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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遮蔽的二本院校学生

2020-08-24黄灯

记者观察 2020年7期
关键词:二本命运群体

编者按:

黄灯,中山大学文学博士,在中国高校市场化实践二十年后,以从教日常为观照对象,渴望对普通二本院校学生的生存图景进行个人化的表达和呈现。在这一漫长、复杂、看似平和实则惊心动魄的过程中,黄灯作为高等教育市场化铺开前的最后一批见证者、亲历者,意识到从某种程度而言,二本院校的学生折射了中国最为多数普通年轻人的状况,他们的命运,勾画出了中国年轻群体最为常见的成长路径。个人命运走向和大学教育的关系

2005年,我博士毕业后,入职南方一所极为普通的二本院校——广东F学院,当了一名教师。14年后,翻看保留的学生名单,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教过的学生有4500多名。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借此接触到一个群体,看见一个群体在时代洪流中的漂浮与命运。

就我所教的几千学生来看,他们大多出身平凡,要么来自不知名的乡村,要么从毫不起眼的城镇走出,身后有一个打工的母亲或一个下岗的父亲,以及一个个尚未成人的兄弟姐妹。尽管在高校的金字塔中,他们身处的大学并不起眼,但对于有机会入学的年轻人而言,他们可能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是寂寥村庄的最亮光芒和希望。来到繁华的都市后,他们对改变命运的高考充满了感激,并对未来小心翼翼又跃跃欲试。

他们进入大学的路径,完全依赖当下高考制度提供的通道。在应试教育的机制里,他们一律经过了紧张的课堂教学和千百次考试的淬炼。作为教师,通过无数的课堂观察和见证,我深感这个群体经过严苛的刷题和排名竞争后,加上就业的焦虑和现实生存压力的逼近,已过早透支了生命的能量,削减了青春的锐气,以致呈现出某种漠然的生存状态,其思考力、创造力已在残酷的考试进阶中悄然磨损而不自知。

他们的去向,更是在严酷的择业竞争中有着触目可见的天花板。根据我的观察,在中国大学的分布中,不同的大学,学生的去向对应着不同的城市。顶级大学对应的是全球最好的城市,重点大学对应的是一线城市、省会城市,一般大学对应的是中小城市、乡镇甚至乡村。一层层、一级级,像磁铁吸附着各自的隐秘方阵,干脆利落,并无多少意外发生。作为二本学生,他们刚踏进校门,就无师自通地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没有太多野心,也从未将自己归入精英的行列。他们安于普通的命运,也接纳普通的工作,内心所持有的念想,无非是来自父母期待的一份过得去的工作。毕业以后,他们大多留在基层的一些普通单位,毫无意外地从事一些平常的工作。

二本学生作为最普通的年轻人,他们是和脚下的大地黏附最紧的生命,是最能倾听到祖国大地呼吸的群体。他们的信念、理想、精神状态,他们的生存空间、命运前景,社会给他们提供的机遇和条件,以及他们实现人生愿望的可能性,是决定一代人命运的关键。多年来,在对学生毕业境况的追踪中,负载在就业层面的个人命运走向到底和大学教育呈现出怎样的关系,是我追问最多的问题,也是本文竭力探讨的一个核心问题。

但我知道,我既无法通过穷尽对象的学理式写作获得答案,也无法通过严丝合缝的推理来寻找结论。唯一能够依仗的,不过是14年从教生涯中对学生群体的持续观察,以及从师生之间的长久联系、观照中所获得的感性认知。通过打开有限的个体命运,我发现,他们的生命故事竟能验证自己的某种直觉,并通过这种直觉帮我找到一种理解时代的可靠方式。我知道本文无法提供整体性的观点,不过呈现了“个体见证个体”的生命景象,但我不能否认,正是具体的生存境遇,让我意识到中国普通青年群体在时代的洪流中某种必然的遭遇和突围的可能;我亦不能否认,正是鲜活的个体生命,丰富了我对年轻人的认知和理解,稀释了此前对这个群体常见的曲解和成见。

对时代最真切的感知

2006年9月16日,是新生报到的日子,也是我第一天當班主任的日子。一早,我就按学校的规定,履行一个班主任的职责,去迎接062111班的新生。第一次开班会,我拿到了全班的名单,共52人,38名女生,14名男生,全部来自广东省。他们出生的时间大多在1987年左右,也就是说,我当班主任带的第一届学生,是80后。

从2006年入学算起,我目睹他们踏进校门并度过波澜不惊的大学时光,然后在学校的后山和他们毕业聚餐,随后一直关注他们毕业后的漫长岁月。仰仗信息时代的方便,通过QQ;和微信群,我随时都能知道他们的动向。在虚拟的网络中,有一个小小的空间,依然延续了我作为他们班主任的既定角色。在教育语境中,班主任意味着更多的担当,意味着一份信任的托付。

他们逃课,考试不及格,不愿意打扫宿舍卫生,反感被迫去听讲座,不认同学校的诸多评价机制,以一种让辅导员头疼的方式,保留了凝聚于叛逆气质之上的生命力。如何说服这些孩子面对学校的考核,并让他们顺利获得学位,以应对进入社会后各项事务的基本门槛,成为我最头疼的事情。我不在乎他们是否能够获得优秀宿舍、优秀班级的称号,但每个学生必须获得毕业证和学位证,是我对班主任职责的基本要求。

14年来,我突然发现,正是班主任身份,让我的社会关系中多了一个确定的群体:我的学生。相比公共课上一闪而过的面孔,这52个孩子,像是永远守在一个角落,一旦要和母校建立联系,我就成为他们毫不犹豫要找的第—个人。

14年来,还是因为班主任身份,我目睹了一个群体从学生时代到完全步入真实的社会,并和这个时代产生真实的关联。我目睹了80后一代,在房价飙升最疯狂、社会群体分化最严重的10年,所演绎出来的形形色色的生活和命运。我想起给他们讲外国文学史,讲到狄更斯中期和后期小说的主题,充满了对资本主义和金钱世界的批判;《红与黑》里于连的命运,更是引起他们长久的讨论。

我从来没有想到,教科书上的内容,一个遥远时空的故事,竟然会如此贴近他们的感受,并形成对另一个时空的呼应。他们,如一个个固定的锚点,成为我对国情最方便的观测。他们,以一个个真实的生命,成为我对时代最真切的感知。

对照记

从2006年9月16日算起,我已见证062111班整整14年,班主任的身份,早已成为我丈量自身职业生涯的标尺。2006年到2020年,恰恰是中国社会变化最快、分化最明显的十几年,在梳理学生命运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和我大学的同学进行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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