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六世:“国王戏”里的第一配角
2020-08-25傅光明
莎士比亚的歷史剧常被称为“国王戏”。他以内中涉及十几位国王的十部国王戏,串起从约翰王1199年继位金雀花王朝第三位国王到1547年都铎王朝的亨利八世死去近三个半世纪的英国历史。当然,莎剧中的历史不等于英国史,莎士比亚旨在拿每部均以国王尊号命名的“国王戏”,在舞台上“戏”说历史。以《亨利六世》三联剧为例,上篇写的是玫瑰战争前内战风雨欲来的政局;中篇揭示因国王无能导致的内忧外患(内则“红白玫瑰”公开对抗,并激起农民起义,教会亦有染指王权之野心,外则失掉法兰西所有英属领地);下篇以一系列戏剧性的场景,凸显约克与兰开斯特两大家族你来我往、此消彼长的王权争夺战愈演愈烈,使英格兰陷入分裂。显然,在历史上,身为国王,亨利六世是造成王国分裂残局的唯一主角;而在戏里,这位软弱却虔敬的国王仅仅是地位至尊的一个配角,最后被理查(未来的理查三世)杀死在伦敦塔,以惨剧收场。
历史实在有其难以言说的内在诡异之处。这个出自兰开斯特家族的亨利六世的王位继承权源自他的祖父亨利四世,正如在下篇第一幕一场,亨利六世面对闯进议会大厅逼宫的约克公爵辩称的那样:“因为理查(二世),当着众多朝臣的面,将王位让给亨利四世,先父是他的继承人,我又是先父的继承人。”但在出自普列塔热内血脉(即“金雀花王朝”)的约克家族人的眼里,亨利四世是篡位之君,恰如公然向亨利六世讨要合法王位继承权的约克公爵所言:“他起兵谋反君王,以武力逼他让位。”诚然,这段历史莎士比亚在其《理查二世>中“戏说”得一清二楚。换言之,亨利四世篡理查二世王位之时,即已将玫瑰战争的序幕撕开一条缝。或者说,斗转星移,天地玄黄,理查二世遭篡位的命运,又活生生落在了亨利六世的头上。前一个“理查(二世)”死在前一个“亨利(四世)”之手,后一个“亨利(六世)”死在后一个“理查(三世)”剑下。
由此,英国著名批评家威廉·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在其《莎士比亚戏剧人物论》(Characters of Shakespeares Plays,1817)中指出:“理查二世与亨利六世这两个人物如此相似,以至于一个平庸的诗人会把他们写得难分你我,但在莎剧中却刻画得彼此鲜明。两人都是国王,都有不幸命运,皆因软弱无能不善当朝理政失去王位。可他们又都是既无头脑又滥用王权之人,其中一个还对王权毫无兴趣。二人忍受不幸的方式和导致不幸的原因紧密相关,一个为失去权力而悲伤,却无力夺回权力;一个悔不该当初成为国王,反倒为失去权力而高兴。面对困境,两人都没了男子的气概:一个表现得穷奢极欲、傲慢自大,一心想着复仇,但遇到矛盾便内心烦乱,一遭不幸便十分沮丧;一个则表现得慵懒懈怠、心存仁慈,讨厌由野心带来的烦扰和随显赫地位而来的忧虑,只惦记能在悠闲和思考中度过一生。理查哀叹王权之丧失,因为有了它,他的骄奢、傲慢便有保障;亨利只把它视为仁慈的工具,并不真心想得到它从中获益,反而怕使用不当。”
又由此,爱尔兰诗人、批评家爱德华·道登(Edward Dowden,1843-1913)在其第一部重要著作《莎士比亚:他的思想与艺术批评研究》(Shakespeare:A Critical Study of His Mind andArt,1875)中这样认为:“他(亨利六世)本该珍视继承来的荣耀和权力,并加以弘扬,可他却对至尊的特权、责任毫无兴趣。他最在乎洁身自好,既无贪心,也没野心,只受自我主义控制。其自我主义表现为一种怯懦无力的圣洁。又因并不具备圣洁和崇高赖以发展的刚强品格,他的美德则是消极被动的。由于害怕恶事物,他不敢追求善行。即便忠贞的信徒也不应如此,而当以正直之心做出判断,为正义事业发动战争则在所不惜。可是亨利,面对恶势力,一味消极,只知哭鼻子抹泪。他只图自珍自爱,怕弄脏衣服,但上帝的圣兵从不因弄脏衣服在战斗中退缩,相反,那身脏衣服更光华纯净。”
可以说,在《亨利六世》整个三联剧里,戏的主角是以红(兰开斯特)、白(约克)两支玫瑰所代表的两大家族的贵族,与各自支持他们、手里有军队的领主们,及染指朝政的玛格丽特王后和试图操控王权的温切斯特主教(后来升任红衣主教)等。然而,若没有贵为国王的亨利六世这位配角无力治国,却虔敬向神的既软弱又昏聩的“配合”,玫瑰战争这场历史大戏无法上演。不是吗?国王的每一次配合,都不仅没能化解矛盾,反而更进一步加深两大家族的宿仇怨恨,并使之不断演化为一场又一场新的冲突、新的战争。换言之,配戏的国王才是战争的主角。
接下来,透过上篇、中篇、下篇三部戏的剧情,揭开亨利六世贵为国王的配角作用。
在上篇,亨利六世共出场六次,戏份不多,台词很少,是十足的配角。这位一开场在位高权重的护国公格罗斯特嘴里“像学童似的”“软弱的君主”,直到第三幕第一场,才第一次在议会大厦正式亮相。他开口说的第一段话,是劝他的护国公格罗斯特叔叔和司职主教的温切斯特叔祖以和为贵,不要内斗:“你们都是我英王国的特殊护卫;假如我的恳求管用,我愿恳求你们二人同心,和睦、友爱。啊!如此尊崇的两位贵族相互冲突,对我的王冠是何等羞辱!相信我,两位大人,我年纪尚轻①,却深知内部纷争是一条啃食联邦脏腑的毒蛇。”②他的劝架,虽让格罗斯特和温切斯特这对宿敌暂时表面讲和,但他同时下令,恢复理查·普列塔热内被剥夺的世袭权利,封他为“有王室血统的约克公爵”,因此而埋下日后王国分裂的隐患。
国王第二次出场在同一幕第四场,剧情十分简单,召见塔尔伯特,凭其忠勇异常、战功卓著,封塔尔伯特为什鲁斯伯里伯爵,并邀请他参加将在巴黎举行的加冕典礼。
之后,第四幕第一场是国王第三次露面。他刚在加冕典礼上戴上王冠,便不得不给约克公爵和萨默赛特这对冤家劝架:“仁慈的主啊!愚蠢之人抽什么疯,竟为这么件轻微无聊的事,闹得如此分裂对抗!——约克和萨默赛特,两位亲戚,请你们平心静气,以和为贵。”然后他又说道:
过来,你们两个想决斗的人。我命令你们,若想得到我的恩惠,从今往后,就把这场纷争连同起因忘干净。——还有你们,二位大人,记住我们身在哪里;在法兰西,一个善变、易摇摆的国家。他们若透过外表察觉我们有纷争,内部意见不和,岂不激得他们病态肠胃③存心抗命、公然反叛!此外,一旦各国君王获知亨利王身边的同僚和贵族首脑,竞为一点儿微不足道的琐事自相毁灭,丢掉法兰西领地,那将引来怎样的骂名!啊!想一下我父亲当年的征服,想一下我年纪还小,别为一件小事便把咱们用血买来的领地断送!我来做这场危险纷争的公断人:我若戴上这朵玫瑰(戴上一朵红玫瑰),我看毫无理由,会有什么人因此猜疑我在萨默赛特和约克之间更偏心谁。两位都是我亲戚,俩人我都爱。
不幸的是,身为一国之君,亨利六世对内斗的双方采取了莎士比亚在这部戏里对待红、白玫瑰的立场:观众从戏里看不出莎士比亚支持哪一方。
国王第四次出场在第五幕第一场,伦敦王宫,他命温切斯特主教赴法兰西替他订婚,迎娶阿马尼亚克伯爵的女儿为英格兰王后。
在随后的第五场,也是上篇最后一场戏,当他听了萨福克一番对安茹公爵、那不勒斯国王雷尼耶之女玛格丽特贤德及天赋美貌的盛赞之后,瞬间“在心底扎下爱的情根”,立刻毁掉之前的婚约,又命萨福克出使法兰西,迎娶玛格丽特为英格兰王后。但他无法料到,这一婚姻改写了英格兰历史,并最终将他毁灭。
在中篇,国王的出场次数达到十一次,戏份也增加不少,可他仍不是主角。
国王第一次出场在第一幕第一场,伦敦王宫大殿,亨利六世欢迎萨福克从法兰西接回的玛格丽特。他满心欢喜,命人准备王后的加冕典礼。同时,下令封萨福克为公爵,并免去约克法兰西摄政一职。话不多,说完即退場,却为此后的约克反叛“埋了雷”。
国王第二次露面,在同一幕第三场,在格罗斯特和萨默赛特之间充当和事佬,而且,在王后当众侮辱格罗斯特公爵夫人埃莉诺,扇她耳光后,替王后辩解并非故意。接下来,面对铠甲匠霍纳的徒弟彼得揭发约克公爵有叛国之嫌,竟一时愣住,向格罗斯特讨主意。
国王第三次出场,在第二幕第一场,温切斯特与萨福克联手向格罗斯特发难,指责他有野心,“双眼和心思死盯着一顶王冠”,玛格丽特趁机帮腔,推波助澜。面对这一切,国王只是恳请王后“别出声了,高贵的王后,别再撺掇这两位狂怒的贵族,因为那受祝福的是使尘间和平之人”④。随后,他十分自然地钻进了玛格丽特、白金汉和萨福克为埃莉诺设计的圈套,同意彻查埃莉诺命女巫和术士替她召唤幽灵试图谋反一案。
国王第四次露面,在同一幕第三场,亨利六世亲审埃莉诺,判埃莉诺示众三天,“公开忏悔”,而后流放马恩岛,随即命格罗斯特交出护国公权杖。
国王第五次登场,在第三幕第一场,贝里圣埃德蒙兹一座修道院。这场戏,堪称中篇里的一场精彩大戏。面对玛格丽特、萨福克、已升任红衣主教的波弗特(温切斯特)、白金汉、约克等人合伙儿构陷格罗斯特,亨利六世先表示难以置信:“我的亲戚格罗斯特对王室绝无叛逆之意,他清白得犹如嘬奶的羔羊或温柔的鸽子⑤。公爵贤德、温和、一心向善,不会梦想作恶或把我弄垮。”继而又向格罗斯特坦承无奈:“格罗斯特大人,我特别希望你能洗净一切嫌疑,良心告诉我,你是清白的。”最后,又默许以叛国罪将格罗斯特囚禁。
实际上,这位无能的软蛋国王一点也不傻,他对那伙人的忠奸善恶心如明镜,否则,怎么会发出如此无奈的独白:“到底是哪颗扫帚星对你的权位心怀歹意,非要叫这些亲王显贵和我的王后玛格丽特,想法毁灭你无辜的生命?你从未冒犯过他们,没冒犯过任何人;可他们竞如此绝情地把他带走了,活像屠夫带走一头小牛,要捆住这可怜的东西,一挣巴就打,直到送进血腥的屠宰场。老母牛哞哞叫着跑来跑去,无可奈何,只能冲着无辜小牛被带走的方向,哀号痛失自己的至亲所爱。对高贵的格罗斯特一案,我何尝不是这样,除了以悲伤无助的泪水悲悼,以模糊的双眼相送,什么也指望不上。——他这些死敌太强势了。我要为他的命运哭泣;而且,在每次哽咽间隙,我都要说:‘谁是卖国贼?反正格罗斯特不是。”这是中篇里最出彩的一段国王独白。
国王第六次出场,在同一幕第二场,在他查明萨福克与温切斯特合谋,派刺客杀了蒙冤的格罗斯特之后,终于稍微硬气了一回。当然,这是被逼无奈的硬气。因为有权有兵的沃里克和索尔斯伯里领着愤怒的民众冲进宫,强烈要求“立刻处死虚伪的萨福克”。国王就坡下驴,命令将萨福克流放。这似乎也是整个三联剧里亨利六世唯一一次的精明,因为这个判决一举三得:第一,顺应民心;第二,他从心底讨厌这个跟自己的王后成天暧昧的奸佞小人;第三,也算替忠诚的格罗斯特讨回一点儿公道。
国王第七次出场,在同一幕第三场戏,戏很短,只是国王前往波弗特府邸,探望这位一病不起的红衣主教,他来给这位魔鬼一般阴险狡诈的主教送终。主教若不在病榻上一命呜呼,便要因参与谋害格罗斯特而受审。
国王第八次出场,在第四幕第四场,戏短词少,听闻杰克·凯德率领的暴民起义军已逼近伦敦桥,赶紧逃往基林沃斯。
国王第九次出场,在同一幕第九场,肯纳尔沃斯城堡。亨利六世自忖:“世上可有哪位享受王座的国王,不比我更快乐?我爬出摇篮没多久,刚落生九个月就成了国王。从没哪个臣民想当国王,像我想做一个臣民那么渴望。”这真道出了国王个人悲剧之所在,更透露出英格兰王国悲剧的根由。他的确是一个心存仁慈的国王,当他面对被俘的起义者,他赦免了所有人;但他又确实是一个阿斗式的国王,当他听闻约克公爵从爱尔兰率大军前来,以“清君侧”的名义逼宫,要除掉卖国贼萨默赛特,便马上下令把萨默赛特关进伦敦塔。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的险境:“这就是我的处境⑥,夹在凯德和约克中间遭罪,好比一艘船,刚逃过一场暴风雨,风暴平息,又眼见一个海盗上了船。刚击退凯德,把人遣散,现在约克又起兵增援他。——白金汉,我请你前去会他,问他这次兴兵理由何在。告诉他,我要把埃德蒙公爵⑦送往伦敦塔——萨默赛特,我要把你关在那儿,等他撤兵再说。”这哪里是一个像样儿的国王!
国王第十次出场,在第五幕第一场,肯特郡达特福德和布莱克希思之间的田野,他像傀儡一般夹在玛格丽特、白金汉、老少克利福德父子一派,与约克、理查父子和索尔斯伯里、沃里克父子另一派之间,唯唯诺诺,亲手点燃了圣奥尔本斯之战的引信。
国王第十一次出场,在同一幕第二场,中篇剧终前倒数第二场,双方在圣奥尔本斯激战。理查杀了萨默赛特,约克大获全胜。玛格丽特见大势已去,叫国王快逃,此时,国王说了在本场戏里的唯一一句台词:“咱们能跑得过上天⑧?好心的玛格丽特,停下。”
由上观之,亨利六世第四、第七、第八和第十次亮相这四场戏,对整个结构而言,虽都不可或缺,却均带有过场戏的性质。
从中篇整体来看,或正如英国诗人、著名莎学家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在其所著《威廉·莎士比亚的戏剧》(The Plays ofWilliam Shakespeare,1765)中所说:“三部戏中我认为中篇最好,该篇人物刻画得最鲜明,对亨利国王、玛格丽特王后、爱德华国王、格罗斯特公爵以及沃里克伯爵这些人物的刻画都很充分、明晰。”但显然,约翰逊这里提到的其他几个人物,在戏里比起亨利国王来,要更出彩一些。
下篇与中篇相比,亨利六世的出场次数有所减少,共七次,仅比在上篇里的出场次数多一次。
亨利六世第一次出场,在第一幕第一场,威斯敏斯特宫议会大厅。此时,夺取圣奥尔本斯之战胜利的约克公爵,高居王座之上。从这场戏来看,亨利六世并非一个没脑子的低能儿,他看出约克欲借沃里克之力夺取王冠,便先怂恿诺森伯兰伯爵和克利福德勋爵(阵亡的克利福德之子)向约克报杀父之仇,随即担心议会变成屠宰场。其实,他对能否打赢沃里克心里没底。因此,他选择了其特有的“以言语相威胁”的“战法”,走上前,拧着眉,貌似充满硬气地对约克说:“你这叛逆搞分裂的约克公爵,从我的王座下来,在我脚下跪求恩典、怜悯。我是你的君王。”由此,兰开斯特和约克两方,围绕现任亨利国王和欲夺王冠的约克公爵谁真正拥有王位的合法继承权,剑拔弩张,各不相让。争论双方像小孩子打架,颇具喜感。这当然是演给台下观众看的:
约克公爵 你想让我⑨摆明我对王权的合法权利吗?若不许,我们的剑将在战场上替它找个理由。
亨利六世 叛徒,你对王位有什么合法权利?你父亲,像你一样,是约克公爵⑩;你外祖父,罗杰·莫蒂默,是马奇伯爵;我是亨利五世之子,他使王太子?和法国人屈服,夺走他们许多城镇和省份。
沃里克 别提法兰西,你把它都丢了。
亨利六世 护国公大人?弄丢的,不是我;我加冕的时候,才九个月大?。
理查 你现在够大了?,不过,依我看,是你丢的。——父亲,把王冠从篡位者的头上揪下来。
亨利六世据理力争,祖父亨利四世“凭征服得到王冠”。约克反驳,那是因为他造了反。最后,约克逼迫“兰开斯特的亨利,放弃王权”。沃里克更以武力相威胁:“快把合法权利给这位尊贵的约克公爵,不然,我让这间大厅布满军人,并在他安坐的王座之上,用篡位者的血?补写他的要求。”话音刚落,沃里克的士兵涌人大厅。
见此情形,亨利六世脑子转得很快,马上恳求沃里克:“只听我说一句话。——让我在有生之年当朝为王。”约克倒爽快,满口答应:“确认将王位传给我和我的继承人,你这辈子将安然在位。”亨利六世一点也不傻,让沃里克把军队调走,他就答应。军队一离开议会,他又让约克立誓保证:“在此,我把王冠永远遗赠?给你和你的继承人,条件是,你在此发誓停止这次内战,还有,只要我活着,就要尊我为王,敬我为君,不以谋反或敌意寻机废黜我,自立为王。”约克发誓:“一定履行。”然后,走下王座。至此,一场迫在眉睫的流血冲突暂时化解。可是,亨利只顾自己活着的时候当国王,将儿子爱德华王子的王位继承权拱手让给约克,导致王后玛格丽特怒不可遏,宣布与他断绝夫妻关系,她要联合北方的贵族,扬起战旗,“把约克家族彻底毁灭”。见王后愤而离开,亨利又吐露心声:“愿她向那个可恨的公爵复仇,他心性骄狂,欲望插了翅膀,要剥夺我的王冠,并像一只饥饿的鹰要把我和我儿子的肉吞咽!”
他到底还是个低能儿!
亨利六世第二次出场,在第二幕第二场,约克城外。欲夺取王冠的约克公爵战败,人头被挂到约克城的城头上。见此情形,亨利连忙祷告:“亲爱的上帝,阻止复仇!这并非我的错,我也没存心违背誓言。”言外之意,是约克违背誓言,人头落地,咎由自取。的确,约克在儿子乔治和理查的撺掇下,违背了只要亨利六世活在世上,绝不谋求王冠的誓言。从这儿可以看出亨利六世自有其内心的狡黠。然而此时,支持约克的强大的沃里克,继续支持约克之子爱德华,拥立他当国王(爱德华四世),并已率大军杀到约克城下。
不难发现,亨利六世每次出场,都是玫瑰战争进行到了一个重要节点或拐点。这种意味深长的剧情设计,自然是莎±比亚的编剧策略。在这场呈现“新国王”(爱德华)与“旧王后”(玛格丽特)的两只军队即将交战的大戏里,亨利六世只有少得可怜的两句台词,一句是他请求争吵双方:“别吵了,诸位大人,听我说。”一句是对让他“向他们挑战,否则,闭上双唇”的玛格丽特说:“请你别限制我的舌头,身为国王,我有权说话。”简言之,在此处,当新旧两位国王第一次公开对峙之时,“旧王”连话语权都被王后夺走了。
亨利六世第三次出场,在同一幕第五场。这时,红、白两军发生在约克郡陶顿与萨克斯顿之间的战斗已基本结束。在此,亨利六世说出了他在整部三联剧里最长的一段独白:
这一仗活像黎明时的战争,垂死的阴云正与初露的晨曦交战,牧童往指尖儿哈着热气,分不清那会儿是大白天还是夜晚。它时而倒向一边,像浩荡的大海在潮汐的威力下向风开战;时而叉倒向另一边,像同一个大海被狂风逼退。忽而大海占上风,忽而狂风抢先机。一时这边看好,一时那边占优。双方扭打争胜,胸口对胸口,却分不出到底谁征服了谁。这场激战正是这样势均力敌。我不妨坐在这儿的鼹鼠丘上。上帝让谁赢,谁就是勝利者。因为我的王后玛格丽特,还有克里福德,一顿臭骂把我赶离战场,两人都发誓说,从那时起,只要我不露面,他们便旗开得胜。但愿我已死,假如上帝有此善意!因为世上除了悲苦还有什么?啊,上帝!依我看,幸福生活莫过于做一个简朴的牧羊人,坐在一处小山上,像我现在这样,精细雕刻日晷?,一度一度地刻,从而看光阴如何一分一分地流逝——多少分钟凑整一小时,多少小时归为一天,多少天凑足一年,一个肉体凡胎可以活多少年。等弄清这个,再来划分时间:——这么多小时我得照管我的羊群;这么多小时我得休息;这么多小时我得沉思;这么多小时我得自我消遣;这么多天我的母羊怀了胎;这么多礼拜之后可怜的傻瓜们产仔;这么多年后我将要剪羊毛。于是,分、时、日、月、年,消磨到上帝创造的末日,将满头白发送入一处僻静的坟墓。啊,这才叫生活!多甜美!多可爱!牧羊人照看着天真的羊群,那给予他的山楂树丛的树荫,不比生怕臣民造反的国王头顶那富丽的刺绣华盖更甜美?啊,是的,真甜美,甜美一千倍!总之——牧人家的普通凝乳,从他皮囊里倒出来的清凉淡酒,他习惯在一片新鲜的树荫下安眠,他安然、甜美享受的这一切,都远胜过一个君王的奢华,亮眼的食物盛在一个金盘子里,身子卧在一张华美的床榻,而焦虑、猜忌、谋逆随时等着他。
亨利国王袒露出“幸福生活莫过于当一个简朴的牧羊人”的生活信条。在他眼里,给这个牧羊人遮阳的山楂树的树荫,“比生怕臣民造反的国王头顶那富丽的刺绣华盖”要“甜美一千倍”。这场戏,或许是莎士比亚在三联剧里最用心、用力之处,也是最让后人提升《亨利六世》主题的关键之处,即莎士比亚在为亨利打造出这一番含诗性、蕴哲理的感慨之后,又让他目睹内战导致的活生生的人间惨剧:一个人拖着一具尸体,待他发现自己亲手杀了父亲,痛不欲生。亨利六世慨叹:
啊,可怜的景象!啊,血腥的岁月!当狮子们为了洞穴打仗争锋,可怜无辜的羔羊只能忍受它们的内战?。——哭吧,可怜的人,我一滴一滴陪你落泪,让我们的两颗心和两双眼,像内战一样,用泪水哭瞎,用过度的悲伤弄碎。
不一会儿,另一个人拖着另一具尸体,待他发现自己亲手杀了儿子,心痛欲碎。亨利又发出悲号:
灾祸之上是灾祸!悲苦超过常见的悲苦!啊,但愿我的死能阻止这些可悲之事!——啊,怜悯,怜悯,仁慈的上天,怜悯!——他的脸色呈现红白两朵玫瑰,这是我们对抗的两大家族致命的族徽:一朵恰似他猩红的血,另一朵,我想,分明是他惨白的面颊。让一朵玫瑰枯萎,另一朵盛开!你们若争斗不休,千条生命势必枯萎。
这是怎样的一个国王呢?德国文学家、政治历史学家乔治·格维努斯(George Gervinus,18051871)在其皇皇四卷本的《莎士比亚》(Shakespeare,1849)专著中一语道破:“莎士比亚透过刻画国王性格揭示出的意义是,软弱即犯罪,这也是几部《亨利六世》深入探讨的问题之一。格林(指罗伯特·格林——笔者注)仅仅把国王作为人物,放在背景中,莎士比亚却把他置于前台来揭示他微不足道的存在。他是一位圣徒,他懦弱的统治毁了美好的英格兰。他更适于当教皇,而非当国王;更适于活在天国,而非人间。莎士比亚笔下的亨利六世是一位向往当臣民的国王,并非臣民们所期盼的国王。他的无能是搅乱王国所有恶行的祸根。”
亨利六世第四次出场,在第三幕第一场,英格兰北部一猎场。此时,英格兰已是新王爱德华四世的天下,旧王的“王后和儿子去向法兰西求援”。旧王乔装打扮从苏格兰偷偷跑回国,手拿一本祈祷书,被忠于新王的猎场看守人认出,抓去见官。
此后,直到第四幕第六场,亨利六世才第五次露面。这时,被囚禁在伦敦塔里的他,竟不期然地等来了内战的转机。原来,爱德华四世撕毁事先订好的与法兰西路易国王的小姨子波娜女士的婚约,执意娶了格雷夫人做王后,由这一自作孽引起一连串后果:叫刚向沃里克表态支持他的法兰西路易国王蒙羞;令满心期盼成为英格兰王后的波娜女士受辱;使刚遭路易国王婉拒助战的玛格丽特喜迎转机;对他来说最要命的是,把前来法兰西替他迎亲的沃里克逼反。结果,沃里克把女儿许给玛格丽特的儿子爱德华王子,从法国率军返回英国,偷袭爱德华国王营帐得手,将其俘虏,交给自己的哥哥约克大主教看管。沃里克要恢复亨利的王位。
不料,亨利对重新成为国王毫无兴趣,虽表示会头戴王冠,却委托沃里克和克拉伦斯二人替他执掌王权,他“自己要过一种退隐生活,在祈祷中聊度余生,谴责罪恶,赞美我的造物主”。在这场戏落幕之前,莎士比亚做出耐人寻味的剧情设计,他让亨利六世把手放在“小亨利”里士满(即亨利·都铎,未来结束玫瑰战争、使英格兰重新统一的亨利七世,也是莎士比亚时代伊丽莎白女王的祖先)头上,预言“小亨利”是未来“英格兰的希望”。
亨利六世第六次露面,在同一幕第八场,伦敦王宫。到这时,剧情发展到爱德华国王由理查(即未来的理查三世)接应逃走,重新组织军队,又杀回伦敦。转瞬之间,亨利六世再次沦为俘虏,重新被关入伦敦塔。
亨利六世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场,在第五幕第六场,即剧终前倒数第二场,伦敦塔。此时,爱德华国王已连续取得巴尼特之战、图克斯伯里之战的胜利,他最强的军事劲敌沃里克阵亡,对他王权威胁最大的政敌玛格丽特被俘。但令他断然想不到的是,救他逃离监禁、力保他收回王冠的理查,来到伦敦塔,迈出了夺取王冠的第一步—杀掉亨利王。
亨利,这位虔敬上帝的国王,见理查前来,知道他要扮演刽子手的角色,不仅毫无惊恐之色,反而平心静气地发出预言:
亨利六世 虽说万千国人眼下丝毫不信我所担心的事,但将有许多老人、许多寡妇叹息,许多孤儿满眼泪水——老人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孤儿哭父母过早死去——他们都将悔恨你落生的那个时刻。生你时夜猫子?尖叫——一个邪恶的征兆——夜乌?呱呱叫,预示不幸的时代;群狗狂吠,可怕的暴风雨摇倒大片树木;乌鸦缩在烟囱顶上,唠叨的喜鹊?唱出凄惨的喧闹。你母亲生你受的罪,超过任何一个母亲;可生了你的希望,却比随便哪个母亲都少——也就是说?,一个丑陋、不成形的肉团,不像那么好的一棵树的果实?。你出生时嘴里长牙?,预示你一落生就能满世界咬人。我还听到其他说法,如果属实,那你来——
格罗斯特 我听不下去了。预言家,嘴里说着话去死吧,因為这是我命定要做的事情中的一件。(刺他)
亨利六世 对,命定此后你还有更多杀戮。啊,上帝宽恕我的罪,也赦免你!(死)
这预言当然是意在妖魔化驼背理查的莎±比亚替亨利六世从心底发出的。按史书记载,亨利最后的确死在伦敦塔,但理查闯进伦敦塔亲手杀死亨利,这只是民间的八卦传说,并无史实根据。
总而言之,在《亨利六世》三联剧里,下篇的戏剧力似应在中篇之上。上篇最弱,则不言自明。正如乔纳森·贝特所说:“战争是一个敌对世界合乎逻辑的高潮:《亨利六世》三联剧以战争开篇,以战争结束。随着战争进程的升级,下篇特别描绘了社会的彻底崩溃。该剧有希腊悲剧撕心裂肺、冷酷无情的特质,剧中人们的生与死依照一种复仇准则,父辈有罪、子辈受罚,语言在修辞性的、愤怒的原型歌剧咏叹调、痛苦、谩骂和急速的、一行一句的争吵之间移动,在其中,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男与女、老与少、为一己私利者与寻求正义者、成功者与失败者之间的残忍冲突,每个人的本质都裸露无遗。在这个世界里,言辞即武器,却也在不经意间成为希望的先兆,正如国王亨利六世把手放在年少的亨利·里士满头上时所说:
亨利六世 到这儿来,英格兰的希望。——假如神秘的力量(把手放在小亨利头上。)显示我的预见之想能成真,这个漂亮小伙子必将证明我们国家的天赐之福。他的神情温和中满带威严,他的头天生来的要戴一顶王冠,他的手天生来的要执掌一柄王杖,他可能迟早要祝福一个国王的宝座?。
要特别重视他,诸位,因为必定是他,对你们的帮助将胜过我对你们的伤害。【下篇·第四幕第六场】
这一受膏期待着都铎王朝的建立,到那时,伊丽莎白女王的祖父里士满成为亨利七世。然而,活像在这些戏里剧情似乎总在明显停滞之时发生一样,一个信差此时冲上来送信儿,爱德华,那个对手国王逃跑了。暴力随即而来。里士满在取得博斯沃思原野(Bosworth Field)战役最后胜利之前,英格兰必须忍受‘驼背理查黑暗、血腥的统治,莎士比亚将在下一部悲剧把注意力转到这来。”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莎士比亚戏剧本源系统整理与传承比较研究”(19ZDA294)阶段性成果
①历史上,亨利六世之父亨利五世去世时,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发生这场纷争时只有5岁。
②文中所引莎剧《亨利六世》戏文均为笔者新译。
③“病态肠胃”(grudging stomachs):指心里的怨恨情绪。
④此处原文为“For blessed are the peacemakerson earth.”参见“新约·马太福音》5·9:“使人和平之人受祝福,因为他们被称作上帝的儿女。”(Blessedare the peacemaker, for they will be calledchildren of God.)
⑤参见《旧约t撒母耳记上》7·9:“撒母耳宰了一只吃奶的羊羔做全牲的烧化献给上主。”《新约·马太福音》10·16:“你们要像蛇一样机警,像鸽子一样温柔。”
⑥处境(state):在此有“国家”(country)、“王权”(kingship)之意。
⑦埃德蒙公爵(Duke of Edmund):即萨默赛特。
⑧参见《旧约·詩篇》139·7-8:“我往哪儿跑才能躲开你呢?/我去哪儿才能逃避你呢?/我上了天,你一定在那里;/我若下到阴间,你也在那里。”
⑨我(we):约克公爵在此以君王之“我”(we)而非臣属之“我”(I)自称。
⑩历史上,约克继承了伯父爱德华的公爵封号。
?王太子(dauphin):此即有权继承王位的法国国王长子的专属封号。
?护国公大人(lord Protector):即《亨利六世》(中)被谋害的格罗斯特公爵,国王年幼时,担任护国公代理朝政。
?历史上,亨利六世(1421-1471)于1431年11月将满十岁时在巴黎加冕。此处所言,指以九个月大的襁褓之身继承王位,并非在巴黎加冕。莎士比亚在此将两者合并。
?此时,亨利六世39岁。
?沃里克威胁,如不满足约克公爵的权利要求,就杀死亨利六世。
?遗赠(entail):指死后赠予。
?从这时起,亨利六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或树枝之类在地上精细雕刻日晷,且边刻边说。
?参见《旧约·以赛亚书》11:6-9:“豺狼和绵羊和平相处;/豹子与小羊一起躺卧。/小牛和幼狮一起吃奶;/小孩子将看管它们。/母牛和母熊一起吃喝;/小牛和小熊一起躺卧。/狮子要像牛一样吃草。/婴儿跟毒蛇玩耍/也不至于受伤害。在锡安——上帝的圣山上,/没有伤害,也没有邪恶;/正如海洋充满了水。”
?夜猫子(owl):即猫头鹰。猫头鹰尖叫被视为不祥之兆。
?夜鸟(night-crow):多半指乌鸦。民间把乌鸦的夜间聒噪视为凶兆。
?中世纪英格兰民间也把喜鹊的叫声视为厄运临头的征兆。
?也就是说(to wit,i.e.that is to say.):在“牛津版”中没有“也就是说”这句。
?参见《新约·马太福音》7:17-18:“好树结好果子;坏树结坏果子。好树不结坏果子;坏树也不结好果子。不结好果子的树都得砍下,扔在火里。”
?中世纪英格兰民间认为初生婴儿嘴里长牙是反常的不祥之兆。
?祝福一个国王的宝座(bless a regal throne):意即他可能迟早登上国王宝座。
作者:傅光明,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执行主编,中国老舍研究会副会长。著有《人生采访者:萧乾评传》《未带地图,行旅人生》《老舍之死采访实录》《出逃》《生命信徒:徐志摩》等。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