涵；借楷木在园林中的应用引发人们对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的探索和感悟。

习总书记指出：“我们要坚持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对自身文化价值的充分肯定和积极践行，对其文化的生命力持有的坚定信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多元体。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包含着中华民族两千年来的文化精髓，是构建中华民族精神家园的重要支撑，是坚定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重要源泉，是激励新时代华夏儿女实现中国梦的强大精神力量。

儒学的价值观念超越国界、超越时代，它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属于过去并照耀着今天和未来。在举国推进文化自信，加强传统文化教育的背景下，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亟需深入挖掘植物文化，拓展创新文化传播方式，全方位地展示儒家思想的当代价值。国家有自己的国歌、国旗、国树，宗教有自己的圣城、圣物、圣树，而儒家思想除有《论语》等一系列儒家典籍传承发展其中心思想外，也应借助外物进行宣传教化。如何借助楷木弘扬儒家思想，借助儒家思想丰富景观的人文内涵，值得儒家思想研究者和景观设计师深思。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的历史背景下，探索以楷木提升景观文化内涵，扩大儒家文化影响力，助力提升文化自信，讲述中国价值，具有重要现实意义。将楷木与孔子思想产生联系的是一个民族的历史风范和人文精神，本文虽挂一而漏万，期待学者的深入研究和精彩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