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 鱼 和 草

半 夏

“每逢佳节倍思亲”，而每个乡村在佳节来临前，都有一套慰藉乡愁的诀窍。它们似一串形态各异、玲珑精巧的铜制钥匙，有心的人总能用不同的手法，解开愁肠百结的心锁。其中最精美动人的那一把，非地方美食莫属。当那些融了乡情乡恋的各色美食，经由至亲的手烹制而成，让即将远行的家人带走，或给羁旅未归的游子寄出，亲人的牵挂与叮咛，便随着那缕家乡味抵达舌尖、直到心底，足以温暖整个漂泊旅途，抚慰难解的心绪。

在罗源的中房古镇，就有这样一道菜，走过四季、穿越百年，定格成中房人心中最神奇的消愁妙方。那年端午，我在中房镇度过，第一次品到这道菜，因为见证了它的独特制法而记住了那个滋味别样的节日。

那天早晨，我们应朋友邀约，从城关来到中房，一下车便看到家家户户在门上挂着艾草、菖蒲，不时从窗台飘出的粽子香，让端午节的气息弥散在缕缕空气中。不少人家门前摆着一垛垛稻草，令我心生好奇。打听一位小童，得到的回答是“有用”！我迫不及待地顺藤摸瓜，找到稻草堆得最高的那一户，竟然是中房知名大厨杜立铃的家。

杜大厨刚从城里采购回来，一脸的踌躇满志，果然正要打造一桌子硬菜。我见到了要用到稻草的食材——跳跳鱼。不由得想起有一首名为《飞鸟与鱼》的歌，说的是无望之恋。那么眼前的飞鱼和稻草，它们将有怎样的交集？主人为了保留神秘感，故意对我秘而不宣，我只能暂且按捺满心的疑惑，等待。

杜妈妈出场了，她取出一根1 米来长的铁签，如同穿针引线般，开始串跳跳鱼。铁签由鱼鳃经鱼嘴迅速插过，手法行云流水。不一会儿，黑灰色的跳跳鱼便齐整整串成一溜，如同一列身着黑衣的芭蕾舞女，只待乐声响起便要滑入舞池。杜妈妈完成了十来串，接着给排好队的鱼们迅速挤去内脏、清洗利落。我的疑惑加深了，继续等待！

杜立铃进门说“可以了”。这表示跳跳鱼就要和稻草相会了吗？会是电光石火的碰撞，还是杨柳依依的携手？我急不可耐跟上前去。来到杜立铃家门口的空埕上，只见离地半米的石缝里横插着三截钢筋，俨然搭起一个烧烤架，一大摞稻草候在下方。我隐约看出端倪，继续拭目以待。

只见杜立铃将串满鱼的几串铁签摆上架，娴熟地用火钳夹起一大束稻草点燃，在一字形列队的跳跳鱼身下游走。几番瞬间的炙热过后，渐渐减少稻草数量，任草灰的热气煴成一团团烟雾，上升、跳跃、笼罩住跳跳鱼；在火星将尽未尽时，再引燃一小把……

这时，一位梳着发髻、精神奕奕的白发老婆婆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杜立铃赶忙迎上前去。原来她是杜立铃的奶奶，据说是熏跳跳鱼的行家，虽说孙儿已经尽得真传，还是忍不住出来帮忙，嘱咐注意火候。

近一个小时工夫，烟雾中弥漫阵阵鲜美鱼香，宣告熏鱼制作成功。

熏好的跳跳鱼通体乌黑，倔强地挺立着。杜奶奶仔细清理鱼身上黏附的草木灰，缓缓地说起这道菜的由来：从前交通不便，也没有冰箱，身处高海拔山间的中房人难得吃到海鲜，即便吃上一回，因为海鲜难以保存，也很难再次享用，于是祖辈才想出燃烧田间稻草熏制跳跳鱼的办法，并一直沿袭至今。原来是祖先的某一次就地取材的灵感，造就了这场“鱼草之恋”。

杜奶奶说完，把篮筐凑近闻闻，笑皱一脸时光：“和奶奶做的一个味道！”受表扬的杜立铃乐呵得像个孩子，接过熏鱼，开始另一道魔法：调味。只见杜师傅对调料架上的油、盐、酱、醋、姜、葱、蒜来了一通点兵点将，看得我眼花缭乱。终于，一盘酸爽可口的稻草熏鱼腌制成功。

我那早已躁动不安的味蕾，在熏鱼入口的瞬间得到了最温柔贴切的安抚，顿时变得俯首帖耳、醺然欲醉。“翅膀如飞”的跳跳鱼，历经烈火的考验、酸甜苦辣的洗礼，实现了“飞鱼和草”的绝恋！眼前通体乌黑的鱼儿，虽然被烤去了翅膀、褪去了裙摆，却终于可以和稻香融为一体、难舍难离。食界搭配和人间情爱竟是如此相同！

杜立铃说，也有人尝试过用其他干草来熏，结果全无香味，他们选的稻草的确是熏制跳跳鱼的绝配，“如今家里都有冰箱，再偏远的山区储存各种海鲜都不是问题，但我们就爱这种酸酸的熏味儿混着稻草香，这才是特别的家乡味。”

从杜家出来，放眼邻里门前，已然相继青烟升腾。都说越是远离城市的乡村，越能把“传统”护在怀中、视若珍宝。中房就是这样的所在。它敝帚自珍、历久弥爱，“稻草熏跳跳鱼”就年复一年积蓄着美味和情感，升腾在家家户户门前的青烟中，渗透在丛丛稻草燃烧的灰烬里，缠绕在阿婆们穿鱼成串的铁签上，更浸泡在百味杂陈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