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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游戏

2020-08-27晓苏

文学教育 2020年7期
关键词:烟头二叔枸杞

晓苏

1

农历腊月二十六那天下午,我爹谷丰带着我妈和我,从襄阳回到了老家油菜坡,来这里陪爷爷奶奶过春节。我爹是个行政干部,还是单位上的一把手,往年春节期间都要带头在单位值班,所以好几年都没回老家过春节了。今年能回来,还多亏了他的副手。副手主动提出来值班,我爹才得以脱身。

爷爷奶奶有三个儿子,我爹是老大。老二名叫谷香,也就是我的二叔,他带着二婶长年在南方打工,也有两三年没回来过春节了。三叔的名字叫谷仓,在兄弟中排行老三,这些年一直和三婶在老家种植茶叶,连续几年都是他们陪着爷爷奶奶过春节。

在我们回来的那天上午,二叔二婶带着他们的儿子谷已黄也从南方回来了。谷已黄跟着他父母在南方读书,现在已上初中。几年没见,我发现他长高了一大截,喉结也凸出来了。我从我爹的车上下来时,谷已黄正在给谷未熟讲南方的见闻。谷未熟是三叔和三婶的儿子,比谷已黄小两岁,刚读小学五年级,看上去还懵懵懂懂的。他们两个看见我,连忙朝我跑过来,一边喊姐姐,一边争着帮我提行李。我虽然已经是大学生了,平时还有点矜持,可一见到两个弟弟,立刻又变回到一个孩子。我还伸手摸了摸他们的头,像摸两个可爱的西瓜。

当天晚上,我爹把全家老少十一口人召集到烤火房里,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在兄弟三个中间,我爹算是最有出息的,爷爷奶奶也最看重他。因此,每逢一大家子人聚到一起,都由我爹负责张罗,相当于单位上的一把手。

我爹说话风趣,喜欢黑色幽默,有点后现代主义的味道。会议一开始,他就来了一段非常搞笑的开场白。我爹一本正经地说,过春节是我们家庭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我们全家上下必须听从指挥,顾全大局,确保过一个团结、向上、喜庆、祥和、幸福的春节。讲完这段,我爹故意停了下来,等待大家鼓掌。

掌是谷已黄带头鼓起来的。他不仅鼓得最早,而且鼓得最起劲,鼓的时间也最长。唯一没有鼓掌的是谷未熟。他似乎听不懂我爹的话,一边听一边打野。看到别人鼓掌,他感到一头雾水。等他准备跟着鼓的时候,掌声已经停下来。

鼓掌过后,我爹宣布了人事安排。三婶担任伙食部长,负责一日三餐的吃饭问题,副部长由三叔担任。二叔担任卫生部长,负责房屋内外的环境卫生,副部长由二婶担任。我妈担任礼宾部长,负责亲朋好友的迎来送往。这项任务相对简单,不设副部长。宣布完以上三项任命后,我爹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说,为了充分保障春节期间的必要花销,比如买烟、买酒、买鞭炮,等等,建议每个小家庭拿出一点钱来,集中管理,集中开支,集中报销。大家都说这个建议好,忙问怎么出钱。我爹说,他和我妈是拿工资的,收入多一些,出三千;二叔二婶虽然打工,但挣钱也不少,出两千;三叔三婶一年四季在家照顾父母,还准备了过春节的粮食和肉蛋,所以不再出钱。爷爷奶奶说,老大说得在理,就这样吧。事情定下来以后,我爹扭头看着我说,谷苗子,由你来担任财务部长如何?我本来想推辞的,但考虑到要维护我爹的权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我剛一走马上任,就立即站起来找我爹和二叔收钱。我爹显得很慷慨,掏出钱包就给我数了三千。二叔也爽快地交了钱,递钱给我时还笑呵呵地说,辛苦苗子部长了。我模仿我爹的口气说,不辛苦,为人民服务嘛。

我爹接下来又制定了几条纪律。第一,要按时作息。早餐八点,午餐十二点,晚餐六点。我爹特别强调说,为了不影响进餐时间,所有人必须在早晨七点半之前起床,违反一次罚款二十。第二,要注意卫生。严禁随地吐痰和乱扔垃圾,违反一次罚款三十。第三,要讲究文明。说话不能带渣子,见到长辈要打招呼,违反一次罚款五十。讲完之后,我爹一边喝茶一边问,大家对这几条纪律有不同意见吗?如果有,请发表。他话音未落,谷已黄马上说,没有。我爹高兴地说,那好,既然没有不同意见,那我们就鼓掌通过吧。

我没有鼓掌。因为我是一条懒虫,特别喜欢睡早床。在大学里,每到周末早上,我总是赖在床上不起来,宁可不吃不喝,有时候要睡到上午十点半。我爹征求意见时,本来我想就早晨起床的时间谈点儿个人看法的,没想到他匆匆忙忙就让大家鼓掌通过了。

三条纪律通过后,我爹眼珠一转,脑子里突然又蹿出了一个新点子。他说,纪律已经制定了,接下来就在于落实和执行。要想落实好、执行好,必须有人负责监督。大家看看,我们是不是还应该选一个纪律部长?二婶马上说,肯定要选一个,要是没人监督,我们前脚扫地,后脚就有人乱吐乱扔,那还不把我们打扫卫生的人累死?二婶刚说完,谷已黄猛然站起来了。他快速提起水瓶,忙着给大家的杯子加水,不仅给爷爷奶奶加了,而且给我爹我妈、二叔二婶和三叔三婶都加了,甚至连我的杯子也加了。他本来还打算给谷未熟加水的,可谷未熟没有自己的茶杯,只好作罢。

谷已黄加完水放下水瓶时,奶奶忽然问我爹,谷丰,你刚才说选一个什么部长?我爹说,纪律部长,就是专门管纪律的。奶奶说,我选谷已黄,他又懂事又勤快。爷爷附和说,我也选谷已黄,你看他天庭那么饱满,地阁如此方圆,一看就是一副官相。随后,三叔三婶,还有我妈,也都推荐了谷已黄。谷已黄看见这么多人选他,不禁喜出望外,连眉毛上都挂满了笑。

然而,我爹却迟迟没有发话,似乎心中另有人选。犹豫了两分钟的样子,我爹把目光缓缓移到了谷未熟身上。当时,谷未熟正站在墙角落里看自己的影子,对选举的事丝毫没有关心。他的影子被灯光放大后映在墙上,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本人,令他感到非常奇怪。

谷未熟,你愿意当纪律部长吗?我爹突然问。

谷未熟吓了一跳,慌忙摆过头说,不愿意。

为什么?我爹深感意外。

谷未熟说,我要帮我妈洗菜,抱柴,收碗。

这时,三婶陡然瞪了谷未熟一眼,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识抬举?接着,三叔伸出一只手,在谷未熟的肩头拍了拍说,一切都要听你大伯的,懂吗?要是大伯要你当,你就要当。洗菜抱柴收碗这些小事,有你爹呢。听了三婶和三叔的话,我爹便大声宣布说,好,就让谷未熟同学担任我们的纪律部长吧,让我们用掌声对他表示祝贺。

谷已黄压根儿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深受打击,倍感失望。我看见他的脸都阴了。不过,他很快就把情绪调整过来了,并且还给谷未熟鼓了掌。

家庭会议结束后,我爹出门散步,我也跟着出去了。走到一棵树下,我问我爹,谷已黄那么想当纪律部长,你为什么不让他当?我爹小声说,正是因为他太想当了,所以不能选他。我爹这话似乎太深奥了,让我有点听不懂。过了一会儿,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要选谷未熟?我爹说,这孩子涉世未深,看上去很单纯,更适合做监督这类事情。

2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上了大学以后,我总是晚上睡不着,早晨睡不醒。这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七点三十五分了。一看过了规定的起床时间,我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我并不是害怕罚款,主要是不想成为第一个违反纪律的人。况且,这些纪律都是我爹亲自制定的。

头天晚上进到寝室后,我忘了将门反锁。我从床上坐起来,刚穿上毛衣,谷未熟扑通一声推门进来了。他看见我还在床上,就伸手指着我,严肃地说,姐姐,你今天起晚了,要罚款二十。我假装恼火地说,谷未熟,你怎么能随随便便闯入女生的寝室?太不懂规矩了!谷未熟不慌不忙地说,是大伯让我进来的,他说纪律部长想到哪儿就可以到哪儿。他一亮出我爹这个尚方宝剑,我便无言以对了。过了一会儿,我又问谷未熟,你还去过哪几个人的寝室?他说,没去过。我愤愤不平地问,你为什么不去其他人的寝室也检查一下,偏偏只检查我一个人?他说,他们在七点半以前都走出了寝室,我都看见了。

谷未熟这么一说,我立即对他改变了态度。我赶忙穿上外套下床,然后从床头书包里找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递到他手边说,姐姐送你一个本子,你拿去写作业吧。谷未熟却说,我不要。我愣了一下问,为什么不要?他说,我怕你想用这个本子收买我,好让我不罚你的款。我忍不住一笑说,嗬,纪律部长的警惕性还挺高啊!停了片刻,我又说,谷未熟,我跟你商量個事好不好?他问,什么事?我说,二十元的罚款,我一分不少地交给你,但你不要在大家面前点我的名,可以吗?他毫不犹豫地说,不行,大伯说过,对违反纪律的人,不管是谁,抓住了都要点名道姓进行批评。我只好摇头苦笑说,唉,你真是铁面无情啊!

吃早餐的时候,谷未熟果然当着全家人的面点了我的名,还当场让我交了罚款。我爹对谷未熟的做法非常满意,并当众对他进行了表扬。当时,我虽说感到有点难堪,但心里并没怎么生气,反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早餐过后,我从堂屋出来时,谷已黄一直默默地跟在我后面。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突然安慰我说,姐姐,睡早床也不是什么丑事,你别往心里去啊。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泡泡糖,塞到了我手里。我正要感谢他几句,谷未熟刮风似地跑过来了。他手上拿着我交的二十块钱罚款,一来就要递给我。我眨着眼睛问,为什么要退我?谷未熟说,不是退给你,大伯说你是财务部长,要你负责保管,还要记好账。我接过钱,哭笑不得地说,程序好严格啊!

上午十点多钟,太阳出来了。我在寝室里看了两个小时的书,觉得疲倦,便想去太阳下放一会儿风。我走到大门口,看见谷已黄坐在一张茶几边上,正对着茶几上的一个本子发呆,手上举着一支水芯笔。我走上去问,呆着干嘛?他说,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寒假作文,我不知道怎么写。我问,什么题目?他说,《我最敬佩的人》,可我拿不准写谁。我说,你最敬佩谁就写谁呗。他说,我最敬佩我们的校长。我说,那就写校长呗。他说,但我又有点儿吃不准。我问,什么意思?他反过来问我,假如我们的语文老师正好和校长有矛盾怎么办?这一下,我被谷已黄问住了,再也无话可说。

我站在太阳下晒了一阵子,正准备返回寝室继续看书,谷未熟从房子里检查完卫生来到了大门口。他的眼睛真够厉害的,一出来就在门口的柱子后面发现了一个烟头。他赶快走到柱子那里,弯腰捡起了那个烟头。

谷未熟拿着烟头走过来问我,姐姐,你看见这个烟头是谁扔的吗?我说,没看见呢,我也才出来。他说,奇怪,我刚才进房子时还没有的。他接着又问谷已黄,哥哥,你知道扔烟头的是谁吗?谷已黄还在为作文烦恼,没好气地说,你是纪律部长,应该自己去调查嘛。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谷未熟虚心地问,我怎么去调查呀?谷已黄说,你可以直接去问那几个吸烟的人嘛。

我觉得谷已黄这个点子好。在这个大家庭里,只有爷爷、二叔和三叔吸烟,谷未熟完全可以一个一个地去问,没准他们会自己承认。听了谷已黄的话,谷未熟马上拿着烟头去了。当时,三叔正在厨房后门劈柴,二叔在烤火房陪爷爷下象棋。待谷未熟走后,我问谷已黄,你是不是看见了扔烟头的人?他神秘地笑了一下说,看是看见了,可我不能说。

过了五分钟左右,谷未熟拿着那个烟头回来了。他沮丧着脸说,三个吸烟的人我都问了,都说没扔烟头。谷已黄说,其实不用问,也能查出来。谷未熟忙问,怎么查?谷已黄对谷未熟招了一下手,示意他靠近一点。靠近后,谷已黄贴着谷未熟的耳朵说,他们吸的烟,牌子都不同,牌子不同,过滤嘴的颜色也不同,你去偷偷一对就知道烟头是哪个扔的了。谷未熟听懂了,折身再去找那三个吸烟的人。临走之前,他把烟头上的过滤嘴仔细看了一眼,是土黄色的。

我因为好奇,也跟着谷未熟去了。这一回,谷未熟很谨慎,把烟头藏在手心里,显得没事一样。我们先到了烤火房。爷爷和二叔正专心下棋,对我们视而不见。棋盘旁边放着一个烟缸,他们一边下棋一边吸烟。爷爷吸的是本地生产的长开条,过滤嘴是白色的。二叔吸的是从南方带回来的芙蓉王,过滤嘴是金色的。谷未熟一看见这两种颜色,脸一下子红了。

谷未熟没在爷爷和二叔身边逗留,迅速走出了烤火房。我紧紧跟在他后面,想看看他接下来怎么办。从烤火房出来后,谷未熟神情黯淡地对我说,看来烟头是我爹扔的。我想了想说,如果你爹的过滤嘴是土黄色的,那就说明扔烟头的是他。谷未熟说,走,我们去看看。

三叔已经劈好柴进了厨房,正在帮三婶洗大白菜。他这时没吸烟,一见到我们就问,有事吗?谷未熟认真地说,爹,把你的烟拿一根出来。三叔一怔问,干啥?谷未熟说,看一下。三叔本来不想拿,但看到我在场,磨蹭了一会儿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三叔吸的烟叫红金龙,过滤嘴恰好呈土黄色。谷未熟一看,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显出很痛苦的样子。他用低沉的声音对他爹说,大门口柱子后面的那个烟头是你扔的,等着罚款吧。三叔听了谷未熟的话,身体不禁猛然一缩。他张开嘴巴想说句什么,但没说出口。

这天吃午饭时,谷未熟一上桌子就把他爹扔烟头的事讲了,并立刻罚了他三十块钱。我爹对谷未熟的表现大为赞赏,说他敢于秉公执法,敢于大义灭亲,还用了挥泪斩马谡这个典故。谷未熟没听说过诸葛亮斩马谡的故事,当即瞪大两眼问我爹,大伯,马谡是谁?我爹笑了笑说,你待会儿问你苗子姐吧。

下午两点半钟,我妈午休起床后把她买给爷爷奶奶的新年礼物拿给了他们。她给爷爷奶奶各买了一件羊毛衫。爷爷奶奶拿到礼物,高兴得嘴都合不拢,马上到寝室里去试穿。

当时,谷未熟正在烤火房里缠着我给他讲马谡。我刚讲完《三国演义》中的失街亭这一段,奶奶和爷爷穿着崭新的羊毛衫,一前一后地出来了。爷爷问奶奶,穿着合身吗?奶奶皱着眉头说,不是很合身,前面紧绷绷的,后面又松垮垮的。爷爷感到奇怪,走上前一看,发现奶奶把羊毛衫穿反了。难怪不合身呢,你穿反了嘛。爷爷笑话奶奶说。停了一下,爷爷又说奶奶,真是一头蠢猪!

听见爷爷说奶奶是蠢猪,谷未熟猛然伸长脖子,目光直直地望着爷爷说,爷爷,你讲话不文明,要罚款。爷爷问,我怎么不文明了?谷未熟说,你骂奶奶是蠢猪。爷爷辩解说,我不是骂你奶奶,只是跟她开个玩笑。谷未熟说,哼,你还狡辩,我们老师说过,把别人叫蠢猪就是骂人。

快吃晚饭的时候,我和我爹正从外面往堂屋里走,谷未熟兴冲冲地从后面追上了我们。他一上来就告诉我爹,说他又抓住了一个违反纪律的,还是一条大鱼,一次可以罚款五十块。

你抓住了谁?我爹问。

谷未熟说,爷爷。

爷爷怎么啦?我爹陡然一愣。

谷未熟说,他说话不文明,骂奶奶是蠢猪。

我爹一怔,突然停住不走了。他低下头去沉默了许久,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用商量的口气对谷未熟说,爷爷这么大岁数了,你最好原谅他一次,就不当众点他的名、罚他的款了。谷未熟说,这样不好,要是连爷爷骂人都不罚款,那以后别人说话带个把子罚不罚?

这时,谷已黄匆匆来到了我们跟前,一来就问发生了什么事。谷未熟快嘴快舌,立马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谷已黄听了说,我建议那三条纪律只针对七十岁以下的人,爷爷早过了七十,就别追究了。我爹赶紧跟谷未熟说,我同意这个建议,爷爷已经七十八了,知书达理,德高望重,还是油菜坡的一代乡贤,如果说他不文明,还罚了他的款,这传出去会影响我们谷家声誉。谷未熟却有点犟,仍然固执地说,我不同意哥哥的意见。只要违反了纪律,不管年龄大小都要罚款。你们要是包庇爷爷,我就辞职不干了。

我爹没想到谷未熟会这么较真,觉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胀大眼圈看了谷未熟好半天,最后终于让步了。我爹拍着谷未熟的肩说,好吧,纪律面前,人人平等,爷爷既然骂人了,那就按规定点名和罚款吧。

我们进到堂屋时,爷爷和奶奶已坐在餐桌上了。正式开饭之前,我爹走到爷爷身边,跟他耳语了一番。我想,他肯定是和爷爷通了气,让他事先有个心理准备,不要在罚款时有什么情绪。晚饭正式开始后,谷未熟毫不留情地批评了爷爷,并要爷爷立即交出罚款。爷爷不仅没生气,反而很配合,很快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现金交到了我手上。交了罚款,爷爷还向奶奶道歉说,对不起,我错了,今后再不叫你蠢猪了。

3

腊月二十八早晨,我妈一起床就跑到了我的寝室,让我早餐后陪她去一趟老垭镇,说是要去采购一批年货。但我没答应我妈,因为我手头有个急事要处理。学生会的微信公号找我约稿,要我写一篇有关春节的文章,中午十二点之前必须发过去。我妈有点不高兴,阴阳怪气地说,你是财务部长,钱都在你手里,你不去我拿什么买东西?我说,你手机上不是有支付宝吗?你先垫支,回来后凭收据找我报销就是了。我妈瞅我一眼说,你这丫头,真是白养了。

吃过早饭,我爹列了一个清单给我妈。白酒一件,红酒四瓶,香烟两条,苹果三箱,梨子两箱,桔子两箱,烟花鞭炮若干,还有糖果、花生、瓜子等。我妈一看,骤然蹙着眉头说,买这么多东西,都要我一个人往车上搬吗?我爹说,放心吧,我会找人给你当搬运工的。

我爹首先考虑的是二婶,打算让她陪我妈去老垭镇采购年货。但是,二婶这天要帮二叔打扬尘。油菜坡这地方有一个风俗,每年到了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都要砍一把竹扫帚,把吊在房子里每个角落的灰尘打扫干净,俗称打扬尘。我爹找到二婶时,她已经砍好了竹扫帚,并且裹了头巾,戴了口罩,马上就要开始打扬尘了。见此情景,我爹只好另外找人。

接下來,我爹又去找三叔。可三叔也走不开,他要负责蒸碗子。所谓蒸碗子,就是用土碗蒸肉,先在碗底垫上白蒿或豆芽,拌上铡胡椒,再装满排骨或者五花肉,然后放到蒸笼里用大火蒸,蒸透之后,从土碗翻到瓷盘里,就可以端上餐桌了。老家这一带过春节,都要蒸碗子,吃团年饭更是少不了这道菜。我爹走到厨房时,三叔已把蒸笼架在了锅上,所以就没开口说起去镇上的事。

按说我爹可以自己陪我妈到镇上去,还可以和我妈换着开车。然而,我爹回老家后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害怕被当地的领导看见了要请他吃饭。后来,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手,我爹于是就想到了谷已黄和谷未熟,决定派这两个小家伙陪我妈去老垭镇。

谷已黄和谷未熟一听说要去镇上,都高兴得不得了,拍手的拍手,跳脚的跳脚。我妈对这两个人选也非常满意,觉得他们不仅能当搬运,而且还能给她当保镖。更重要的是,我妈认为他们两个会很听话,便于发号施令。

我妈麻利地收拾了一下,然后就带着谷已黄和谷未熟出了门。她想早去早回,争取十二点之前赶回家吃午饭。当时,我爹正在他们寝室里接电话。他们的寝室在我的寝室隔壁,我听见我爹好像在和他单位上的人讲什么事情。

接完电活,我爹匆忙推开了窗户,大声喊着我妈的名字。我妈那会儿已坐到车上,并系好了安全带。她从车窗里伸出脖子问,还有什么指示吗?我爹说,你顺便帮我买一袋枸杞,我从襄阳走时忘了带。我妈又问,买什么牌子的?我爹想了想说,你最好转来一下,我写个牌子给你。

我妈大概是懒得解安全带,便安排谷已黄下车回来找我爹。谷已黄飞快地跑到我爹寝室门口,我爹把一个写好的纸条给了他,叮嘱说,让你大妈买百瑞源枸杞,宁夏产的。谷已黄接过纸条后,我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谷已黄说,这是买枸杞的钱,你交给大妈。谷已黄接过钱,又飞快地跑了。

我爹买枸杞是为了泡水喝。他的血糖有点高,枸杞可以降血糖。我爹一年四季都用枸杞泡水当茶喝,已经喝了上十年,从没间断。不过,在我的印象中,我爹还从来没有自己掏钱买过枸杞,都是朋友、同学和同事赠送的。

这天上午,我一直坐在电脑前写文章。十二点差一刻,我终于写完了,当即发给了微信公号的编辑。

我刚把文章发出去,我妈他们也从老垭镇回来了。听见外面喇叭响,我迅速跑出寝室,想去帮着搬东西。他们采购的年货还真不少,把车上的后备箱都装满了。可是,谷已黄却不让我帮忙搬。我正要伸手,他连忙拦住我说,你歇着吧,有我和谷未熟两个大力士,哪里还用得着姐姐亲自动手?谷未熟没说话,只顾抱着箱子往房子里搬。他的身体其实还没怎么发育开,个头矮小,也瘦,搬起箱子来吭哧吭哧的,显得很吃力。

年货快搬完时,我妈拎着一袋枸杞从车上下来了。她顺手递给我说,快给你爹拿去,是正宗的宁夏枸杞,袋子上还有百瑞源商标。我接过枸杞,一路小跑送给了我爹。我爹看了一眼说,是这个牌子。他说着便打开袋子抓出一小把,洗了洗放进了水杯。

这天下午,三点钟的样子,我正在寝室里看一部电影,谷已黄突然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白色的小纸条。我问,这是什么?谷已黄说,超市的付款收据,大妈让我来找财务部长报销。我愣了一下问,她怎么不自己来?谷已黄说,今天这笔开支,大妈要我当经手人,她说只有经手人才能负责报销。我已在收据上写了经手人的名字。

我接过收据,开始一笔一笔地检查。这实际上是一份购物明细表,每一种商品名称及其金额都由电脑打得清清楚楚。但是,最后一笔开支是手写的,品名后写着其他,金额为八十元。

其他是什么?我不解地问。

谷已黄迟疑了一下说,枸杞。

为什么是手写上去的?

谷已黄说,枸杞是在独活大药房买的,超市里没有。

逐一检查之后,我把现金给了谷已黄,总计是三千二百五十元零八毛。谷已黃做事很用心,接过钱仔细点了一遍,一分不差才离开。临出门时,谷已黄回头对我说,他会立即把报销的钱交给我妈。

谷已黄走后,我接着看完了那部电影。看完电影出来,我去了烤火房。这里除了爷爷奶奶,谷已黄和谷未熟也在。谷已黄正讲着他在南方上学的故事。他说,他们有个政治老师,牙齿不好,齿间缝隙很大。有一次上思想品德课,老师要求同学们实事求是,讲究诚信,说真话,办实事,正讲得起劲,有位同学举手说,老师,你牙缝里有一片青菜叶子。老师听了恼羞成怒,当场就把这位同学赶出了教室。谷未熟瞪大眼睛问,是不是那个同学不该说老师的牙缝?谷已黄说,肯定是,但老师却是用另一个理由赶他出去的。谷未熟问,什么理由?谷已黄说,老师说他扰乱课堂纪律。奶奶坐在一旁感叹说,这个老师好坏啊!

这一天的晚餐非常丰盛,三叔把蒸碗子也端上了几盘,我爹还开了一瓶白酒和一瓶红酒。举杯之前,我爹先站起来说了几句,相当于祝酒辞。他说,今天大家都辛苦了,伙食部长和副部长蒸了好几笼碗子,满屋飘着肉香;卫生部长和副部长打了一上午的扬尘,到处干干净净;礼宾部长带着两位小帅哥去老垭镇办年货,吃的喝的买回来一大车;财务部长关在房里三个小时没出门,写了一篇五千字的文章……因此,我提议我们共同干一杯。我爹讲完,一大家子人都同时举杯起立,喝白酒的喝白酒,喝红酒的喝红酒,堂屋里喜气洋洋。

干杯坐下不久,我爹的目光无意之间移到了谷未熟的脸上,随口问道,纪律部长,今天有人违纪吗?

谷未熟放下筷子,犹豫了一下说,有一件事,我觉得不好,可我不晓得算不算违反纪律。

我爹一听,陡然兴奋起来,连忙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谷未熟说,什么事?你快说吧,说来我们听听。

谷未熟说,大妈给大伯买了八十块钱的枸杞,这钱也在姐姐那儿报销了。我想,枸杞是给大伯一个人买的,不该找财务部长报销。

谷未熟此话一出,桌子上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而凝重。我妈的反应最为强烈,脸一下子拉得老长,面红耳赤,像是着了火,眉毛也竖起来了。谷已黄显得有点儿惊慌,眼睛不住地东张西望。谷未熟猛地傻掉了,觉得自己闯了祸,软软地勾下头,仿佛一棵阴天的向日葵。我也感到非常尴尬,因为钱是从我手上报销出去的,没有把好关。我爹表面上看起来还比较冷净,但从他那迷离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他内心深深的不安。其他人随即也停止了吃喝,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我爹身上,似乎只有他才能打破眼前的僵局。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我爹清清嗓子,终于说话了。他强装微笑说,刚才这件事情,谷未熟提得很好。首先,我要表扬谷未熟,作为纪律部长,他善于观察问题,敢于发现问题,勇于揭露问题,不看对象,不顾情面,忠于职守,难能可贵。为此,我要特地敬他一杯。

听了我爹这番话,谷未熟马上把勾着的头扬起来了,脸上云开雾散,还露出了笑容,好像向日葵见到了太阳。当我爹端起杯子要给他敬酒时,他也端起面前的红酒杯喝了一口,同时还万分激动地说了一声谢谢。

给谷未熟敬过酒,我爹又接着说,不过,关于这件事情,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进一步落实。因为,买枸杞的钱,我事先已经预付了,并且预付了一百块。这钱,是我亲自交给谷已黄的,我让他转交给他大妈。如果谷已黄及时转交了这笔钱,那责任就毫无疑问由大妈承担,该批评的要坚决批评,该罚款的要坚决罚款。当然,假如谷已黄忘了及时转交这笔钱,那么……

我爹话没说完,谷已黄突然站了起来,看了我妈一眼,又看了我爹一眼,目光散乱地说,对不起大怕,这事不怪大妈,是我没有把那一百块钱及时交给她。我本来一上车就要交给大妈的,可我刚上去车就开动了。为了不影响大妈开车,我就想等到车停下来再给她。没想到,后来我竟然忘了。

我一边听谷已黄解释,一边看我妈的表情。当谷已黄承认是他忘了转钱时,我妈绷紧的脸顿时舒展开来,似乎还露出了一种惊喜。与此同时,我妈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谷已黄一眼。

我爹沉吟了片刻,轻松而欣喜地说,哦,原来是一场误会啊!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请大家接着吃吧。

4

次日早晨,我比平时醒得早,至少早了半个小时。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听见我爹和我妈正在隔壁说话。农村的房子不怎么隔音,尽管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但我还是听清楚了不少。他们主要说的是谷未熟,偶尔也提到谷已黄。

我妈说,谷未熟這孩子太不懂事了,昨天差点让我下不了台。我爹说,他还小,才读五年级呢,本来就没到懂事的年龄。我妈停了一会儿说,其实,也不能说他完全不懂事,换个角度说,我又觉得他太懂事了。我爹问,此话怎讲?我妈说,他如果完全不懂事,怎么会去关心报销的事情呢?这说明他还是挺有心眼儿的。我爹沉默了一下问,他怎么会知道你报销了买枸杞的钱?我妈说,谷已黄在购物收费单上签经手人时,他无意中看见了。

我妈说到这里,出去上了一趟卫生间。回到寝室后,我妈又说,昨天晚上,幸亏谷已黄替我背黑锅,不然的话,我真是无地自容。我爹说,不仅你无地自容,我的脸也没地方搁。我妈说,谷已黄这孩子比谷未熟灵活多了,我挺喜欢他的。我爹怪笑了一声说,他也太灵活了点,不过,将来或许很有出息。

躺在床上听他们说了半天,我感觉时间已经不早了,便开始穿衣起床。我起床时动静有点大,我爹和我妈肯定都听见了,于是把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又说起了谷未熟。我妈说,我不喜欢谷未熟这孩子。我只听清了这么一句。接下来,他们又咕咕哝哝说了好久,但我一句也没听清。

吃早餐的时候,谷未熟情绪很低落,显得无精打采,还咳嗽了一声。我爹关心地问,谷未熟,你怎么啦?三婶回答说,没什么,只是有点小感冒。三叔补充说,他昨天搬年货把秋衣汗湿了,没及时换,就感冒了。我爹这时对我说,苗子,我带的有感冒胶囊,你吃过饭去拿一点给谷未熟。我说,好的。

早餐即将结束时,我爹突然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双手往下按了两下,示意大家安静。一见我爹做这种手势,我就知道他有话要说,并且是重要的话。

安静下来后,我爹像宣读文件一样说,考虑到谷未熟患了感冒,身体欠安,我建议暂时免去他的纪律部长职务,让他好好休息,争取早日康复。

啊?!谷未熟陡然惊叫了一声。其他人也大吃一惊。

我爹没在意谷未熟的惊叫,也没在意其他人的表情,又接着说,为了不影响春节期间的监督工作,我建议由谷已黄接任纪律部长。

啊?!餐桌上又发出了一声惊叫。这声惊叫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

我一边惊叫,一边分别看了看谷未熟和谷已黄。谷未熟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歪着脖子,像是被人砍了一刀。谷已黄正襟危坐,不悲不喜,显出很平静的样子,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局。

吃完早餐,我爹我妈匆匆回了他们的寝室。我紧紧尾随着他们,也跟着进去了。我爹问我,你来干啥?我近乎愤怒地说,谷未熟还是个小孩儿,你们对他下手也太狠了!我爹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家庭游戏,你何必这么当真呢?我冷笑一声说,是因为你们太当真了。说完,我便调头转身,摔门而去。

(选自《作家》202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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