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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鱼非石,是景是灵

2020-08-25钱虹

名作欣赏 2020年8期

摘要:潘耀明先生是香港资深的散文家、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自20世纪70年代至今,他已出版了《中国名胜纪游》(1974)、《枫桦集》(1979)、《大地驰笔》(1980)等25部散文集。这些散文集,正好涵盖了散文这一文体的不同艺术特性。本文从浪漫情趣、古雅诗意、深厚情谊和浓郁理趣四个不同的角度,论述了潘耀明(彦火)先生的散文特色与艺术成就。

关键词:香港散文 潘耀明 散文特色 艺术成就

潘耀明(彦火)先生是香港资深的散文家、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自20世纪70年代至今,他已经出版了《中国名胜纪游》(1974)、<枫桦集》(1979)、《大地驰笔》(1980)、《枫杨和野草的歌》(1981)、《醉人的旅程》(1981)、<爱荷华心影》(1984)等25部散文集。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跟随文艺理论家钱谷融教授攻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生时,就拜读過他的《当代中国作家风貌》和《当代中国作家风貌续编》,这是两部别开生面的既是作家特写的汇编、也是知人论世的论著。

自从现代人将文学体裁划分为小说、散文、诗歌和戏剧以来,散文这一文体就常常使人产生错觉。从广义上而言,凡小说、诗歌和戏剧以外的作品,都可称作散文。因此,人们往往误以为,散文是最无技巧可言的。其实不然,散文虽无技巧可以卖弄,却能把作者的才学、性情、人格、气质、修养、风度和个性清楚地袒露、显现出来。

首先是潘耀明散文中的浪漫情怀。《心灵的普罗旺斯》一文,先从有关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三部热销旅游文学作品谈起,这三部畅销书均出自英籍作家彼得·梅尔之手。在《普罗旺斯的一年》《永远的普罗旺斯》和《重返普罗旺斯》中,他描述了在普罗旺斯小镇“找到一片人间乐土”,及至“最后决定告别拥挤、繁忙、喧嚣和激烈竞争的都市生活,在普罗旺斯购置一座古宅,并定居下来,在蔚蓝色的天色下过着一种怡然自得的生活”的返璞归真过程。而生活在香港这样一个充满着嘈杂、拥挤、竞争和生活压力的大都市的彦火,自然无法像彼得·梅尔那样舍弃一切,去法国普罗旺斯小镇“找到一片人间乐土”,然而“逃逸都市”却似乎成了他仿效古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一个念想,他说:“今天在西方,Provence不仅仅是一个旅游胜地,而且是象征一种生活方式:逃逸都市,享受悠闲恬淡的生活情趣,倥偬的都市生活,使人们烦躁不堪,而且精神空虚。失去健康的身心和宁静的生活,是现代人一大缺失。”既已深悟此理,那就见缝插针,一有机会便“跑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去寻觅久违的‘蝶梦水云乡”,去释放一下在“充弥浊溷之气”的都市里快要窒息的灵魂与心灵。尽管这样的悠闲时光实在短暂得近乎奢侈,“但是,心间一隅温存着的那一盏普罗旺斯光影之灯却灿若星辰”。

类似的浪漫情怀同样也呈现在《莱茵河畔的落叶》里。莱茵河是大文豪歌德的故乡,他曾说过:“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作者去了几趟德国,朋友问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莱茵河畔的落叶。”因为,那里的秋天,有世界上最摄人心魄的“一阕生死交战的乐章”。看那大片大片金黄的叶子,“除了化作春泥滋养母体,为了维护树木继续生存,它们宁愿牺牲自己,并为此谱写一页扣人心弦的死亡乐章”;“没有怒吼,没有呐喊,没有怨悔,从容不迫——而且是盛装的打扮,去赴一个死亡的盛会”。这不是诗,却饱蘸浓浓诗情;这不是音乐,却比圆舞曲《蓝色的多瑙河》更加扣人心弦。因为,只有具有浪漫与悲悯情怀的人,才有资格聆听这“落叶交响诗”,“去默想它们那种魂天归一的境界”。

当然,也并非只有去远方才能体现浪漫情怀,《雨伞》透过雨中撑伞的细节,浮现出格外浓郁的浪漫诗意:伞下有“色彩斑斓的生命之舟,浮泛在空宇间,叫人振奋”;伞下的“那一圆的天地,在雨中织起一缕缕炽热的情丝”。然而,尽管“现代人的伞,花样多而美观”,但作者对家乡福建的油纸伞“却情有独钟”,“尤其是那特有的桐油香味,和雨打在伞上的清脆,一如檐下的滴水,淅淅可辨,蔚成一阕特异的音乐,自有另一番风味”。这里,已不仅是论雨品伞的浪漫情怀,而是带有深深的乡思乡愁的韵味了。更绝妙的是此文结尾的议论:“不管是布伞还是油纸伞,都是人们风雨中的恩物,但在雨过天晴后,人们很快便把它忘记了……功成身退,但到了患难的关头,又挺身而出,焕发青春。在这个功利的社会,这是不可多得的美德。”一把小小的雨伞,在潘耀明的笔下,竟成了不计功利、默默奉献的美德与精神的代言物,原先的浪漫情怀由这把小小雨伞转化成为美好的精神支柱。

其次是潘耀明散文中的古雅诗意。其实,无论是在《彦火散文集》还是在《椰树的天空》中,类似《莱茵河畔的落叶》那样的情感浓烈、诗情盎然的篇什其实并不太多,但在《灵的抒描》《菲律宾的缱绻》等篇中,那种淡淡的忧伤与古雅的诗情画意似乎更让人动情。《灵的抒描》其实是一组抒情小品,其中描述了作者旅日行程中的所思所感。那种睹物思人、缘景生情的描述无一不透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与古雅的诗意。《望海的女孩》是作者在日游览期间无意中在海边匆匆拍摄的一位穿红色衣裙的日本少女,专注地眺望大海,“当时并不太在意,事后冲洗出来,却从这帧照片牵系起一根根情思的弦,再从这一根根弦勾起一桩桩淹在时间之河的记忆鳞片”。作者由此“想起儿时编织的海的梦,犹如生命初度的怒潮,激起绚丽的浪花”。更重要的,则是这几个关键词:“日本、海滨、藤泽、江之岛、聂耳及那些个日夜。”在《更添情谊的藤泽》中,我们听到了作者对于藤泽情有独钟的肺腑之言:“对我来说,藤泽市更添些许情意。因为她与一个英魂联系在一起,中国伟大而年轻的音乐家聂耳,就是在这里去世……他的一生是短暂的,在藤泽的日子也是短暂的。他的出现与消逝,如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光亮、轰隆、炽热,令人刻骨铭心。太平洋的浪淘冲刷,冲不掉深镌在人们心中的名字,几十年后的今天,藤泽市民,与中国广大的人民一样,仍然深深地怀念这位天才的音乐家。”于是,“藤泽”不再只是一个有曲折多姿的海岸线、饶有一番迷人的风姿、游人趋之若鹜的绰约小岛,而是镌刻着历史记忆与民族忧伤的一座纪念碑,到这里来,不用携带鲜花,“只带着一颗虔诚而火热的心”,还有对于民族英魂的敬意与悼念。文中没有过多的抒情与浪漫,却有着余音绕梁、不绝于缕的悠悠情思。正如作者在《小镇的真趣》中叙述祖籍上海的华裔张先生的朴实人生所感叹的:“这是一条平凡的人生轨迹,没有太多迂曲,但淡素、无华却动人。”我想,这句话借来形容彦火的《灵的抒描》等散文,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再次是潘耀明散文中的深厚情谊。有人说:为人与为文,是两码事。有些人的品性并不好,却照样可以写一手漂亮文章,如胡兰成。何况叙事文学本身就有虚构性,没必要太重视写作者的性格、脾气、教养与人品。然而,著名文学理论家钱谷融先生却十分看重为文者的品德与操守。他说,文学是人学。研究文学必须首先学做人,做一个文品高尚、人品磊落的人,这是人的立身之本。虽然法朗士所说“一切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序传”的结论不无偏颇,但作者的气质、素养、性情乃至人格,却多少会在其作品中留下或深或浅的印痕。所以,真正优秀的好作品,应是人品与文品高度统一的结晶。四大文学体裁中,散文是最需要袒露真情实性的。《彦火散文选》和《椰树的天空》,都收入了多篇记人散文。作者性情豁达慷慨,数十年来与海内外不少文人雅士保持着深交与往来。这些“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记人散文无疑是彦火的散文中最感人的部分。人与人的交往贵在彼此相知与互相尊重,而不是听说某人去世了,就写一篇空洞无物的表面文章敷衍,甚至趁机自我吹嘘一番。

在《俞平伯的梦》里,我们看到了作者对于俞平伯这位忘年之交的情深谊长。作者远在巴黎,睡梦中突然接到俞老辞世的噩耗,急忙叮嘱家人致电慰问并送花圈。由于时差关系,逝者已火化,这“仅剩下聊以表达遥远的哀思的一点点虔诚竞已晚了!”“一代红学大家、一代文学宗师,丢除了一切繁文缛节——不要说隆重的追悼会、告别仪式,连他的友人向他表达悼念也来不及……他孑然地走了,伴着他走的还有那一身坚韧不拔的傲骨!”这无疑是对俞平伯这位因学术而命运多舛、人生坎坷的红学大家的最真实、最贴切的评价,胜于千言万语的赞美之词,更是远胜干篇一律、语言乏味的悼词唁电。接着,作者追忆十二年“与俞平老的交谊”,其间除了通信,“每次到了北京,例必去拜访他”。如1985年前的一次拜会,老人显得特别高兴,“他告诉我,前几天刚参加过清华大学校庆,并在他的好友朱自清纪念碑前拍了照片。说罢把唯一的照片和嘉宾襟条送给我,我把嘉宾襟条别在衣襟上”,“他天真地笑了”。通过这段言简意赅的描述,我们明白了老人对于作者的完全信任和像家人一样的疼爱,否则怎会把自己“唯一的照片和嘉宾襟条”拱手奉送?!作者也是将受访者当作长辈来孝敬。只要知道老人有何心愿,便尽心盡力为之奔走效力,为此促成了俞平老1986年11月访港,“发表对《红楼梦》研究的新见解,轰动一时”。俞平老弥留之际,竟叮嘱家人给文学后辈的作者寄钱!“那款款情谊,岂止于一泓的潭水,里边包含着无尽的期待。”读到此,相信每位读者都会和作者一样“激动不已”。这里没有虚情假意的客套,只有人间真情的自然流露;这里也没有名声利益的考虑,只有相知相交的彼此牵挂。所以,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俞平老的信任和牵记;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作者这样成为许多文学前辈的“忘年之交”,如沈从文、黄永玉、冰心、保罗·安格尔、聂华苓,等等,无一不是如此。

作者对于文学前辈发自内心的敬仰和尊重,也反映在《冰心的长寿与心态》中。他写冰心,“是我所见到最快乐的老作家”。作者很明白:“与老年人交谈,最怕唉声叹气,暮气沉沉;更有甚者,小病说成大病,大病说成绝症,凄凄戚戚的,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与他作对。”而“冰心之所以快乐,因她远离了那些老年人的陋习”。即使不免想到死亡,冰心老人也会对作者说,有两句话“可以表达她目前的心境”,她在作者的拍纸簿上写下了这两句话:“人间的追悼会,就是天上的婚筵。”如此美丽的人生格言,你在别人的记人散文中不一定能看到,由此也显示了作者的人品与人格魅力。

最后,谈谈潘耀明散文中的浓郁理趣。如《俞平伯的梦》写俞平伯很喜欢写梦境,“对于他来说,人生是一大梦,如果他不在朦胧的梦中去寻求心灵的慰藉、精神的寄托,他在大半生的政治风暴、巨大的人生逆流中,早已遭到灭顶之灾。这是无奈何中的奈何!”这是对这位文学大师最为理性和经典的人生概括与归纳了。但更多的理趣,应该还是在其论述文中。如《谦下的美》,先从张爱玲很会看人,特别是看女人,对于日本女人,她也有独到的见解起头,接着便引用了张的原话:“日本女人有意养成一种低卑的美,像古诗里的‘伸腰长跪拜,问客平安不?温厚光致,有绢画的画意,低是低的,低得泰然。”接下来,作者便阐发论断:“其实,若以今天商品社会的眼光来看,日本女人很聪明,因她掌握了整个家庭的命脉——财政大权。日本男人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全数交给太太用度,日本女人表面甚不风光,实权却大得很。既有‘低卑的美,也有黄澄澄白皑皑的真金白银,聪明绝顶!”然而,作者的本意并非要阐述日本女人“低卑的美”,而是借题发挥,他真正要论述的是“香港文化”究竟是否真是“弱势文化”的命题。“若时光倒流二十年,香港横看竖看都不像样……环顾香港文化,但见烟尘滚滚,泥沙俱下.彼时彼地,香港是‘文化沙漠被异口同声地高唱入云。殊不知,二十年后的港式文化,却在强劲的经济带动下,如十级台风刮得海内外人仰马翻。……原来被视为弱不禁风的‘边缘文化,大有喧宾夺主之势。无他,这与日本女人持家道理一样……也正因过去几十年来香港的‘弱势‘低下的姿态,于古印证了庄子‘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的格言,于今切合了‘最低的地方,才是众川的汇归的地方(金庸语)的道理,使只有弹丸之地的香港,反而能汲纳百川和具有有容乃大的襟怀。”巧借日本女人“谦下的美”起兴,不经意间,却论出了与此类似的香港文化的魅力,这本是可以写一部厚厚的论著的深刻命题,作者却以一篇几千字的议论文来反映,所谓举重若轻,谈笑风生,也不过如此吧?

类似的理趣也呈现在《纯文学危机》中。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之下,纯文学的式微已是无法避免的客观事实。作者在文中先是言简意赅地从外在和内在两方面分析了当今纯文学不景气的主、客观原因,阐明了“纯文学与通俗文学各有功效,可以作为文学的两翼并存。但若谈到孰重孰轻是一个颇棘手的问题”。这真是一个类似斯芬克斯之谜一样的问题,又是可以写一篇洋洋洒洒的宏篇大论的论题。在新加坡的一次国际华文文学研讨会上,有学生提问,某流行女作家,其小说每版轻易销二万册,而纯文学作家,比如像巴金这样的文学巨匠的作品,在海外的销路也许还不到一万甚至五千册,这两位作家哪个影响大?这也是一个可以做详细考证的大论题,然而,作者的回答既形象风趣又具有哲理深意:“销二万册的女作家影响的读者较多(因读者有层次之分,很难说哪个影响大),这是从横的层面而言;从纵的历史来看,巴金的作品肯定会流传下去,这正如时代曲与艺术歌曲之分野。一个是趁时兴的畅销书,一个是蜿蜒流长的畅销书也!”作者真不愧是编书、写书、出书数十年的行家里手,简单的一番话,就把通俗文学与纯文学的差异及其特征,原本难缠难分的艰深道理,“一言以蔽之”,而且还这样形象与生动。

当然,潘耀明的散文也有明显的不足,比较明显的或许是香港散文常受到“框框”限制之缘故,而显得格局不够大气;还有就是所选篇目似乎水平不在一个层面上,尤其是散文集《椰树的天空》中不无急就章,如《诺贝尔奖后话》《揭疮疤之余》等篇,不能不令人稍感遗憾。然而,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任何一本书籍大概也是一样的。能够瑕不掩瑜,也就不虚一睹了。

作者:钱虹,文学博士,同济大学教授和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著有《女人·女权·女性文学》《缪斯的魅力》等。

编辑:杜碧媛 dr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