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过度赞美,是对女性的伤害
2020-08-28袁复生书评人
文|袁复生(书评人)
阎连科 著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2020年5月定价:46.80元
有几年,“国学热”热得不行的那几年。
我时常在饭桌上,会和朋友们反复说起一个段子——
我老家有最后几位读古书的老先生,有位老先生走过小溪到了他小儿子家,对着儿媳妇开始训话:“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啊,不要老是打牌,要讲三从四德!”结果我那位族婶沉默了十秒钟,对着公公迷茫地发问:“公公,得得得,我嫁过来的时候那么穷,我究竟得了你们家什么东西啊?”老先生顿然无语以对,一口老痰,半天咳不出来。而我婶娘的这句金句,也就成为我们当地流行一时的笑话。
在我读完阎连科最新散文集《她们》之后,这故事又像一个幽灵似的,盘旋在我脑海之中。不仅是这个黑色幽默的故事,还有少年时代带着我一起插秧、搞双抢、看电影、看傩戏、去观音寺烧香的她们,我看着她们上吊自杀,我看着她们在油菜花开的时候变成疯子,口吐白沫通灵的神婆,与半夜喜欢吹笛子弹二胡的叔叔私奔的本家姐姐……
她们,向我奔涌而来。
在很多书评中,都会提及《她们》的第一章里,阎连科带着儿子回到老家,偶遇当年的相亲对象,情急之下,躲进了男厕所的故事。这个故事被人解读为“凤凰男的内疚”,因为这位与他相亲的女性,是众多相亲对象中唯一有过婚约的一位。在一个物质与精神生活都极度匮乏的时代,阎连科遵从了自己的内心,决心从“相亲模式”的婚恋关系中逃离。逃离故土和逃离故土相亲的姑娘,本质上是逃离这种匮乏与没有选择自由的痛苦。
这种逃离,也是他与“她们”的一个起点。而逃离之后的回归,带着他生命经验、见识的回顾与审视,则是阎连科书写《她们》的独特视角。
与阎连科以前充满张力的作品大多不同,《她们》写得有点温柔敦厚。
但往往在平淡的叙事之中,阎连科小说家那种猎鹰一般的目光,就不经意流露出来了,与此同时流露出来的,还有那些女性“锥处囊中”的个性——比如 “睡着她还在梦里唱戏”的大娘,比如半职业通灵做法的“女巫”三娘……
除了家族中的女性,在《她们》的第七章中,阎连科查阅了很多县志、史料、故土新闻,找到那些他觉得值得留下印记的女性——有为了追求“夫妻生活和谐”而勇敢离婚私奔的;有因为男友一辈子都买不起一块手表,她设立目标攒够100 个手表作为定情信物嫁给他,却为了收集这100 块手表成为了性工作者……这些女性,完全不是中原大地上勤劳勇敢美丽善良的女性代表。不管是否“正确”,但她们呈现出了真实的个性、困境乃至罪恶。
如果停留于此的话,《她们》已然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但《她们》显然走得更远,不仅写了自己家族里的三代女性,更写了家族之外更多的女性,以及时代在女性身上的变迁痕迹。更重要的是,阎连科有一种“拒绝赞美”的反思姿态。
在《劳作与女性生命学》一节,阎连科控诉劳作之于乡村女性的损害。因为过度的劳作,他母亲身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脂肪瘤,乃至后来在部队医院,军医非常不解地托着那一满盘十几个肿瘤对阎连科说:“你们农村的妇女太经得起病瘤折腾了!”
母亲只是众多无名无姓的“她们”中的一个。在我们的书写传统中,“为母则刚”占据了我们另一种主流叙事。面对这种赞美,阎连科斩钉截铁地对我说:“对女性过度赞美已经是对女性过度的伤害。我们对女性对母亲,伟大母亲,所有的伟大母亲就是让她勋章勋章,再受勋章,但从来没有思考过母亲作为女人有什么权利?”
“恰恰是在一片赞美中伤害无数的女性。”这就是《她们》的写作中,体现出来的一种难得的现代性。
在我们历史与现实之中,无数的女性一边被赞美,一边被遗忘。对抗遗忘的,靠的不是记忆力,而是真实。
什么是真实?把人还给权利,把女性还给她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