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怀敬畏心——读贾平凹《万物有灵》

林伟光

每个人都有喜欢的作家，当然是先喜欢其作品，然后喜欢作者，我就是因此喜欢上贾平凹的。

他是小说家，获得大名的也是小说，如获茅盾文学奖的《秦腔》，还有流行甚广，毁誉参半的《废都》，——我觉得《废都》是贾平凹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它的艺术价值会日益地呈现的，这是题外之话，暂且不说。可以说，贾平凹的创作精力所集中者，还是在小说上，而直至近时，他依然有长篇小说力作问世。他的长篇小说，成就是最高的，也是评论家们所公认的。可是，我却更喜欢读他的散文，乃至随笔，更欣赏这些文章里所展现的博大和渊深的学养及人文情怀，与他的小说相比，这不是他所倾力而为的，是近于一种写小说间隙的调剂。可是，你却不能小瞧了这些作品，它们依然充满动人的艺术魅力，展示着大家的氤氲气象。

那么，这些散文随笔是信手写来的吗?或者好像如此的，其间每每闲笔生辉，时时涉笔而成趣，在或长或短，形制不一之中，它们却更加自由、舒展，我想，这就是它们殊胜之处。不说别人，我是读得津津有味，甚至击节叹赏的，觉得其间之妙处，可以激发我内心的共鸣。它们的好，不仅在文字之优美，更在于整体境界上所展示的一种浑沌囫囵的状态。

我读着这本《万物有灵》，就常常心驰神往，这是文字构成的贾平凹独特的美学意义的艺术世界。这些文字写于不同时期，见证着贾平凹文学创作的轨迹，从青葱年华，到而今的文章老更成的境地。其实，所谓老更成，不过一种比喻而已，作为一个作家，他此时已在佳境，人书俱老，故笔下蓬勃，深厚滋润，蔚然大观。于是，景象莽荡，郁郁葱葱。

一个作家，从幼稚而走向成熟，趋于老成，脚印清晰，却都在这些文字里；难得的，文字有灵，脉脉生动，融铸着作者的温度和血脉，断不是无情的符号，而是感人的芬芳。我因此读得格外感动。

从这些动情的文字里，我切实地感知着贾平凹。跟他的小说不同，小说里的人物和故事，是作者虚构的艺术的物象，不能说完全与作者没有关系，却究竟中间还隔着一重帘幕，我与作者之间还是多少有些隔膜的；而这些散文与随笔却不同，我与作者没有任何违和感，可以直抵其心扉，洞察其心路。他不造作不矫饰，向我们显示其生命里真实的面貌，以真诚和诚挚，深深地感动着我们。

作家首先必须是真实真诚的人，他有赤子之心，有时天真无瑕得令人匪夷所思。或者，我们会惊讶于他的赤子之诚，这跟我们心目中原有的世故的印象，恰恰截然而异，于是，我们会因此而疑惑。

古人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如此之表现，岂非与此相违悖?其实，却是我们的误读，所谓的洞明和练达，我们以为是世故，却不是仅仅世故而已，更是一种对世界与人生的了然和憬悟。首先，我们要心中澄明，有一种对万物平等看待之心，这就是尊重。惟其尊重，我们才能对万物充满热爱，以有爱的心去了解万物，这是其次。只有具备这两点之后，我们才能以饱蘸感情之笔，写出动人心弦的真切文字。

因此，写花花解语，写鸟鸟能言，万物皆是有情物，空山不空，流水有声，处处诗情画意，一花一草皆成文章。当然，要达到如此境界，并不容易。你得放下姿态，与万物相容与，真正地与它们成为声息相呼应的朋友。结果，一草之微，一蚋之小，在我们的眼中都不容忽视，都必须尊重，乃至敬畏，而有敬畏心，方能写出好文章。

贾平凹的文字，真诚，澄澈，莹洁，带有泥土的腥气，散漾着商州山地独特的气息，浓郁的乡间的元素构成了醉人的魅力。这份贴实的朴质，或者显得木讷，却是浑沌里透着灵秀，这就是贾平凹文字风格之妙趣所在。

他写父亲的文字，沉郁，充满悲怆的质感，那是钝刀切割心灵的折磨。他有野心想为一个乡间知识分子立传，这是从远古走来的儒者，在当下世界的伟岸形象，是饱历了劫难，不折不挠，亦慈亦让的一种气节和风范。或者父亲一生都在乡间，可是草莽却掩不住他高傲的风骨。借着写父亲，贾平凹写的是一种悠悠千古的文化境界。他写母亲，笔端饱含着爱。在生动的琐屑里，去悉心体会着母亲的内心的慈爱，让文字也涌动着温情和温暖，这是亲切而感人的文章。

贾平凹的心是很敏感的，缕缕的雨丝风片都可以在他的心中，荡漾起大海的波涛。他的心其实很小，小到连虫声都能够敏感地捕捉着，同时又很大，大至宇宙洪荒，他都能够包容。这是一种宏大的襟怀和浩荡的气象。

是不是喜欢这一篇呢？是的，我很喜欢这篇《一棵小桃树》。这应该是他早期之作，与后期之作，明显有不同者，它明净而简单，或者不免乎露出稚嫩，却是新鲜如荷，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但在文章中，却已经充分地展示着贾平凹文字的灵动与大气，其文脉与风致，前后是一脉相承的。

当然，越到后期，贾平凹的文字，越大气磅礴，它充满睿智，又有些许狡黠，幽默与自嘲之中，流泻着温煦的情怀。历经岁月洗礼之后，文字上沉淀下来的明净，却是贾平凹阅尽人情世态的练达，故时时不乏智慧的灵光闪动。有时在短短的文字里，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有更多的文字以外的张力。读这些文字时，我很注意放慢了节奏，慢慢地读着，徜徉着，玩赏着，沉思着，在快乐中体会弦外之深刻意蕴。

我以为，必得对我们的世界饶然兴趣，有拥抱着生活的爱，能够温情地打量着万物，才能弥漫了情趣地写作。只有把写作当成了生活，生活是写作，写作也是生活，我们才能笔下熠熠。

我之欣赏贾平凹，欣赏的除了他美妙的文字之外，却还有他始终如一的对天地万物的敬畏之心。他谦卑的，俯下了身子，把心贴近着大地，聆听着古老的风声雨声。然后，以人文情怀为经，智者慧思为纬，把满天的云霞编织成一道美丽的文字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