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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借鉴《世说新语》四题

2020-08-25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

赵 伯 陶

(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9)

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创作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有一个从容不迫、不断充实修订的时间历程,这为其小说多方取资、精益求精创造了条件。前些年,笔者在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做《聊斋志异详注新评》的过程中,曾陆续写有一组《聊斋志异》与重要文献典籍关联的论文,探讨了这部文言小说集与《尚书》《周易》《仪礼》《周礼》《礼记》《诗经》《左传》《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乃至《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太平广记》等典籍、史书或相关总集的关系问题。2017年年底,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拙著《〈聊斋志异〉新证》,即包括了上述七篇论文。由于时间匆促,尚有《聊斋志异》与《世说新语》《晋书》《隋书》以及两《唐书》的关系问题无暇顾及,留下些许遗憾。本文即先就《聊斋志异》与《世说新语》的关系问题略做梳理,分为四个方面,以求正于方家。

一、略貌取神

魏晋风流或称魏晋风度,能够成为后世读书人的理想国,与南朝宋刘义庆所撰《世说新语》(包括南朝梁刘孝标为之所作注)在赵宋及其以后时代的广泛传播分不开。《世说新语》三卷凡列“德行”“言语”“任诞”等三十六门,生动记述了魏晋时代士人的方方面面,其中有些行径真能令后人瞠目结舌。政治生态的险恶与社会风气的相对开放反而造就了魏晋士人挥洒艺术人生的氛围,率性任情与张扬个性遂成为那一时代的士人风尚,魏晋风流几乎成为后世诗意栖居具有楷模形态的样板。

言约旨远,个性解放,读书人能够突破两汉以来的礼法束缚,其风流个性完全是由魏晋时期特定的时代因素酝酿而成,时移事迁,魏晋风流的风光难再,后世人虽想亦步亦趋,但已然失去了历史的依托,只能于我心有戚戚,精神向往而已。所谓“越名教而任自然”[1]“情之所钟,正在我辈”[2]638,无论对于人生失意的代偿,还是对于政治黑暗的反拨,所谓“魏晋风流”无非是苦闷人生的一种外在表现,多属于病态社会中士人的应激反应,而道家玄学思想的弥漫,更令纵情享乐与放浪形骸之外仿佛有了理论的支撑。《广陵散》的绝响,华亭鹤唳的追忆,无不记述着那一时代的荒诞。后人读《世说新语》却往往忽略了其间人命危浅的残酷社会生态环境,仅仅热衷于对个中士人飘逸潇洒一面的钦羡,王羲之“矫若惊龙”的风神,阮籍“玉山将崩”的醉态,皆成为后世人津津乐道与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对象。

蒲松龄身处明清易代之后,专制统治的日益加剧与文字狱阴影的逐渐扩大,令那一时代的读书人更愿意在想象中而非于实践上完成对魏晋风流的追怀与艳羡。古代文人创作小说,往往具有强烈的自娱倾向,属于聚焦于精神层面的产物,《聊斋志异》中的一些篇章深受《世说新语》的影响不言而喻。近些年来,有关两者的关系问题已逐渐引起学者的瞩目,如子矜的《〈聊斋志异〉与〈世说新语〉》[3]、齐慧源的《论〈聊斋志异〉对〈世说新语〉的继承》[4],又如李剑锋的《蒲松龄与魏晋风流》[5]、郑子运的《从“深情”说看〈聊斋志异〉》[6],俱言及魏晋风流并都涉及《聊斋志异》与《世说新语》两者的关系问题。

《聊斋志异》本是作者书写孤愤之作,正是现实中的困顿令这位内心世界异常丰富的读书人不得不到虚幻世界去寻觅理想的净土。承载魏晋风流的志人小说《世说新语》中人物风范受到蒲松龄的青睐实在是顺理成章,魏晋风流与现实的隔膜适以造成小说作者瑰丽想象的无限空间。以文化品格而论,《聊斋志异》具有士林文化辅以乡村文化的双重文化品格,而以前者最为凸显,因而儒家思想植根深厚。耐得住常年苜蓿生涯者往往属于性格内向之人,蒲松龄无疑具有这样的性格特征,他常用儒家理念约束自己的实际人生,却又不妨碍其在精神畅想中完成在虚幻世界中的自我重构,魏晋风流的多彩多姿恰可以满足或激发他这方面的创作构思。仅从《聊斋志异》与诸多古人文献典籍的关系而论,据不完全统计,蒲松龄对于《世说新语》的借鉴频次当居于首位。

卷七《黄英》中的菊精陶三郎嗜酒如命,小说描写曾生与陶三郎两位“相得恨晚”的酒友“各尽百壶”后皆大醉:“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7]2098这一段传神描写,显然有意借鉴《世说新语》形容嵇康的文字:“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2]609以“玉山倾”形容酣醉之态。卷一《陆判》也有运用:“朱因竟日饮,遂不觉玉山倾颓。”[7]206性喜豪饮在蒲松龄笔下成为人物性格豪爽的标记。卷五《八大王》也以嗜酒如命之鳖妖为主人公,其狂而不失酒德的形象更带有魏晋风流的痕迹,“异史氏曰”所附《酒人赋》用典取材于《晋书》或《世说新语》者,竟达十例之多。“酣眠乎美人之侧也,或察其无心”[7]1303两句,语出《世说新语·任诞》:“阮公(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2]731“甚至效鳖囚而玩世,亦犹非害物而不仁”[7]1303两句,后句所谓“害物而不仁”,意谓祸国殃民,无仁厚之德。语出《世说新语·政事》:“殷仲堪当之荆州,王东亭问曰:‘德以居全为称,仁以不害物为名。方今宰牧华夏,处杀戮之职,与本操将不乖乎?’殷答曰:‘皋陶造刑辟之制,不为不贤;孔丘居司寇之任,未为不仁。’”[2]187上举各例,蒲松龄或径从《世说新语》取事,或转从《世说新语》取义,借鉴前人典籍自有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游刃有余。

酒在魏晋风流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酒作为一种刺激性的饮料,在客观上可以起到麻痹神经的作用;就主观而言,饮酒又未尝不是特意寻求物我两忘的一个过程。《世说新语·任诞》:“王光禄云:‘酒,正使人人自远。’”[2]749光禄大夫王蕴认为饮酒可以达到“忘我”(自远)的境界。《聊斋志异》卷二《酒友》中的车生以酒为媒介结识狐友,甚至忘为异类,并引为知己,其豁达豪放的性格,所渲染的正是一种忘我的人生境界。《世说新语·任诞》:“刘公荣与人饮酒,杂秽非类。人或讥之,答曰:‘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不如公荣者,亦不可不与饮;是公荣辈者,又不可不与饮。’故终日共饮而醉。”[2]730《酒友》的创作明显受到《世说新语》所记刘昶(字公荣)“与人饮酒,杂秽非类”事的启发。

古代专制社会,大家庭中的叔嫂关系是一个颇难处理的问题。《礼记·曲礼上》:“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嫂叔不通问。”[8]《孟子·离娄上》:“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9]《聊斋志异》中有多篇小说涉及叔嫂关系问题。卷四《阎王》:“小郎若个好男儿,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不敢一作声。自当是小郎大好乾纲,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7]992这一段夹杂民间俗语的话语,泼辣尖刻,淋漓尽致地刻画出主人公李久常之嫂悍妒骄横的性格。嫂当面称叔为小郎,是晋人以来的家庭称谓,未必能沿袭至清初的山东一带,蒲松龄这一段绘声绘色的描写当借鉴于《世说新语》的相关文字。《世说新语·规箴》:“王平子年十四五,见王夷甫妻郭氏贪欲,令婢路上儋粪。平子谏之,并言不可。郭大怒,谓平子曰:‘昔夫人临终,以小郎嘱新妇,不以新妇嘱小郎。’急捉衣裾,将与杖。平子饶力,争得脱,逾窗而走。”[2]559李家嫂氏伶牙俐齿、针锋相对的自我表白,当脱胎于《世说新语》中王衍(字夷甫)妻郭氏的声口,虽非依样葫芦,却得其神似,色厉内荏如出一辙!

卷四《马介甫》也是蒲松龄书写悍妇的著名篇章,篇后“异史氏曰”开首即云:“惧内,天下之通病也。然不意天壤之间,乃有杨郎!”[7]1089这段议论完全脱化于《世说新语·贤媛》:“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还谢家,意大不说。太傅慰释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材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2]697有“咏絮”美誉的才女谢道韫嫁与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为妻,自悲遇人不淑,回娘家诉苦,尽管有叔父谢安劝慰,仍难释怀,于是发出“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的人生感慨。蒲松龄略加变化,用于调侃猥琐男子“惧内”的书写中,意味深长。至于“异史氏曰”以下使事用典,用骈语续写《妙音经》诉说怨偶之情,虽属游戏笔墨,却也洞见症结,不乏精警内涵,其中自然少不了对《世说新语》的借鉴。如“俯首帖耳,而受无妄之刑,李阳亦谓不可”[7]1091句,意谓男子对妻子百依百顺却无故横遭虐待,则世人皆以为不可。李阳,字景祖,晋武帝时任幽州刺史,性格侠义。《世说新语·规箴》:“王夷甫妇,郭泰宁女,才拙而性刚,聚敛无厌,干豫人事。夷甫患之而不能禁。时其乡人幽州刺史李阳,京都大侠,犹汉之楼护,郭氏惮之。夷甫骤谏之,乃曰:‘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阳亦谓卿不可。’郭氏小为之损。”[2]556王衍之妻郭氏与晋惠帝皇后贾氏为表姐妹,未免依仗娘家势力欺负丈夫,王衍抬出当时有社会威望的官员李阳吓阻郭氏,无奈中亦不乏闺中谑趣。蒲松龄信手拈来用于小说创作,可见他对《世说新语》的熟稔。

《世说新语·贤媛》:“许允妇是阮卫尉女,德如妹,奇丑。交礼竟,允无复入理,家人深以为忧。会允有客至,妇令婢视之,还答曰:‘是桓郎。’桓郎者,桓范也。妇云:‘无忧,桓必劝入。’桓果语许云:‘阮家既嫁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卿宜察之。’许便回入内,既见妇,即欲出。妇料其此出,无复入理,便捉裾停之。许因谓曰:‘妇有四德,卿有其几?’妇曰:‘新妇所乏唯容尔。然士有百行,君有几?’许云:‘皆备。’妇曰:‘夫百行以德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允有惭色,遂相敬重。”[2]671-672尽管“贤贤易色”[10]一类的儒家说教千百年前即牢固地植根于读书人心中,而“娶妻以德不以色”一类的俗语也在社会上下颇有市场,然而女方“颜值”高低在古今婚姻中绝非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

《聊斋志异》卷七有《乔女》一篇,似乎就是有意对《世说新语》中阮家女遭际再加正面的推衍:“平原乔生有女黑丑,壑一鼻,跛一足。年二十五六,无问名者。”[7]1875乔女黑丑且有两项生理缺陷,又有嫁人后守寡的遭际,人生悲惨已极。在信息相对封闭的古代社会,新丧偶的孟生不可能对这位乔女有道德层面上的任何了解,只是“忽见”之后而“大悦之”,显然属于性取向上的某种歧变心态,即对丑陋残疾的异性有一种特殊的偏嗜,这在性心理学上可称之为变态反应。然而出身于读书人家庭的乔女在不清楚孟生这种择偶心理的条件下,反而认为他有“娶妻以德不以貌”的胸怀,因而在感动之余也增强了其道德的自我认定。乔女对于自己容貌的不自信是与生俱来的,孟生的心仪则令其产生“知己”遐想的同时,又重新确立了她道德高岸的自信,具有对自己其貌不扬的强烈代偿作用。乔女从拒绝再婚到“心许”孟生,正是其企盼道德自我更加完善的体现;乔女为已故孟生的遗孤伸张正义到抚孤成立,在这一较为漫长的过程中,当时社会对乔女行为的认同与赞许也无疑有令其“义举”日臻完善的催化作用,并最终使之功德圆满,皆大欢喜。小说作者从“知己”的角度阐释乔女难能可贵的行为,则又与自己大半生蹭蹬科场、潦倒不遇并亟需“知己”光顾的心态暗合,平居企盼获得知己的青睐,无疑也有代偿自己科场失意的作用。这篇小说写作或许有一定的生活依据,但作者有意从人情事理上借鉴《世说新语》相关内容也不能忽视。

蒲松龄借鉴《世说新语》最为传神者,当属卷五《颠道人》篇后“异史氏曰”中所附作者家乡生员殷文屏矫情抗俗的奇事,讽喻意味堪称浓墨重彩:

予乡殷生文屏,毕司农之妹夫也,为人玩世不恭。章丘有周生者,以寒贱起家,出必驾肩而行。亦与司农有瓜葛之旧。值太夫人寿,殷料其必来,先候于道,着猪皮靴,公服,持手本。俟周舆至,鞠躬道左,唱曰:“淄川生员,接章丘生员!”周惭,下舆,略致数语而别。少间,同聚于司农之堂,冠裳满座,视其服色,无不窃笑;殷傲睨自若。既而筵终出门,各命舆马。殷亦大声呼:“殷老爷独龙车何在?”有二健仆,横扁杖于前,腾身跨之。致声拜谢,飞驰而去。[7]1425

殷生玩世不恭中具有强烈的反抗社会黑暗内容。清但明伦于章丘周生有评云:“偏是寒贱起家者,多妄自尊大,殆恐人轻之也,不知适以此致人之侮。”[7]1425其实这位清代人只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孟森《心史丛刊三集》有《跋〈聊斋志异·颠道人〉》一文,文章首先揭示出殷生怪异装束的符号意义,功不可没:“殷生着猪皮靴,骑扁杖,少时读之,不辨是何舆服。后始知明代功令,教坊妓者之夫所服所乘,定制如此。《聊斋》去明未远,当时言此,必人人知为妓夫仪式,故绝不复加诠释。”孟文又引述明刘辰之《国初事迹》云:“太祖立富乐院于乾道桥,男子令戴绿巾,腰系红搭腷,足穿带毛皮靴,不容街中走,止于道旁左右行。或令作匠穿甲,妓妇戴皂冠,身穿皂褙子,出入不许穿华丽衣服,专令礼房王迪管令。此人熟知音律,能作乐府,禁文武官及舍人不许入院,止容商贾出入。”[11]这一段引文恰可与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一四《教坊官》内容相对照:“按祖制,乐工俱戴青卍字巾,系红绿搭膊,常服则绿头巾,以别于士庶,此《会典》所载也。又有穿带毛猪皮靴之制。”[12]可见所谓“猪皮靴”必须带毛,或许类似于今天的翻毛皮鞋,否则外人何以分辨之?

“独龙车”何谓?清倪鸿《桐阴清话》卷七《秦淮旧院教坊规条碑拓本》云:“秦淮旧院教坊规条碑,余尝见其拓本。略云:‘入教坊者,准为官妓,另报丁口赋税。凡报明脱籍过三代者,准其捐考。官妓之夫,绿巾绿带,着猪皮靴,出行路侧,至路心被挞勿论。老病不准乘舆马,跨一木,令二人肩之。’”[13]殷生穿带毛猪皮靴与乘“独龙车”,竟然自居于明代社会最低贱者乐户或妓女之夫(乌龟)的地位,当属于故意的反传统行为,带有嵇康、阮籍一流人物的性格特征,这也是对魏晋风流的一种仿效。鲁迅曾论及嵇康、阮籍的反礼教言行说:“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14]明末是江河日下、天崩地解的时代,一切皆已陷入混乱不堪的状态,殷生叹息礼崩乐坏,看不惯社会的虚假浮躁,又不必担心学校革除其生员资格,这是殷生产生怪异行为的基础。殷生以佯狂戏弄周生的初衷,也许不只是针对周生个人的极端行为,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或许还是等级社会的忠诚卫道者。蒲松龄于魏晋风流心有灵犀,因而听说殷生怪诞事迹,略加修饰夸张,记入《聊斋志异》,实在也有从文字的神似角度借鉴《世说新语》的用心。

二、借意相发

《聊斋志异》借鉴《世说新语》又有借意相发的妙趣,若寻其踪迹,溯流而上,对于我们破解蒲松龄创作构思过程大有裨益。卷一《三生》谓刘举人能记其前身数世,曾一世为马,“甚畏挞楚,见鞭则惧而逸。主人骑,必覆障泥,缓辔徐徐,犹不甚苦;惟奴仆圉人,不加鞯装以行,两踝夹击,痛彻心腑”,以后转世为人,考中举人,“每劝人:乘马必厚其障泥;股夹之刑,胜于鞭楚也”[7]108-109。所谓“障泥”,即垂于马腹两侧,用来遮挡泥水的织物。《世说新语·术解》:“王武子善解马性。尝乘一马,箸连钱障泥,前有水,终日不肯渡。王云:‘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径渡。”[2]705马与障泥这一微妙的关联,被蒲松龄敏锐地捕捉到,写入小说,对于串联刘举人的“转世”书写有颊上三毫之妙。

卷二《巧娘》:“听松声谡谡,宵虫哀奏,中心忐忑,悔至如烧。”[7]376所谓“松声”,即松涛声。“谡谡”,形容强劲的风声。晋陆机《感时赋》:“寒冽冽而寖兴,风谡谡而屡作。”[15]然而将谡谡风声与松相联系,则始于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2]415这里的“谡谡”已经转化为形容人物风貌的赞语,蒲松龄再加转化,又回归至对南方夜晚旷野萧森景象的渲染,显然得益于对《世说新语》用语的联想,再借意相发。从中可见蒲松龄小说创作认真细腻,一句乃至一词都斟酌取舍,煞费苦心,绝非苟作。

类似的巧托情境,借意相发,又见于卷二《黄九郎》。这篇小说描写何子萧与黄九郎两人同性相恋的执着情感,这与古代社会文人士大夫盛行一时的蓄优狎伶风气相关,反映了当时病态社会的部分现实,因而尚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小说后附骈文《笑判》本属作者炫才之作,不免旁征博引,思绪万千,其中有句云:“分明王家朱李,索钻报于来生。”[7]466这句巧用晋朝王戎生性吝啬的故事,以虐谑之语调侃同性相恋必然丧失孕育后代的可能性。所谓“王家朱李”,语出《世说新语·俭啬》:“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2]874朱李,谓红色李子;钻报,暗示李子被钻核以后的绝种后果。读者若不明白这一借鉴关系,其文字诙谐挖苦的意向就被完全湮没了。

卷四《绛妃》的故事性并不强,也当属于作者借用骈文以炫才的力作。古代骈文之作,三国时陈琳、唐陆贽和骆宾王的相关作品,或檄文,或奏疏,具有一定的实用性;北朝庾信的《哀江南赋》、唐朝王勃的《滕王阁序》,以文学性强,千百年来脍炙人口。古人一般的骈文之作则形式往往大于内容,即以诸多典故为资粮,巧办佳肴,串联古人的有关情事传达出自己内心中之所思所想。作者融通古今、借鉴化用的巧思固不可或缺,而如何纵横捭阖、花样翻新也是必不可少的功课。《绛妃》中讨伐风神的檄文,即为蒲松龄的一篇骈文力作,亦收录于其文集,即《为花神讨封夷檄》一文,与《绛妃》所录者小有异同。作者苦心孤诣、精心结撰,的确非一蹴而就之笔。如其中有“莫言蒲柳无能,但须藩篱有志”[7]1113两句,意谓不要认为花木体质衰弱无能为力,只须立志,编为篱笆也能抵抗风的肆虐。语出《世说新语·言语》:“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早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2]117所谓“蒲柳”,即“水杨”,一种入秋就凋零的树木,后因以比喻人未老先衰或体质衰弱。藩篱,即用竹木编成的篱笆或栅栏,这里是保卫自家疆界的意思。上引《为花神讨封夷檄》两句,蒲松龄并非纯粹地使事用典,而是化用《世说新语》中文字,借意相发,另造情境,因而兴味无穷。

卷六《陆押官》一篇中有关于仙凡两界兰花进行“比拼”的情节,若对照《世说新语·汰侈》,其借鉴痕迹宛然:“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2]882-883毋庸讳言,蒲松龄撰写此篇,其构思或有疏漏。陆押官其家“舍宇华耀,迥异人间,随处皆设花石,精盆佳卉,流光散馥;即兰花一种,约有数十馀盆,无不茂美”[7]1685,如此华美之家宅,则非神仙洞府难以办到。陆押官既有如此家境,又何必为仆为役跟随已然致仕的赵宫詹十余年不离不弃?难道有夙世因缘求报于今生?或许蒲松龄读《世说新语》有感于石、王两人争豪的故事,借事相发中忘记了小说的逻辑自洽。任何优秀的文学家也难保证其作品篇篇优秀,中外古今,概莫能外。

在人物对话中,《聊斋志异》借鉴《世说新语》,拐弯抹角,借意相发,也常不乏令人解颐之趣。卷四《颜氏》虚构“顺天某生”屡试不售,妻子伪为丈夫之弟参加科举考试,竟然一路顺畅地考中进士,官至监察御史方辞职退休。蒲松龄将故事背景置于明清易代之际,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真相大白后的无限尴尬;至于为顺天某生设计出流落他乡再回归故里应试的情节,为颜氏设计出不能生育的人生缺陷,也都是为小说“圆谎”而设计,绝非等闲之笔。全篇故事紧凑而滴水不漏,极见巧思。妻子女扮男装前曾与丈夫斗口,争论科举中式的难易问题,丈夫针对妻子轻视自己之语反唇相讥:“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耳。”[7]1150何谓“炊白粥”?即形容世间极易做到的事情。语出《世说新语·汰侈》:“石崇为客作豆粥,咄嗟便办……(王恺)乃密货崇帐下都督及御车人,问所以。都督曰:‘豆至难煮,唯豫作熟末,客至,作白粥以投之。’”[2]880读者若不明“炊白粥”的出典,也不难理解整段话的意思,一旦通晓作者有意借用石崇待客化难为易的小伎俩以渲染丈夫对妻子漠然轻视的态度,则其间无限情韵跃然纸上且耐人寻味。

类似上述精雕细琢并且耐人寻味的措词用语,在《聊斋志异》中俯拾皆是,其中借鉴《世说新语》故事者并不罕见。如卷三《寒月芙蕖》:“是日,客饮而甘之,固索倾酿,公坚以既尽为辞。”[7]870所谓“倾酿”,意谓将其家酿美酒悉数供客。又如卷七《湘裙》:“入而谋酒,则家酿已竭。”[7]1925无论“倾酿”还是“家酿”,皆语出《世说新语·赏誉》:“刘尹云:‘见何次道饮酒,使人欲倾家酿。’”[2]486其字面义并不难理解,然而若不明白作者巧借《世说新语》掌故以增加小说内在情韵的用心,就会丧失一部分小说阅读的趣味,特别是前者“倾酿”两字,有一定内蕴,草草读过,未免辜负作者的良苦用心。至于后者,作者手稿本文字固如以上所揭者,铸雪斋钞本则作:“入谋酒,又告竭。”[7]1932两相比较,铸本文字则味同嚼蜡了,远不如手稿本文字灵动有韵致。

《聊斋志异》借鉴《世说新语》有时用旁敲侧击之法,读者若明其间借意相发的关联,也自有无穷之趣味。卷五《巩仙》中明藩鲁王曾戏问巩道人:“闻仙人亦不能忘情,果否?”巩道人从容作答:“或仙人然耳;臣非仙人,故心如枯木矣。”[7]1335所谓“忘情”,意谓无喜怒哀乐之情。语出《世说新语·伤逝》:“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2]638仙人属神话传说中长生不老并有种种神通的人,为道家的追求目标;圣人多指品德最高尚且智慧最高超的人,为儒家的理想中人。蒲松龄有意插入这一段有趣的对话,灵活套用《世说新语》掌故,变换称谓,借意相发,增加了小说情趣。卷五《沂水秀才》中将“秀才装名士”作为社会中诸多“不可耐事”的一种加以讽刺。[7]1352所谓“名士”,一般多指以诗文等著称的读书人。《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2]764王孝伯即王恭,是一个不学无术却又附庸风雅的人。显然,《沂水秀才》中的所谓“名士”,并非褒义词,只有依托《世说新语》掌故加以诠释,方能凸显蒲松龄讽刺锋芒的尖锐。

《聊斋志异》用语依托《世说新语》,有时通过“借意”的含蓄之语以隐藏自家尴尬身份,搪塞敷衍对方的问话,同时还可以令小说语言增加典雅之趣。卷七《天宫》讲述权贵家女眷为解决性饥渴而引诱“仪容修美”的郭生在黑暗中幽会的故事。郭生心生疑虑,女子则以模棱语为答:“为尔俗中人,多言喜泄,故不欲以形色相见。且暗中摸索,妍媸亦当有别,何必灯烛!”[7]1868所谓“俗中人”,即有别于方外人或出家人的世俗中人,小说中女子答言显然有以方外仙人自居之意,却又不明说。蒲松龄特意用“俗中人”,而不用“俗人”称谓。语出《世说新语·任诞》:“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唁毕,便去。或问裴:‘凡吊,主人哭,客乃为礼。阮既不哭,君何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时人叹为两得其中。”[2]734所谓“方外人”与“俗中人”是作为对语出现的,有明于此,《天宫》中权贵家女眷自喻“方外人”以掩其形迹的用心昭然,“俗中人”三字正可收言简意赅之效。

《聊斋志异》借鉴《世说新语》,也时而顾及南朝梁刘孝标注文。卷五《甄后》为蒲松龄受唐裴铏《传奇》中“太和处士萧旷”故事影响而撰写,不过其中又受到宋代以后愈演愈烈贬曹风潮的影响,这一点与小说《三国演义》的思想倾向同一。曹阿瞒转世为黄犬的情节以及“异史氏曰”的评论,将本来属于描写男女情爱的笔墨嫁接融会到维护封建正统与女子从一而终的守旧观念中,不免令这篇小说的意旨复杂化了。小说中魏文帝曹丕的甄皇后化为美女穿越历史与建安七子之一刘桢转世后身刘仲堪重续旧情,甄后再圆昔日“目成”之好,其根缘于甄氏的“不贞”,而正是这种“不贞”才导致了旧时文人企盼分羹一杯的“精神染指”。对茫然无识的刘仲堪有如下反诘:“相别几何,遂尔懵懵!危坐磨砖者,非子也耶?”[7]1454所谓“危坐磨砖”,即再现东汉末刘桢曾因失敬于甄氏而被曹操惩罚事。《世说新语·言语》“刘公幹以失敬罹罪”下刘孝标注引《典略》曰:“刘桢,字公幹,东平宁阳人。建安十六年,世子为五官中郎将,妙选文学,使桢随侍太子。酒酣坐欢,乃使夫人甄氏出拜,坐上客多伏,而桢独平视。他日公闻,乃收桢,减死输作部。”又引《文士传》曰:“桢性辩捷,所问应声而答。坐平视甄夫人,配输作部,使磨石。武帝至尚方观作者,见桢匡坐正色磨石。武帝问曰:‘石何如?’桢因得喻己自理,跪而对曰:‘石出荆山悬岩之巅,外有五色之章,内含卞氏之珍。磨之不加莹,雕之不增文,禀气坚贞,受之自然。顾其理枉屈纡绕而不得申。’帝顾左右大笑,即日赦之。”[2]70危坐,古人以两膝着地,耸起上身为“危坐”,即表示严肃恭敬地正身而跪,后泛指正身而坐。磨砖,即“磨石”,谓研磨石头,或为磬,或为建材。小说《甄后》正是通过《世说新语》借《典略》与《文士传》所言者踵事增华,这与其说是借历史因缘以圆昔日刘桢之梦,毋宁说是作者借古人之穿越完成自家旖旎的情感神游。

卷五《小翠》是《聊斋志异》中优秀的篇目之一,狐仙小翠为报答王元丰之父(王太常)无意中救护母亲的恩德,以身相酬其痴子外,还要未卜先知,防患于未然,巧设机关,于游戏三昧中解脱王家于水火,并令王元丰脱胎换骨,由痴变慧,最终又逐渐变丑自家形貌,以便为人作嫁。小说中官场生态环境的险恶与王太常因小事而忘恩负义,无不凸显作者对于世道人心的悲观心态。诚如篇后“异史氏曰”所论:“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7]1488所谓“失声于破甑”,意谓王太常只看重财物而不顾情分。失声,谓不自主地发出声音,这里形容王太常顾惜与吝啬之情;破甑,比喻不值一顾的事物。语出《后汉书·郭太传》:“孟敏字叔达,巨鹿杨氏人也。客居太原,荷甑堕地,不顾而去。林宗见而问其意。对曰:‘甑以破矣,视之何益?’”[18]然而“失声于破甑”亦当径用《世说新语·黜免》而借意相发:“邓竟陵免官后赴山陵,过见大司马桓公。公问之曰:‘卿何以更瘦?’邓曰:‘有愧于叔达,不能不恨于破甑。’”[2]868-869“失声”与“恨”,两字用来异曲同工。

三、使事用典

《聊斋志异》擅长使事用典,因而文字典雅清新,一向受到论者的称誉,其中从《世说新语》中取资者占有相当比重,可见蒲松龄对这部志人小说的喜爱。作为一种修辞手段,“使事用典”与上述“借事相发”的概念有相互重合的地方,介入程度或有深浅之别,一间而已,笔者分别考论,意在使论文眉目更为清晰。

卷一《叶生》抒发作者对科举取士不公平的愤懑,其篇后“异史氏曰”有云:“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7]122卷六《王子安》也是对科举不公的“夫子自道”式的心理演绎:“昔人为鬼揶揄,吾今为狐奚落矣。”[7]1812揶揄,谓为嘲笑、戏弄。所谓“来鬼物之揶揄”或“鬼揶揄”,意谓难以进入仕途,因而被鬼嘲笑。事见《世说新语·任诞》“襄阳罗友有大韵,少时多谓之痴”一段,刘孝标注引《晋阳秋》,罗友为桓温幕僚,不得志。桓温一次设宴送人为郡长官,罗友故意迟到,桓温问故,罗友回答:“民性饮道嗜味,昨奉教旨,乃是首旦出门,于中路逢一鬼,大见揶揄,云:‘我只见汝送人作郡,何以不见人送汝作郡?’民始怖终惭,回还以解,不觉成淹缓之罪。”[2]754

卷二《莲香》:“袅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7]329卷二《巧娘》:“此即吾家小主妇耶?我见犹怜,何怪公子魂思而梦绕之。”[7]381所谓“妾见犹怜”或“我见犹怜”,皆用侧写法形容女子极其美丽温柔。事见《世说新语·贤媛》“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刘孝标注引南朝宋虞通之《妒记》:“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郡主凶妒,不即知之,后知,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主于是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2]693-694

卷二《鲁公女》中男主人公张于旦祭祝已故鲁公女之词:“睹卿半面,长系梦魂,不图玉人,奄然物化。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恨如何也!”[7]429所谓“玉人”,古人常指容貌美丽的女子。语出《世说新语·容止》:“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2]612此外《晋书·卫玠传》:“玠字叔宝。年五岁,风神秀异……总角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19]所谓“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意谓生与死之间遥远得如隔山河。邈,遥远,这里并非指男女两者空间距离大,而是对人天永隔的浩叹。语出《世说新语·伤逝》:“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2]637小说中的几句祝词竟然两用《世说新语》中文字,可见作者对刘义庆文学才能的心仪。

卷二《庚娘》是一篇讲述奇女子复仇的故事,其篇后“异史氏曰”有评:“谁谓女子遂不可比踪彦云也!”[7]566所谓“比踪彦云”,意谓女子也可与英杰之士相提并论。语出《世说新语·贤媛》:“王公渊娶诸葛诞女,入室,言语始交,王谓妇曰:‘新妇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妇曰:‘大丈夫不能仿佛彦云,而令妇人比踪英杰!’”[2]677按新妇之父诸葛诞,字公休,三国魏司空,曾养死士数千,甚得人心,后因造反被杀。《三国志》卷二八有传。王公渊之父王凌,字彦云,三国魏太尉,因反抗司马懿专权,为司马氏所逼,饮药自杀死。《三国志》卷二八有传。新婚夫妇各以对方英名卓著的父亲为楷模要求对方能绍其家声,或为闺中戏语,蒲松龄用为典故,凸显了庚娘巾帼英雄的气概。

卷二《胡氏》:“在门墙之幼子,年十五矣,愿得坦腹床下。不知有相若者否?”[7]443卷六《陈锡九》篇后“异史氏曰”有云:“某贵官,吾东床也。”[7]1703所谓“坦腹”或“东床”,为“当女婿”或“女婿”之代称,皆用晋代王羲之东床坦腹的故事。事见《世说新语·雅量》:“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王羲之),因嫁女与焉。”[2]362与上举“比踪彦云”例相较,这一典故更为古人诗文中所常用。

卷三《辛十四娘》中冯生对辛叟有言曰:“窃不自揣,愿以镜台自献。”[7] 801所谓“镜台自献”,意谓为自己做媒求婚。镜台,即上面装有镜子的梳妆台。语出《世说新语·假谲》:“温公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何?’姑云:‘丧败之馀,乞粗存活,便足慰吾馀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2]857这一典故虽不常用,但并不生僻。

卷四《绛妃》:“寻帷下榻,反同入幕之宾;排闼登堂,竟作翻书之客。”[7]1112所谓“入幕之宾”,即能参与机密的幕僚,这里形容狂风毫无拘束地擅自闯入主人的内室。语出《世说新语·雅量》:“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朝臣,条牒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入,掷疏示之。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不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2]368此事又见《晋书·郗超传》,但远不如《世说新语》记述生动。“入幕”两字看似平易,实则双关,蒲松龄径用为典,增添了行文的妙趣。

卷五《八大王》:“山公之倒其接,彭泽之漉以葛巾。”[7]1303,前句所谓“倒其接”,用晋人山简事以凸显仕宦者饮酒后的旷达。山公,即山简(253—312),字季伦,晋河内怀县(今河南武陟西南)人,以征南将军镇守襄阳,好酒,喜游山水。《世说新语·任诞》:“山季伦为荆州,时出酣畅。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莫倒载归,茗艼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箸白接篱。举手问葛彊,何如并州儿?’高阳池在襄阳。彊是其爱将,并州人也。”[2]738《晋书·山简传》亦载此事,文字小有出入。白接篱,或作“白接”,当时谓以白鹭羽为饰的帽子。

卷六《吕无病》叙述山中女子吕无病向洛阳孙公子自荐之语:“慕公子世家名士,愿为康成文婢。”[7]1634所谓“康成文婢”,即郑玄家婢,古人常谓知书的婢仆。康成,东汉郑玄字。事见《世说新语·文学》:“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2]193按:“胡为乎泥中”,语本《诗·邶风·式微》“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20] 22;“薄言往愬,逢彼之怒”,语本《诗·邶风·柏舟》“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20]15。汉代经学家郑玄家的两位婢女日常对话全用《诗经》中成句,且切合当时情境,可见风雅。小说中吕无病以“康成文婢”自喻,仅用四字即显示了这位其貌不扬女子谈吐风雅的聪慧,蒲松龄在人物对话中使事用典的巧妙可见一斑。

卷六《凤仙》:“但南阳三葛,君得其龙,区区者又何足道!”[7]1725所谓“南阳三葛,君得其龙”,意谓皮氏八仙、水仙、凤仙三姊妹中,刘赤水娶了最美丽的凤仙。南阳三葛,即三国时南阳诸葛瑾、诸葛亮、诸葛诞兄弟三人,皆有名于时。事见《世说新语·品藻》:“诸葛瑾弟亮,及从弟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诞在魏,与夏侯玄齐名;瑾在吴,吴朝服其弘量。”[2]503-504至于诸葛亮,属于古今妇孺皆知的三国著名人物,小说从侧面渲染凤仙之美并为三姊妹之冠,正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卷六《折狱二则》篇后“异史氏曰”有云:“方宰淄时,松裁弱冠,过蒙器许,而驽钝不才,竟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7]1828后一句意谓因为自己无能,未能科举得意,致使曾经称赏自己的前县令费祎祉名声受损。这番自我调侃之语,透露出作者一种怀才不遇的无奈。所谓“不舞之鹤”,事见《世说新语·排调》:“刘遵祖少为殷中军所知,称之于庾公。庾公甚忻然,便取为佐。既见,坐之独榻上与语。刘尔日殊不称,庾小失望,遂名之为‘羊公鹤’。昔羊叔子有鹤善舞,尝向客称之。客试使驱来,氃氋而不肯舞,故称比之。”[2]812蒲松龄用此故事为自己场屋不得志解嘲,文字灵动又不失身份。

卷六《杨大洪》篇后“异史氏曰”云:“公生为河岳,没为日星,何必长生乃为不死哉!或以未能免俗,不作天仙,因而为公悼惜。余谓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圣贤,解者必不议予说之傎也。”[7]1835所谓“未能免俗”,意谓未能免于俗例或常情,这里专指小说中有关明代杨涟乡试得中之前汲汲于功名的描写。《世说新语·任诞》:“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2]732-733蒲松龄反用这一典故,愈加凸显人物性情之真,表彰了杨涟为人臣的一腔忠义之情。

卷七《胭脂》中的判词有云:“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掾之香。”[7]1993意谓毛大本欲挑逗王氏,却因之进一步萌生骗奸胭脂的妄想。所谓“求浆值酒”,即“乞浆得酒”,比喻所得超过愿望,语出唐刘知几《史通·书志》,这里不作辨析。所谓“偷韩掾之香”,意谓冒充他人以求私通于女。事见《世说新语·惑溺》:“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说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跷捷绝人,逾墙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说畅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箸人,则历月不歇。充计武帝唯赐己及陈骞,馀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而垣墙重密,门阁急峻,何由得尔?乃托言有盗,令人修墙。使反,曰:‘其馀无异,唯东北角如有人迹,而墙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2]921古代官场判词多用骈文书写,讲究用典,作者在此反用韩寿偷香的故事,有调侃意味,读来令人捧腹。

卷七《青蛙神》:“薛昆生,吾婿也,何得近禁脔。”[7]2118所谓“禁脔”,比喻珍美的、独自占有而不容别人分享、染指的东西,常用以称帝王女婿。语出《世说新语·排调》:“孝武属王珣求女婿,曰:‘王敦、桓温,磊砢之流,既不可复得,且小如意,亦好豫人家事,酷非所须。正如真长、子敬比,最佳。’珣举谢混。后袁山松欲拟谢婚,王曰:‘卿莫近禁脔。’”余嘉锡笺疏引李详云:“详案:《晋书·谢安传》附谢混载此语云:‘元帝始镇建业,公私窘罄,每得一豚,以为珍膳。项上一脔尤美,辄以荐帝。群下未尝敢食,于时呼为禁脔。故珣因以为戏。’”[2]820“禁脔”两字出自小说中妄自尊大的蛙神之口,极为传神。

卷八《李象先》篇后“异史氏曰”有云:“象先学问渊博,海岱之清士。”[7]2436海岱,古人称今山东省渤海至泰山之间的地带。所谓“海岱之清士”,即山东青州一带的高洁之士。《世说新语·赏誉》:“庾公为护军,属桓廷尉觅一佳吏,乃经年。桓后遇见徐宁而知之,遂致于庾公曰:‘人所应有,其不必有;人所应无,己不必无,真海岱清士。’”[2]459李焕章(1614—1692),字象先,幼颖悟,博极群书。明诸生,入清,不应科举,是明末清初一位具有遗民心态的读书人。蒲松龄用典,以“海岱之清士”比喻李焕章,堪称选择有方,恰如其分。

四、炼字取词

《聊斋志异》借鉴《世说新语》,使事用典必须依托相关故事方能完成对小说文本的解读;炼字取词则主要表现于蒲松龄在小说修辞技巧上所下的功夫,而修辞是以追求小说文字的清新灵动为目的的。

卷一《偷桃》描写作剧艺人假意劝导其子援绳登天偷桃,有“父又强呜拍之”的描写。[7]48所谓“呜拍”,即形容哄劝小儿的声音与动作。呜,口中发声以抚慰孩子。卷二《口技》:“呜之不睡,定要从娘子来。”[7]392所谓“呜之”,即口中发声以抚慰孩子,或谓亲吻孩子。上举两例皆语出《世说新语·惑溺》:“乳母抱儿在中庭,儿见(贾)充喜踊,充就乳母手中呜之。”余嘉锡笺疏附周祖谟曰:“‘呜之’者,亲之也。”[2]918-919“呜拍”或“呜之”并非蒲松龄所独创,仅是取资《世说新语》而已,信手拈来居然也妙趣横生。

卷一《画皮》:“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7]178卷三《捉鬼射狐》:“公起,叱曰:‘何物鬼魅敢尔!’裸裼下榻,欲就捉之。”[7]827卷四《小谢》:“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7]1159无论“鬼子乃敢尔”“鬼魅敢尔”还是“鬼物敢尔”,皆为带有威胁性的反诘之语,意谓哪个鬼东西敢如此欺负或作弄人。语出《世说新语·方正》:“士衡(陆机)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2]299蒲松龄对《世说新语》的这一反诘句式情有独钟,因而屡次借鉴于小说人物对话中,用来增加文字的情感色彩。所谓“鬼子”,属詈词,犹言鬼东西,是六朝人表示憎恶的口语,蒲松龄将这一口语单独借鉴于小说,也有画龙点睛的妙趣。如卷三《赌符》篇后“异史氏曰”有云:“左觑人而右顾己,望穿鬼子之睛。”[7]621对农村赌徒以“鬼子”相称,憎恶之情溢于言表。《聊斋志异》中称“鬼子”,有时还意在双关,如卷七《席方平》:“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7]1954既点明地狱鬼卒的身份,又属人间詈语,愤激之情灼然可见。此外“何物”,即问语“什么”或“哪一个”,也属六朝人常用语。《世说新语·雅量》:“潮水至,沈令起彷徨,问:‘牛屋下是何物人?’”[2]359“何物”两字,《聊斋志异》也常用在人物对话中,如卷二《汪士秀》:“何物生人,败我清兴!”[7]542

与上述“何物”性质近似的“可儿”一词,蒲松龄也屡次用于小说中。如卷二《巧娘》:“惜可儿此处阙然。”[7]380卷五《沂水秀才》:“狐子可儿,雅态可想。”[7]1352卷八《嘉平公子》篇后“异史氏曰”有云:“温姬可儿!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7]2297所谓“可儿”,即对可爱的人的昵称,晋人语与“可人”相通。语出《世说新语·赏誉》:“桓温行经王敦墓边过,望之云:‘可儿!可儿!’”[2]466

卷二《白于玉》:“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7]498所谓“冷如鬼手馨”,意谓手凉似鬼,硬来抓人胳膊,这也是六朝人常用语。《世说新语·忿狷》:“王司州(王胡之)尝乘雪往王螭(王恬)许。司州言气少有牾逆于螭,便作色不夷。司州觉恶,便舆床就之,持其臂曰:‘汝讵复足与老兄计?’螭拨其手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2]887馨,语助词,犹今“般”“样”。“鬼手馨”作为六朝人语,蒲松龄特意用于小说人物对话中,以求生动的效果。

《世说新语》中一些较为独特的用语,常成为蒲松龄有意效法的对象。卷三《翩翩》:“花城既去,惧贻诮责,女卒晤对如平时。”[7]644卷七《阿纤》:“父兄辄相诮责,不得已,以重金买妾,然思阿纤不衰。”[7]2007所谓“诮责”,即责备的意思。《世说新语·轻诋》“王丞相轻蔡公”一则,刘孝标注引南朝宋虞通之《妒记》:“时有妍妙,皆加诮责。”[2]829再如卷三《田七郎》:“一李应,最拗拙,每因细事与公子裂眼争,武恒怒之。”[7]694所谓“裂眼争”,谓极其愤怒状态下的相争;裂眼,犹裂眦,谓因发怒而眼睛睁得极大,眼眶似要裂开,形容极其愤怒的神态。语出《世说新语·品藻》:“王右军问许玄度:‘卿自言何如安石?’许未答,王因曰:‘安石故相为雄,阿万当裂眼争邪?’”[2]529-530又如卷五《邵女》:“但女奉侍谨,无可蹈瑕,或薄施呵谴,女惟顺受。”[7]1322卷七《云萝公主》:“后成进士,夫人犹呵谴之。”[7]1859所谓“呵谴”,即斥责之意。语出《世说新语·尤悔》:“小人引船,或迟或速……撞人触岸。公初不呵谴。人谓公常无嗔喜。”[2]904诸如此类的修辞手法,以下再列举数例,以说明《世说新语》在蒲松龄小说创作中炼字取词的作用不可小觑。

卷四《狐梦》:“毕为人坦直,胸无宿物,微泄之。”[7]935所谓“胸无宿物”,比喻人性格坦直,无城府。宿物,存留之物。语出《世说新语·赏誉》:“谢仁祖云:‘庾赤玉胸中无宿物。’”[2]471

卷四《跳神》:“室中诸女子,凛然愕顾曰……”[7]1135所谓“凛然”,表示敬重或惊恐的神态。语出《世说新语·轻诋》:“济先略无子侄之敬,既闻其言,不觉凛然,心形俱肃。”[2]428

卷五《八大王》篇后“异史氏曰”有云:“甚有狂药下,客气粗;努石棱,磔鬡须。”[7]1304所谓“努石棱”,形容醉酒者怒目瞪眼。石棱,石头的棱角,这里比喻眼眶。语出《世说新语·容止》:“刘尹道桓公: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自是孙仲谋、司马宣王一流人。”[2]620

卷五《宦娘》:“君之业,妾思过半矣,但未尽其神理,请为妾再鼓之。”[7]1464所谓“神理”,即精神理致。《世说新语·言语》“晋武帝每饷山涛”,刘孝标注引《谢车骑家传》:“(谢)玄字幼度,镇西奕第三子也,神理明俊,善微言。”[2]137

卷五《钟生》:“则母病绵惙,下丹药,渐就痊可。”[7]1535所谓“绵惙”,即病情沉重,气息仅存。语出《世说新语·德行》:“刘尹在郡,临终绵惙,闻阁下祠神鼓舞,正色曰:‘莫得淫祀!’”[2]35

卷六《崔猛》:“妻惊挽之,绝裾而去,自首于庭。”[7]1659卷七《申氏》:“绝裾而去。”[7]2069所谓“绝裾”,言断去衣襟,表示去意坚决。裾,衣服的前后襟,亦泛指衣服的前后部分。语出《世说新语·尤悔》:“温公初受刘司空使劝进,母崔氏固驻之,峤绝裾而去。”[2]902

卷六《丐仙》:“居人恐其死,日一饴之。”[7]1743所谓“饴”,同“饲”,即拿食物给人吃。语出《世说新语·德行》:“郗公值永嘉丧乱,在乡里甚穷馁,乡人以公名德,传共饴之。”[2]24

卷六《丐仙》:“见有高门,口圆如井,入则光明似昼,阶路皆苍石砌成,滑洁无纤翳。”[7]1746所谓“纤翳”,即微小的障蔽,这里指尘土。语出《世说新语·言语》:“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2]150

卷六《爱奴》:“未几,设筵,备极丰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媪。”[7]1749所谓“行酒”,即依次斟酒;所谓“下食”,即准备食物。语出《世说新语·德行》:“陈太丘诣荀朗陵……既至,荀使叔慈应门,慈明行酒,馀六龙下食。”[2]7

卷六《绩女》:“使作丈夫,当为情死。”[7]1790所谓“情死”,即伤心而死。这里谓因情爱而死。语出《世说新语·任诞》:“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2]764

卷八《寄生》:“积数日,鸡骨支床,较前尤甚。”[7]2363所谓“鸡骨支床”,比喻身体瘦弱。语出《世说新语·德行》:“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具以孝称。王鸡骨支床,和哭泣备礼。”[2]19

《聊斋志异》借鉴《世说新语》语词,其来源或有更早的出处,而《世说新语》仅起到“摆渡”的作用。如卷三《毛狐》篇后“异史氏曰”有云:“信因果者,必不以我言为河汉也。”[7]639所谓“河汉”,即银河,常用来比喻言论迂阔荒诞、不切实际。语出《庄子·逍遥游》:“肩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唐成玄英疏:“犹如上天河汉,迢递清高,寻其源流,略无穷极也。”[21]意谓不相信或忽视(某人的话)。《世说新语·言语》:“谢公云:‘贤圣去人,其间亦迩。’子侄未之许。公叹曰:‘若郗超闻此语,必不至河汉。’”[2]135-136蒲松龄熟悉《庄子》,曾有《庄列选略》之作,然而《毛狐》的“河汉”取义,当径取自《世说新语》无疑。

《聊斋志异》中虚构人物的取名,甚至也得到《世说新语》的启发。如卷三《狐谐》:“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7]747所谓“得言”,即获得讲话的机会;“孙得言”则是小说的虚构人名。语出《世说新语·方正》“文帝兄弟每造其门”,刘孝标注引《楚国先贤传》:“魏武弱冠,屡造其门,值宾客猥积,不能得言。”[2]279-280这里以“得言”谐音孙之名,笑骂其为“鳖”与“龟”,足见狐女之诙谐幽默。

《聊斋志异》中的名物或也与《世说新语》有关联。如卷七《仇大娘》:“禄解复衣,分数金,嘱令归。”[7]2024所谓“复衣”,即有衣里,内可装入棉絮的衣服。《世说新语·夙惠》:“晋孝武年十二,时冬天,昼日不箸复衣,但箸单练衫五六重,夜则累茵褥。”[2]593

《聊斋志异》中某些动词的使用有意模仿六朝人,也可以在《世说新语》等文献中找到例证。卷四《小谢》:“山荆陋劣,何足以方君妹?”[7]1165所谓“方”,即对比的意思。《世说新语·企羡》:“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2]631又《晋书·王湛传》:“时人谓湛上方山涛不足,下比魏舒有馀。”[22]卷五《细柳》:“一日,请诸母,将从诸贾入洛。”“福立刻而发,比入洛,则弟被逮已三日矣。”[7]1512-1514所谓“入洛”,小说中前后凡两见,不用“至洛”或“之洛”,原因即在于“入洛”并不成词的特殊情韵义。《世说新语·言语》:“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2]79《世说新语·品藻》:“刘令言始入洛,见诸名士而叹曰……”[2]508《世说新语·任诞》:“贺司空入洛赴命,为太孙舍人,经吴阊门,在船中弹琴。张季鹰本不相识,先在金阊亭,闻弦甚清,下船就贺,因共语,便大相知说。问贺:‘卿欲何之?’贺曰:‘入洛赴命,正尔进路。’张曰:‘吾亦有事北京,因路寄载。’便与贺同发。初不告家,家追问,乃知。”[2]740-741《世说新语·简傲》:“陆士衡初入洛,咨张公所宜诣。”[2]770《世说新语·轻诋》:“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2]834《世说新语·汰侈》:“极晚发,争入洛城。”[2]880在《世说新语》中,“入洛”两字凡七见。此外,“入洛”一词在《文选》乃至《全唐诗》中屡见,并与西晋文学家陆机、陆云兄弟发生关联,《晋书·张载传》后“史臣曰”有云:“洎乎二陆入洛,三张减价。考核遗文,非徒语也。”[23]从上述可知,蒲松龄对小说语言的加意锤炼,堪称细致入微,这正是《聊斋志异》在文言小说中戛戛独造的重要因素之一。

《世说新语》中的一些语词,在后世流传中或保持原貌,或稍有变异,已然成为常用语,甚而至现代不废。如“君家尊”“杖头钱”“高自标持”“青盼”(或“青睐”)“手谈”“阿堵物”“自惭形秽”“管中窥豹,时见一斑”“捉刀”“卿卿”,等等,也时时见于《聊斋志异》中,不胜枚举,本文因篇幅所限,恕不赘言。

总之,《聊斋志异》的创作借鉴《世说新语》所在多有,这是一个值得今天的小说研究者瞩目并进一步深入探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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