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角落, 藏着求助的少年
2020-08-24肖瑶
肖瑶
张东升犯下的罪行,在高阔的山巅上,他以为自己处在“隐秘的角落”;女孩在少年宫坠楼的真相,朱朝阳再不敢提起,这是“隐秘的角落”;从福利院逃跑的严良和普普,四处寻觅住处,对外面的许多人而言,他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们活在看不见的“隐秘的角落”。
这部剧十分善用“隐”字,隐形的犯人,隐形的罪恶,还有在无数个巧妙时刻推动剧情发展的,隐秘的感情。也善用“隐情”,造成人物内心于甚微之处的冲突,并将这种内在冲突与外在压抑对抗碰撞到极致。
十几岁的朱朝阳,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杀人”犯罪的?
无论是剧还是小说,都没有叙述一个人完整一生的成长志,我们只能看见戏剧呈现出来的一个面向,一截人生。现在为止,诸种细思极恐的猜测,勾勒出朱朝阳这个初中少年的城府之深、本性之狠毒。
相比于小说,剧版为了增强剧情的层次性,主要人物似乎是在置身于一定绝境之后,才一步步滋生“恶”念、被“逼上梁山”的。
起初,三个孩子对所谓的“敲诈”毫无意识,在无意间拍下张东升杀人全过程后,他们采取了一个最简单的思路——为了防止杀人犯再次犯错,有必要警告一下张东升。就连给普普的弟弟筹集手术费用,也不是几个小孩脑海里第一次出现要挟念头的撬板。直到张东升主动找到他们,提出可以花钱“买”视频,年龄稍大的严良才忽生一念:要三十万,给弟弟治病。而就连这一念头,最初也被朱朝阳称为“与杀人犯做交易”。
在这个阶段,少年们的“善”之对立面并不是“恶”。原本就有着正義热忱的三人,无意间将自己置身于一个与“杀人犯”张东升极为接近的边缘:他们将来的罪劣,并非源于自身本来的“恶”。
寄生在艰苦的环境下,命运的逼迫极容易让无依无靠的未成年孩子走进阴暗的道路。
命运的绝境近在眼前。
朱朝阳的情感引擎,是对父爱的渴望。少年宫的第一堂数学课,成为他的第一个情感转折高潮。在教室里,热爱数学的朱朝阳显然被课堂上的张东升吸引,从发现这个“杀人犯”的吸引力开始,他内心的一个隐秘角落被悄悄撕开。紧接着的朱晶晶坠楼,进一步把他的情感推往敏锐与恐惧的强烈交织之峰。他开始意识到:一个人的世界里不仅有是非问题,更有得失问题。
渴望得到爱,渴望被认可,渴望让坏人受到惩罚,这几者并不矛盾,但必要的时候,需要作出取舍。
直到后面剧情发展,张东升继续杀人,朱朝阳发现父亲对自己持有怀疑,心底的善念再一次被击溃,这个十几岁的天才初中生在阳光与黑暗之中撕扯,一步步走向深渊。
冷库杀人过后,张东升在医院对朱朝阳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都不过只想回到正常人的生活”。就像一个谎需要更多谎去圆,一个罪行,也往往会将人逼上更多罪行的不归路。
绝境逼人反抗,绝境逼人成长,绝境逼人毁灭。当父亲死在朱朝阳的面前,他的心底防线终于被击溃,现实步步紧逼,将他推至没有退路的绝境。心中的恶生生被外界激了出来,就像病毒变异,一瞬间山崩地裂。
朱朝阳和张东升是同一类人。
剧终后这一点已成为显而易见的隐喻,原作者在微博里提到一个细节:两位最重要的主角——朱朝阳(“朝”按原意本该念“zhao”,而非剧里的“chao”)和张东升,名字里的“东升”“朝阳”相对称呼应,暗示着他们本是同一类人。
从两人出场开始,他们就是在这个人情社会格格不入的一类人,为了得到亲人的爱,他们唯唯诺诺,甚至懦弱怯缩;他们是课堂上的中心人物,有着高智商和对数学的狂热喜爱,但在现实生活里,却像一个被社会遗弃的边缘人。
朝阳和东升,二人都喜欢数学和笛卡尔,都相信事物有黑白两面,都可以为了得到爱而不择手段,在张东升的引导下,朱朝阳问自己:是选择相信童话,还是相信现实?他所面临的现实越黑暗,越向往童话,而越将现状粉饰成童话,越坠入黑暗深渊。
当朱朝阳长大,他或许(注意,只是或许)会成为张东升。但剧情的重心,放在了他如何长大的过程。
一个人成长的过程和最终形态,也是他生活的世界呈现给他的模样。张东升的逆来顺受,朱朝阳的沉默寡言,都反映了他们长久压抑在心中的苦闷。
我们倾向于用好与坏来给一个人下定义。“好人”的反面是“坏人”,“好孩子”的反面是“坏孩子”,反之亦然。
什么是“好孩子”,什么是“坏孩子”?在影片初期,严良和普普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他们偷窃、打架、与杀人犯做交易,却都只是为了保护彼此。相反,杀人犯张东升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为人和蔼可亲,对待身边人温和体贴。但这张伪善面具之下,他亲手将自己的岳父岳母推下悬崖。
而朱朝阳是标准的“好孩子”。对大人乖顺听话,对学习尽心尽力,为了不让母亲生气,不想喝牛奶也要逼着自己喝下去,面对同学的欺凌,他保持缄默。影片开头就用细腻的笔触勾勒了他内向沉敛、逆来顺受的温和性格,与后面一步步走向杀人道路形成了强烈对比。
他渴望爱,渴望被爱,渴望得到照顾和关注,但也因心思缜密头脑灵活和同龄人格格不入。在大人面前表现出的乖巧细心,不仅仅出于谨慎敏锐的思维,更是因为他希望用内向温和的外表,维护住自己内心隐秘的世界。
母亲只在乎他的学习成绩,对社交和心理健康疏于教育,导致他虽然聪颖过人,但内心没有得到合适的引导。
大人们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在任何一个拐点,将他引去意想不到的道路上。
如果非要说,朱朝阳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也许不是“黑化”的瞬间,而是黑化后他为自己内心圆满所编造的谎言。
这部剧用一种隐晦而有力的口吻强调:趋利避害,是大人的选择,更是孩子的本能。
大人也是从小孩阶段过来的,可是多少大人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小孩,孩子们的世界,他们不管不问,将“大人”与“小孩”割为泾渭分明的两块区域,彼此互不干扰,互不牵连。
成人的世界里,孩子的需求没有被真正满足,教育方式简单粗暴。朱朝阳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母亲用逼迫他吃鱼和喝牛奶帮助他成长,父亲用金钱代替陪伴,父母从不过问他的情感需求。大人和小孩都在彼此的生活里缺席了。
危险感在平静的水面下呼之欲出。面对无可挽回的关系,面对被忽视、被遗弃甚至背叛的痛苦,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心底的恶都在翻涌滚沸,随时一个契机都可能把它们召唤出来。
在隐秘的角落,阳光就像刀子,清晰地把赤裸的真实剜刻出来。
剧终最后的“反转”结合小说分析才浮出水面:整部剧都是根据朱朝阳自己内心投射还原的故事,它是有主观视点的,不是纯粹现实主义的。
朱晶晶之死成了揭晓朱朝阳内心世界的关键。片末的回忆复现和普普的信暗示了真相:朱朝阳并非无力搭救,很可能是见死不救。
再复习令人后背发凉的开头一幕:张东升给岳父岳母拍照,一秒前后间把老人推下悬崖。究竟是一念之差还是蓄谋已久,剧版没有特别交代,但和朱朝阳的“一念之差”对比,二者确有相似之处:如果可以在不背負法律责任的情况下,让我讨厌的人去死,我会这么做吗?
毫无疑问,两人都用行为选择了肯定答案。
日记本是朱朝阳绘制童话故事的载体。
朱朝阳编织的童话故事未必是假,但却是他愿意相信的世界,我们看完影片后对这个未成年孩子内心的阴暗复杂程度感到毛骨悚然,但正是如此,让人物的情感冲击力和故事的内核表达更为凸显。
就像奥数课上张东升老师讲的笛卡尔的故事。童话版结局,笛卡尔跟公主确实是两情相悦,但被国王强行拆散。黑暗版结局则是“公主根本不爱笛卡尔,笛卡尔死于背叛”。这是朱朝阳第一次与张东升正面交会,也是这个时候开始,他被这个散发着与自己极其相似气质的“杀人犯”吸引了,被他口中用数学魅力诠释的“善恶”二元解释论吸引了。
从这时起,张东升开始掩盖真相,而朱朝阳开始编织童话。
借刀杀人后,朱朝阳现学现用了那个童话式谎言,向警察编造了一个虚假“事实”,实现自我脱罪。为了保护自己生活的前路,选择牺牲“所有别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怯怯缩缩的少年,俨然成了一个阴险精明的利己主义者。正是由于他的机智聪慧,成年人世界那套法则对他而言,就像数学题一样游刃有余。
而一个未成年的至暗时刻,并不是犯下罪行,也不是犯罪后的谎言辩护,而是他内心世界最后的维护防线:朱朝阳深谙不满14岁少年犯罪刑法原则,所以他的底气,是社会规则留给少年恶的罅隙。
这个世界没有一套既已成形的规则,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道德标尺,但在规则的模糊和人心崩坏下,那道标尺变得若有若无,界限不堪一击。
童话的明暗两边,很容易让人想起去年金马奖得主《阳光普照》,我们都听过司马光砸缸的典故,电影却通过一个少年的心声讲述了这故事的另一面:过分美化的孩童内心世界,就像将他们置于无处可遁的赤裸阳光下,却忽视了他们真实的内心成长和需求。
全片结束后出现的补充段落显示,朱父在听录音时发现了儿子拉开皮包拉链的声音,意味着他早已察觉朱朝阳的城府,甚至或许感知到了女儿的死和儿子有关。但父亲选择了沉默,也作为了一种对教育失败之愧的隐喻。
这部剧给性善论或性恶论的人都带来了某种动摇,道德上的对立,并不能概括一个具象的人,更不能概括一个抽象的世界。
片末,制作团队以童年照的方式依次呈现,及最后几行呼吁关心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白字,更赤裸直接地把“关注少年”这一主题打在了屏幕上。
导演辛爽则在接受采访时,将这部剧比作一把“手术刀”:“手术刀要干的事情,就是把很多东西剖开。纯粹的恶不是我们感兴趣和想展现的,我们想展现的是恶后面的东西,恶是怎么形成的。那一刀切下去,里面的东西是我们真正感兴趣的。”
或许,小说里更加阴暗恶毒的朱朝阳,是不错的悬疑故事的主角,但若要对现实有所映照和警醒,《隐秘》一剧已然足够。落幕后,它更多提起我们的思考:长大后的朱朝阳,必然会变成张东升吗?教育,还可以做出哪些努力?我们的教育者培养出来的朱朝阳们,会长成更多个张东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