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感造物:探析汉陶鼎的发展
2020-08-24廖文慧
廖文慧
(江苏师范大学,徐州市,221116)
0 前言
对汉陶鼎的解读方式必然要将其放回原来的历史环境中,考量器物与环境的关系。时代影响造物,受社会规则影响的场所蕴意着不同的文化观念。我们可以从汉人的日常行为中解读出独特的仪式感,而这种仪式感的对汉陶鼎的造物建构有着深刻的意义。本文意在分析仪式感作为人身体隐藏的文化感觉在汉陶鼎中的隐射,而仪式感的造物观看角度不仅在礼器的演变中有所体现,更能启迪现代的造物思想。
1 陶鼎——青铜鼎——陶鼎:材质上的循环与内涵上的变化
鼎的发展经历了十分有趣的演化过程,由简到奢,再由奢到简,最后这一器物形式隐没在历史长河之中。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是这样描述鼎的:“三足,两耳,和五味之宝器也。”①《论衡》:“烹肉於鼎, 皆欲其气味调得也。”②最早见于新石器时期的河南新郑裴李岗和河北武安磁山遗址,是黏土烧制的陶鼎。最初的鼎是由远古时期陶制的食具演变而来的,即是由釜、陶支脚和灶的组合而成的。鼎的主要用途是烹煮食物,鼎的三条腿便是灶口和支架,腹下烧火,可以烹煮食物。如图1(图片1新石器时代•大汶口文化陶鼎,江苏徐州邳州刘林遗址出土。从左至右:钵形陶鼎、带盖红陶鼎、带把红陶鼎,来源:江苏徐州博物馆)中徐州博物馆馆藏的三个陶鼎,在器形上广口的钵形陶鼎反应出盛食的需要,带盖红陶鼎反应出烹煮保温需要,而带把红陶鼎反应出防烫的需要。显然陶鼎作为古人的生活器具有着古朴实用的特点。由于时代的追求不同:科技的进步、冶炼技术的出现、祭祀礼仪的变化等等多种原因,鼎存在的原因也发生改变。自从青铜鼎出现后,它多了一项功能,成为祭祀神灵的一种重要礼器。《史记•封禅书》中记载大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铸鼎于荆山下,各象九州物”。③大禹用鼎来彰显自己的地位而后青铜鼎被视为传国重器、国家和权力的象征。夏铸九鼎,在商代贵族都有一套严格的用鼎制度,诸侯九鼎,卿、上大夫七鼎,下大夫五鼎,士用三鼎。例如(图2、后母戊大方鼎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1939年3月出土于河南安阳的后母戊大方鼎,是商王祖庚或祖甲为祭祀其母戊所制,它是中国已发现的最大、最重的古代青铜器,是商代青铜文化顶峰时期的代表作。其作为祭祀的礼器更是权力的象征。从陶鼎到青铜鼎,鼎器物的本来面貌消失了,从材质上由陶到青铜,形制上由古朴到繁复华丽,鼎的内涵上也从开始的为满足生活活动而存在,变成了王权的象征,占有欲的物化,国家权力阶级的表现。春秋百家争鸣,传统礼制受到冲击社会结构急遽变化各学派热烈争辩,在秦朝对青铜鼎权利的追求还有汉画像石的记载(图3:秦始皇泗水捞鼎图—来源:江苏徐州汉画像石馆收藏汉画像石)。《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④而在汉代,汉人的务实精神与大器意识,使得陶器成为不同阶级普遍使用的器物。
图片1 从左至右:钵形陶鼎、带盖红陶鼎、带把红陶鼎,江苏徐州邳州刘林遗址出土 现藏于江苏徐州博物馆
图3 秦始皇泗水捞鼎图汉画像石现藏于江苏徐州汉画像石馆
汉初实行与民休息的无为政策,“器以便事为善,以胶固为上”⑤表明了汉代以实用为主的制器观,也使得汉代初期陶瓷工艺美学呈现朴素、大方、古拙风格的基调。汉初提倡节俭也体现在丧葬文化上⑥,《汉书•文帝纪第四》记载,文帝的遗诏“乙巳,葬霸陵…治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⑦可见文帝禁止使用铜器作为陪葬,客观上促进了青瓷、釉陶等制陶工艺的发展,鼎的材质又一次发生转变。功用的转变则表现为鼎由祭祀的礼器转为墓葬所用明器。⑧陶鼎作为明器的存在,反映出汉代人事死如生的思想内涵,将死亡看做逝者生命的延伸。在《礼记•檀弓下》就有关于明器的记载:“其曰明器,神明之也。涂车刍灵,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 陶鼎作为明器更多的是强调一种象征的价值,象征可以传达一种跨时空的沟通,发出剥离欲望的人性光芒。汉陶鼎作为明器相比较与之前的青铜器材质、工艺、价格上都有优势。鼎作为礼器在经年的变化中形成了材质上由陶到青铜再到陶的循环。内涵上也由实用到神坛再回到实用的变化,看似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回路实则却是一个不断螺旋上升的过程。
2 陶鼎作为明器的发展与隐没,仪式感的需要
汉陶鼎的存在,是有自身的社会文化意蕴来支撑的。陶鼎在汉代的发展受到汉代“天人同构”的哲学观点影响,《春秋繁露》载“举凡一切,皆归之以奉人” ,⑨当时的人认为一切与人都有关,这也与《周易》中所述人与天、地、物的关系不谋而合:“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⑩而器具文化的世俗化正反映在汉陶鼎的发展与隐没之中。在冯先铭先生的《中国陶瓷》一书里记载了汉陶鼎的作为明器的变化:陶鼎在器形上仿制商周青铜器,并且陶鼎作为明器在西汉的随葬陶明器中还是普遍存在的,而到了东汉早期随葬明器减少,参考大连营城子墓葬与姜屯墓葬等汉墓:出现或有鼎无敦,或有敦无鼎的现象,汉墓中增加了案、耳杯、勺等生活化的明器。东汉中晚期墓鼎和敦已基本不见,参考大连土羊沙岗子墓葬等汉墓:家畜、家禽等陶俑增多。⑾作为明器,鼎在社会的发展中逐渐退出了,但是并没有退出历史的舞台。鼎逐渐演变成为带有宗教的敬神、礼佛的器具。明器陶鼎在汉代的消失进一步验证了汉代的人性的崛起。偏好自然的审美意识和思想,主张无为而成质朴,质朴而成自然。也是汉代平民地位上声与思想转换的关键点。汉陶鼎作为明器,兼顾着礼器的象征性与实用物的生活文化性的双重意义。即使到后来的隐没,也是器具背后所蕴含的社会仪式感选择的结果。
图4 汉陶鼎 现藏于河南开封饮食文化博物馆
图5 仪式感中陶鼎的造物观看角度
3 仪式感影响下陶鼎的造物观看角度
中国人向来看中“仪式感”,对“仪式感”一词的解读可以拆分成“仪式”与“感”进行理解。“仪式”的定义是“典礼的秩序形式”。《三国志•魏志•张既传》中有:“令既之武都 ”⑿,裴松之注引晋鱼豢 《魏略》中:“ 楚为人短小而大声,自为吏,初不朝觐,被诏登阶,不知仪式。”⒀亦有体现,可见古人对仪式的看中程度。在西方对于仪式(ritual)也在英国象征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 Victor Turner) 里有相似的描述仪式:“只是一种概述类的社会行为,专指那些发生于特定社会分层中具有典礼性质的形式……是一种文化发展的“助推器”。” 仪式是形式,本质是为内容服务。⒁“仪式感”中的“感”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追求。受时代人文精神影响是仪式背后蕴含的潜在的文化积淀,承载着古人造物观照角度变化的轨迹。同时“仪式感”中的“感”的背后也离不开古人意识深处对于政权的渴望。张光直在:《古代中国考古学》 中将古代的礼仪仪式感与政治相关联:“古代的艺术和礼仪就成了政治魔力之源,艺术和礼仪活动的结果是提出了社会等级制度的构成并以此对政权予以支持。”⒂而现当代我们对于陶鼎的观看角度将不仅仅局限于政治,应该基于文化重新发现陶鼎的仪式感隐喻。
3.1 制度对汉陶鼎造物的影响
人的造物行为自产生以来,环境、生活与造物就互相影响,汉陶鼎作为明器与人一样,一产生就被置入到汉代的特定文化系统之中,“器以藏礼”的造物思想充分反映汉陶鼎背后所蕴含的社会环境背景、社会组织关系、价值系统、文化观念等复杂性整体的变化。汉陶器的制度化主要表现在物的象征与类的象征上。汉初吸收苛政导致灭亡的教训,行黄老“无为而治”的道家思想,鼎作为皇家的象征虽然保留下来,但是材质与形制也出现的极大的变化。这也使得汉初的汉陶器在器形上“天然去雕饰”,呈现出一种质朴、古拙的大气美。经济的考量使得汉初提倡节俭也体现在丧葬文化上。汉文帝禁止使用铜器作为陪葬,使得陶器得以发扬。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儒经”作为控制社会治理体系的“圣经”,将“儒经”植入到汉人的思想、生活、生产之中。因此厚葬之风在汉代中期盛起。东汉中期受到事死如生的思想的影响,陶鼎作为礼器已经不能满足当时的造物观念,“具生器以适墓,象徒之道貌岸然也,略而不尽,貌而不动”。⒃人死之后,仍会像生前那样度日,所以尽量把生前使用的东西,乃至生前的生活情景,在墓中得以重现。各种陶楼房、舞乐俑开始大量涌现,作为明器真实形象地反映了死者生前居高楼、食珍肴、听乐赏舞的生活场景。
3.2 文化对汉陶鼎造物的指向性
“文化对于行为中的个体而言具有潜在的指向性。人的一般生活行为总是受两方面的调节,一受理性的意图所支配……,其次受文化观念的能动调节,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社会规则、风俗……”⒄因此文化与社会契约的关系会反映在仪式行为之中,最后浓缩于造物之中。汉陶鼎深深受到汉代“百工者,以致用为本,以巧饰为末”⒅思想影响。汉陶鼎文化性与精神性所指向的:人与汉陶器之间关系、存在的意义与文化价值的仪式感的重要性得以凸显,文化性也直接影响到器物存在的意义。巴克森德尔在《意图的模式》中曾谈到:“意图不是重构的历史心理状态,而是物象与其环境之间的一种关系”⒆人在社会中,关系会因为环境的不同,语境的不同有所转变,我们的空间在不同时间内多次折叠伸展,人们在对过去的回忆中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同样将汉陶鼎放在相应时代的语境下,要从物与我的角度理解才能真正进入到鼎器物的文化性中,陶鼎也需要裹挟着仪式感进行造物文化实践。显然汉陶鼎造物的指向性,使得人们在时代发展变化中重建陶鼎与人的关系,并创造更符合时代要求的文化性礼器。
3.3 生活对汉陶鼎造物的要求
人的造物行为是根据物品在生活中的使用而逐渐演进的。汉陶器作为汉人生活仪式感的体现,一旦放入时代生活之中就必然会受到生活观念、生活要求、生活行为的影响。汉代的鼎不再像传统礼器那样或威严凌厉,或庄重典雅。例如图4(图4汉陶鼎 现藏于河南开封饮食文化博物馆)的汉陶鼎它的造型也不再含有神圣的韵味,而是更加日常化、生活化。优胜劣汰原则在汉陶鼎的演进中同样适用,“藏礼”表明器物是文化传承的载体,当生活化汉陶鼎不能满足当时人们进一步对生活文化价值的需要时,就必然要进行转型。当然人们的思维方法、行为方式中的礼仪观念也会进一步重塑并完善陶鼎的功能与形态。因此反映现实题材的陶明器,例如陶俑、陶楼、陶仓更能适应汉代人墓葬的需要。
仪式感在器物中被构建出来,同样也会反作用于器物本身,造物的演进过程就成了文化价值、生活系统的传承与传播方式(图5:仪式感中陶鼎的造物观看角度)。在此中间,仪式感的意义不断发生改变,人的行为观念不断积累,仪式感最终成为人们身体的延伸。
4 结论
汉陶鼎的发生、发展与消失所体现的造物仪式感,提醒我们对于陶器的理解应该放在历史的内涵中去体会。同时对于现代我们的造物思想也有一定的启发性。现代与以前古代的礼仪限制有很大的不同,现代人所理解的仪式感是生活水平富足后满足精神的需要,而在古代的仪式感礼器归根到底则带有浓重的封建集权的精神压抑。仪式感却是我们不能忘却稳定存在于“根”的文化传统。这种文化可以支撑我们从现实的社会情况出发在现代的造物中建立基于仪式感的器物体系。
注释
①许慎.说文解字[M].中华书局,2012.
②王充.论衡[M].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1974.
③[西汉]司马迁:《史记•封禅书》
④[西汉]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
⑤ [汉]王符:《潜夫论•务本》
⑥沈玲,谭骏.浅探汉代陶瓷艺术的文化内涵[J].中国陶瓷,2009,45(01):68-70.
⑦[汉]班固:《汉书•文帝纪第四》
⑧[西汉]戴圣:《礼记•檀弓下》
⑨董仲舒.春秋繁露[M].中州古籍:河南,2010.
⑩周 易 [M]. 杨 天 才、 张 善 文, 译 注 . 北 京: 中华 书 局,2014:607-610.
⑾冯先铭.《中国陶瓷》[M].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2001-12-1:59-.
⑿[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魏•张既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2.
⒀[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魏•张既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2.
⒁杜鹏.试论西方人类学仪式研究范式的现代性转换[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02):1-6.
⒂张光直.古代中国考古学[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⒃[战国]荀子.荀子•礼论[M].山西古籍出版社:山西,2003.
⒄海军.设计之重[M].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141.
⒅[汉]王符.潜夫论•务本[M].辽宁教育出版社:辽宁,2001.
⒆巴克森德尔.意图的模式[M].曹意强,等,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7: 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