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与汪曾祺小说接受
2020-08-27冯隽乔
内容摘要:汪曾祺是一个“慢热”型作家,《受戒》发表后其小说热度才持续走高,但学界对其小说接受情况的研究寥寥。本文以《北京文学》为考察对象,探讨《受戒》发表前后的学术语境,并进一步探究发掘《北京文学》与汪曾祺小说接受之间的可能性关联。事实上,汪曾祺小说的“慢热”除了与作品自身的异质性有关之外,和发表其作品的《北京文学》杂志的学术品格有很大关联,二者之间有着“互相成全”的关系。
关键词:汪曾祺 《北京文学》 《受戒》 小说接受
汪曾祺是一个“慢热”型作家,1940年在昆明的《中央日报》发表第一篇小说——《钓》,随后有持续的文学创作,但直到80年代在《北京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受戒》才逐渐走进普通读者的视野。《受戒》的走红也并非“一炮而红”,也是通过八九十年代学者和杂志组织的多次讨论才有了如今看来轰动一时的场面。《受戒》的发表是汪曾祺小说接受的转折点,而《北京文学》给汪曾祺八十年代的复出提供了平台,研究汪曾祺小说,讨论其作品之“热”、之“慢热”的原因从这里出发当行之有效。
关于汪曾祺的研究浩如烟海,但专门讨论《受戒》在《北京文学》的发表情况或探讨汪曾祺小说接受问题的寥寥。不少文章都引述了汪曾祺、汪郎、汪明及编辑李清泉对《受戒》发表历程的回忆,但亦鲜有进入《北京文学》的话语内部来讨论汪曾祺的复出者。学者张舟子认为,《北京文学》杂志对汪曾祺作品的刊登于批评讨论促生了汪曾祺的复出,对汪曾祺作品的传播也有推动作用。但他的论文停留在对《北京文学》出版物与活动组织的叙述上,对这些现象背后的成因及意味都缺乏深入探讨。学者钱振文关注到《北京文学》发表《受戒》时编辑对作品的引导性解读——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导到《受戒》的艺术性,引离汪曾祺“写什么”和“为什么写”的问题——这个发现十分有价值,但钱振文讨论的落脚点是文学与文艺政策的关系。马婷婷的《论汪曾祺的三副“面孔”——新时期以来汪曾祺的接受研究》有意识从接受的角度对汪曾祺进行研究,但对汪曾祺的指认依旧停留在“士大夫”“文化名人”“传统守护神”的层面。由此可见,关于汪曾祺小说的接受研究尚不充分,对汪曾祺及其作品的讨论也多集中在审美性的层面。
一.“前史”:《北京文学》前身与汪曾祺的“幕后”工作
关于《受戒》的发表,现如今能看到不少编辑、学者以及汪曾祺和家人的回忆,这确实是一件值得追记的文学事件。关于这一事件的讨论都倾向于解读汪曾祺对其后文学史的影响,但事实上,汪曾祺的“爆火”综合了各种因素,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厘清其中的可能性因素,从发表《受戒》的《北京文学》本身说起十分必要。汪曾祺也曾是《北京文学》的编委会成员,他对杂志的编辑工作与日后文章的发表之间是否存在关联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意欲梳理八十年代《北京文学》的情况,就不得不梳理它的“前身”。《北京文学》杂志的前身是两个相关又各自独立的杂志——《说说唱唱》与《北京文艺》。这两本杂志同创刊于1950年,同处北京,但各有侧重。1940年,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成立,该研究会由中共北京市文艺工作委员会领导,而《说说唱唱》直属于该研究会的领导之下。领导群体决定了《说说唱唱》是一份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大众文艺普及刊物,普及的内容是适合大众接受、符合民族特色的文艺作品。《北京文艺》的编委相较于《说说唱唱》而言,并没有那么显见的政治身份,这给杂志本身创造了一个意识形态浓度相对较低的环境,也为编辑们对作品的选定提供了开阔的空间。杂志性格很大程度上决定杂志的命运,《北京文学》对意识形态一定程度上的疏离也为杂志日后的发展埋下隐患。《北京文学》因此经历了两次长时间的停刊。1951年5月20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应当重视〈武训传〉的讨论》,点名批评的文章中包含在《北京文艺》发表的《论〈武训传〉》。这场围绕着《武训传》的批评直接导致了《北京文艺》的停刊。1951年11月20日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常务委员会通过的《关于调整北京文艺刊物的决定》要求“加强《说说唱唱》,原有的《北京文艺》停止出版,其编辑人员与《说说唱唱》合并,另组新的编辑委员会。”①《说说唱唱》编辑队伍的扩充调整给杂志带来更多的稿件资源与选稿力量,杂志对通俗易懂、能说能唱的内容與形式的强调得到进一步强化。第一次停刊后的《北京文艺》于1959年复刊并改为半月刊。但文革前夕,曾于《北京文学》刊出的吴晗的历史剧《海瑞罢官》再次将杂志推向停刊的境地。随着“四人帮”的倒台,杂志再次复刊,刊名《北京新文艺》。1980年,杂志更名为《北京文学》,预示着新时期小说时代的到来。
1950年,汪曾祺经西南联大同学王松声介绍加入《北京文艺》编辑室,同时兼任《说说唱唱》编辑部副主任。随着《北京文艺》的取缔,汪曾祺随同老舍等编辑人员并入《说说唱唱》编辑部。1954年,汪曾祺离开北京文联,调至老舍任副理事长的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任《民间文学》编辑部主任。自1950年从事编辑工作,1958年被打成右派,1960年后开始从事剧本的编写工作,汪曾祺的命运与《北京文学》的命运一样与国家的政治变迁紧密相关。对于汪曾祺而言,十年不到的杂志编辑工作将他与人民群众仅仅捆绑在一起。汪曾祺在从事编辑工作的时期虽然并未处于文坛的中心舞台之上,但也始终以一种紧贴中心的边缘者姿态出现,在对各类文学事件的参与过程中,也不断改造着自己以往的创作风格。汪曾祺的编辑工作是一种一面向文学,一面向大众的工作,这让文人心态的汪曾祺势必在有意无意间学会了调试自己的创作心态,不再是四十年代创作时的先锋姿态,而逐渐学会领悟何为大众内心需要的文艺作品。
二.“乍暖还寒时候”:八十年代初的《北京文学》与《受戒》的发表
1980年第10期《北京文艺》正式更名为《北京文学》,这是一起小说专号。除了汪曾祺的《受戒》,还有李国文的《空谷幽兰》、母国政的《傍晚,我们别离的时刻》等共14篇小说。而《受戒》从发表时起,就体现出作品内容的“异质性”。
1980年前后,文革余波还未完全褪尽,无论是创作者还是批评家,对高压的政治环境仍然心有余悸,从《异秉》的发表过程足以见得。1980年,汪曾祺前后写出了《异秉》和《受戒》两篇小说。这两篇小说的内容都颇具“小家子气”,讲述小人物的平凡故事,颇具汪曾祺个人特色。但就发表时间来看,《受戒》于1980年10月先行在《北京文学》发表,《异秉》三个月后才在《雨花》刊出。《异秉》的姗姗来迟恰恰与当时杂志所处的政治环境有关。据林斤澜回忆,叶至诚、高晓声两位编辑都对该文表示赞赏,但过了三个月,仍未见文章发表,问过后才知是编辑部不通过、后来,由于编辑的一再坚持,才让《异秉》面世。由此可见,汪曾祺的小说与当时学界主流审美有较大差距,这与文革后正在逐渐解放还仍需解放的文坛风气有关。叶兆言回忆:“父亲一直遗憾没有以最快速度,将《异秉》发表在《雨花》上……结果汪另一篇小说《受戒》在《北京文学》抢了先手。”②事实上,《受戒》的发表也并非一帆风顺。《受戒》写成后,汪曾祺并未立即投稿,小说只在朋友之间传阅。一次偶然的机会,时任《北京文学》主编的李清泉在一次会议间隙听到同事提起这篇小说,说是写一个小和尚与一个农村少女恋爱的故事,十分有趣。散会后,李清泉找人向汪曾祺要来这篇小说。汪曾祺在小说外另附了一纸短简,写了“发表它是要有胆量的”。李清泉在《关于〈受戒〉种种》中谈到:“这事于他于我,更为内在的因素都不过是对于艺术的诚实,表现出一点艺术开拓的勇气,硬要说胆量,那也仅仅是艺术胆量。我们陷于但求政治上无过,不求艺术上有功的猥琐平庸气氛太久了。”③
不得不说,在“乍暖还寒”的文艺氛围中,李清泉的眼力和艺术胆量直接造就了汪曾祺作品的异军突现。《受戒》同年便获得《北京文学》一九八〇年优秀短篇小说奖。从另一方面说,《北京文学》对汪曾祺的发掘和汪曾祺自身晚年丰富的创造力奠定了《北京文学》八十年代的生长基调。
三.热潮:《北京文学》的批评“推力”与汪曾祺的创作高峰
有许多学者认为《受戒》一经发表就带来汪曾祺突然的爆火,事实并不如此,在作品发表后的公开出版物上,我们很少能看到有关《受戒》的评介。“我们没有看到当时宣传文化界的掌权人物如周扬、张光年、冯牧、林默涵等人对《受戒》有什么说法;我们也没有看到当时主流批评界的风云人物如朱寨、罗荪、阎纲、刘锡诚、唐因等对《受戒》有何評价”④。作品的传播与接受往往不止是作品本身的事,除了作品本身与前文提到的政治氛围之外,编辑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也不可小觑。作品发表时,杂志编辑怎么“推”,专业读者怎么评,都或将成为决定小说是否受欢迎的因素。
第一个问题,《受戒》发表时,编辑以什么样的态度推出这个作品?发表《受戒》的《北京文学》杂志在最后发表了一篇《编余漫话》,与《受戒》相关的段落这样写道:“本期作者在题材和风格的多样化上,表现得比较显著,大多数作品还说明作者们着意艺术追求,我们赞赏精耕细作,赞赏艺术进取心……我们争取尽可能高的思想性,当然我们也就积极主张文学的教育作用。这一点我们希望取得作者的有力配合。但除此之外,我们也还赞同文学的美感作用和认识作用。”⑤从这段话可知,编辑主张将汪曾祺的作品与思想性剥离开,转而引导读者注意到小说的审美价值。结合当时的背景,可以理解成是编辑为了尽量规避意识形态上可能存在的风险,而竭力将《受戒》的审美性甚至是对艺术的追求置于显见的位置,以求《受戒》这篇充满异质性的小说能平安无虞地进入普通读者的视野。
第二个问题,《受戒》出版后,《北京文学》在小说的接受过程中发挥了那些作用?其一,组织评奖活动。1980年,时任《北京文学》编辑的李清泉组织了优秀短篇小说的评选。《北京文艺》1980年年第1期发出《本刊一九八〇年举办〈优秀短篇小说选〉评选启事》,后据统计共收到八万余张选票。选票数量可见,虽然《北京文学》在当时的影响不及《人民文学》这样的官方的文学刊物,但这次短篇小说的评选活动也可谓造成了一定的浪潮。一方面,八零年的《北京文学》确实推出了一些质量不错的小说,也在社会上造成一定反响。另一方面,普通读者对文学事务的参与热情是高涨的,积极地参与投票也说明普通读者对时下短篇小说的期许,一篇具有足够分量的文学作品亟待推出。汪曾祺的《受戒》与锦云、王毅的《笨人王老大》、陈建功的《丹凤眼》、王蒙的《风筝飘带》等十一篇小说共同获奖。虽然汪曾祺的获奖名次不算高,但在以宏大的解读国家政策为审美主流的年代,获奖,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异质性作品在当下为主流话语和普通读者所接受的可能性。其二,刊载大量批评文章、组织研讨会。前文提到,《受戒》发表后并未在很短时间内就收到批评文章的反馈,学界对于这篇无法用旧有批评观念讨论的文章似乎处于无从下手的沉默状态。但这样的沉默也不是绝对的,在小说发表的两年内,《北京文学》刊出了许多有关《受戒》的批评文章,比如1980年第12期张同吾的《写吧,为了心灵》、1981年第8期陆建华的《动人的风俗画》等。随着文坛创作气候的回暖和短篇小说的热潮,汪曾祺的批评逐渐热烈起来。其中,《北京文学》依然是汪曾祺小说批评的重镇。《北京文学》在1988年9月组织了一次汪曾祺作品研讨会,以《汪曾祺作品研讨会纪要》为题,发表在《北京文学》1989年第1期。林斤澜、李陀、黄子平、陈平原等出席会议,从与会人员的阵容可见《北京文学》对会议的重视程度之高。《受戒》发表后的汪曾祺似乎逐渐摸索到了独属自己的创作路数,也在八十年代进入创作高峰期。“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一年写得多一些,这都是几个老朋友怂恿的结果。没有他们的鼓励、催迫甚至责备,我也许就不会再写小说了。”⑥在促使汪曾祺投身写作的名单中,《北京文学》无疑是其中重要的一个。在汪曾祺高产的八九十年代中《北京文学》光汪曾祺的短篇小说就刊出了数十篇。汪曾祺的短篇小说能迅速进入公众视野,《北京文学》功不可没。
上世纪八十年代,大众媒体尚未普及,作家对杂志的依赖自不待言。对汪曾祺来说,《受戒》的发表无疑是他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于文学史而言,《受戒》的发表也是一件值得探讨的大事件。根据对《北京文学》中《受戒》发表事件前后的仔细梳理,我们发现,汪曾祺在当时的火热充满了历史的必然性与偶然性。他并不是一夜爆火,登上巅峰,而是经过了几十年的蛰伏,在蛰伏中持续修改自己的创作方式。虽然仍旧保有原本的思想底色,但汪曾祺对生活的表达方式也经由生活对他的改写而变得更加贴近生活。就这一过程而言,《北京文学》对他意义重大。这曾是他工作的场所,也是他潜心学习的处所。《北京文学》为他提供了刊登平台,同时也从大众对汪曾祺的接受过程中找到了杂志自己立足于新时期的个性。回首这样重要又时常为人忽略的文学事件,我们需要穿越审美的距离,拨开浪漫的想象,用思辨性的阐释来重新细述历史,这才是我们回首过往的意义。
参考文献
一.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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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杨学民:《站在边缘处对话——汪曾祺新论》,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
5.范智红:《世变缘常——四十年代小说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
6.陈晓明:《表意的焦虑——历史祛魅与当代文学变革》,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6月版。
7.杨红莉:《民间生活的审美言说——汪曾祺小说体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二.论文
1.张同吾:《写吧,为了心灵——读<受戒>》,《北京文学》,1980年第12期。
2.國东:《莫名其妙的吹捧》,《作品与争鸣》,1981年第7期。
3.李清泉:《关于<受戒>种种》,《北京文学》,198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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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洪治纲:《先锋文学:概念的缘起与文化的流变》,《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4期。
6.李洁非、张陵:《一九八五年中国小说思潮》,《当代文艺思潮》,1986年第3期。
7.李杨:《重返“新时期文学”的意义》,《文艺研究》,2005年第1期。
8.贺桂梅:《先锋小说的知识谱系与意识形态》,《文艺研究》,2005年第1期。
9.王尧:《在潮流之中与潮流之外——以八十年代初期的汪曾祺为中心》,《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4期。
10.张大海:《移动的风景》,沈阳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
注 释
①参见《<北京文学>55年》第5页,北京文学月刊2005年9月出版的内部资料。
②叶兆言:《郴江幸子绕郴江》,《作家》2003年第2期。
③李清泉:《关于<受戒>种种》,《北京文学》1987年第67页。
④钱振文:《“另类”姿态和“另类”效应——以汪曾祺小说<受戒>为中心》,《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2期。
⑤《北京文学》1980年第10期,第80页。
⑥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本,第339页。
(作者介绍:冯隽乔,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