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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宋人题跋文的选评及其文体观念

2020-08-23左杨

北方论丛 2020年5期

左杨

[关键词]晚明 宋人题跋 选评状况 文体观念

在中国历史上.文学及其观念的发展常常与哲学、政治等领域的发展存在不平衡的现象。比如从明代中期开始,阳明心学的崛起是从对程朱理学的纠弊与超越开始的,但是在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领域,却是从承接宋人传统开始的。尤其是关于题跋文体的创作与认识,均离不开宋代文学的影响。于是,在学界首先是唐宋派倡导学习唐宋八大家的古文,遂有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的问世。至万历时期,小品文大为流行,苏轼、黄庭坚便成为文人关注的对象。而题跋文由于其自由灵活的文体特征,逐渐成为明代文人青睐的对象,也就成为多种选本争选的文体。目前,学界对于宋、明两代小品文的关系已有关注,如吴承学在《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之《晚明小品》一章中曾论及宋人题跋对晚明题跋的巨大影响,郭预衡所著《中国散文史》(第五编)亦指出“苏黄题跋,有此一体。虽属题跋,却似小品”,但将宋人题跋的创作实践与明人总集编选的理性认识相结合来研究题跋文体观念的方式还比较少见。因此,考察宋人题跋文在明代选本中的具体状况,既有助于深入发掘宋代题跋的艺术价值,对于明代题跋文体观念的认知亦提供了新的视角。

一、晚明宋人题跋文的选评状况

从《文章正宗》《宋文选》《文章轨范》《古文关键》《宋文鉴》等宋代文章总集的选辑数量中可以看出,宋代选家对题跋文体还未展开充分关注。且宋代总集中仅有为数不多的选本将题跋单列为一体进行选辑,其他总集或未选题跋或将其归入序体进行选辑。从成书于宋孝宗淳熙六年的总集《宋文鉴》开始,题跋这一文体才被选家单独列为一类收入集中。在《宋文鉴》中,黄庭坚入选的题跋文数量最多,共计九篇;苏轼的题跋文五篇,仅居人选诸家的第四位。而现存黄庭坚题跋文共六百余篇,苏轼题跋文共七百余篇。從创作数量上来看,黄、苏本是题跋文大家,但在当时其题跋作品还并未得到选家的足够重视。

明代文章总集则体现出明确的题跋文体区分观念。宋人题跋文在明代散文选本中的选评情况,则存在阶段性的差异。不同时期、不同流派的选家,由于文学观念的差异,其眼光与标准便会有出入,则其所选作家与篇目也就不尽相同。大体来看,洪武至嘉靖年间的散文总集及诗文合集中,宋代各家题跋的人选数量比较分散。多部选本之间尚未出现选辑数量突出的个案重叠现象。比如,编选于洪武年间朱檹的《文章类选》,选辑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黄庭坚、辛弃疾等诸家题跋均不过一两篇。天顺年间吴讷的《文章辨体》所选欧、苏、王、黄等人的题跋文均为十篇以内,亦无明显的数量差异。嘉靖年间唐顺之所编《文编》对于宋人题跋文仅选辑欧阳修一篇,归有光所编《文章指南》则仅选取王安石一篇题跋文。

万历年间至明末清初时期,苏轼、黄庭坚的题跋文开始为不同类型的选本所关注。一类是晚明时期较为流行的小品文选本。如万历年间刘士鳞等所编《删补古今文致》,辑录汉至明人所著散文共八十余篇,其中,宋人题跋只选人苏轼、黄庭坚、陆游的作品各一篇,即苏轼《书东皋子传后》、黄庭坚《题燕郭尚父图》、陆游《跋陈伯正所藏山谷帖》。又如崇祯年间陈天定所辑《古今小品》,选录的题跋文中包含苏轼的十二篇及黄庭坚的两篇。在人选的宋人题跋中,苏、黄二家数量居前列。另一类是晚明时期颇具代表性的诗文或散文总集。如成书于天启年间或稍后的李宾所编《八代文钞》,编录先秦至明代共九十二位名家诗文。就历代题跋文的选辑来说,此集共选唐至明三十七家、一百八十六篇题跋文。其中,宋人题跋百余篇,苏轼、黄庭坚题跋文入选约六十篇,远远超过其他入选的宋人题跋数量。又如.在贺复征编选的晚明时期重要的散文选本《文章辨体汇选》中,明以前(晋、唐、宋、元)题跋共计八卷一百二十三篇。其中,宋人题跋共九十七篇。而在选人的宋人题跋中,苏轼、黄庭坚题跋文作品的数量分别为二十七篇、二十五篇,已占宋人题跋作品总数的多半。由此可见,晚明选本中宋人题跋文占有很大的比重,在作品数量上可与明人题跋相比肩。而苏、黄二家的作品更是此时期多部选本的重点关注对象。

晚明著名藏书家毛晋亦颇为推重苏、黄二家题跋文。他在为东坡题跋文作品所作的题跋中有专论苏、黄二家之语:

元祜大家,世称苏、黄二老。二老亦互相推重。鲁直云:“东坡文字言语,历劫赞扬,有不能尽。”东坡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略不启争名见妒之端,令人有不逮古人之慨。但同时品题,尤推东坡。如韩子苍云:“东坡作文,如天花变现。初无根叶,不可揣测。”洪觉范云:“东坡盖五祖戒禅师后身。其文俱从般若部中来。自孟轲、左丘明、太史公后,一人而已。”凡人物书画,一经二老题跋,非雷非霆,而千载震惊,似乎莫可伯仲。吾朝王弇州先生又云:“黄豫章逊隽。”此亦射较一镞,奕角一著,持论得毋太苛耶?

毛晋对于苏、黄题跋的推崇极具代表性。因为作为藏书家,毛晋既具有广博的阅读经验,也拥有丰富的文类知识,更兼具广泛的文人交游。毛晋对宋代苏、黄作品的重视,尤其体现在以题跋为代表的“小文章”上。毛晋虽不赞同王世贞对黄庭坚较为苛刻的评述,但也表现出对东坡散文的偏爱。这在其《苏子瞻外纪》的题跋中也曾论及:“唐宋名集之最著者,无如八大家。八大家之尤著者,无如苏长公。”这也从侧面强调了其所说的“同时品题,尤推东坡”。毛晋引韩驹、慧洪之语来阐述东坡题跋的特征。且不论毛晋对苏轼题跋的极度推崇是否有溢美之嫌,就以上引述而言.他的确点明了苏轼散文的几个特征。一是自然天成,不可捉摸,即“东坡作文,如天花变现。初无根叶,不可揣测”。而这既是苏轼题跋文的具体表现形式,也是由此而形成的美学风格。二是佛家思想对苏轼有深刻影响,即“东坡盖五祖戒禅师后身。其文俱从般若部中来”。因而其题跋文强调主体的灵悟,多表现出随缘自适的心境。这既是文意的组成部分,又是表达过程中渗入作家主体的创作理念。三是长于议论、叙事。即“自孟轲、左丘明、太史公后,一人而已”。主体之意需要通过议论来进行表达,苏轼题跋文中的议论是其达辞的具体方式。而王世贞在《书三苏文后》中亦对苏轼散文有所评述:“子瞻殊爽朗,其论策沾溉后人甚多。记叙之类,顺流而易竟,不若欧阳之舒婉;然中多警儁语。骚赋非古,而超然玄著,所以收名甚易。”尽管王世贞此言是就苏轼的诸种文体而展开讨论,但也从侧面印证了苏轼题跋文所具备的特色。

由此可见,尽管苏轼、黄庭坚在散文创作领域具备颇高的文学成就与价值,但苏、黄题跋并称的经典化建构过程.却是在晚明的文学选辑及评述中逐渐形成的。晚明宋人题跋文的选评状况反映出苏、黄二家题跋并举的经典化形态。晚明时期在这种文学观念的影响下,苏、黄已成为宋代题跋的代表人物。而苏轼更几乎成为晚明文人的最高崇拜对象。

二、晚明选本中苏、黄题跋的文章观念与体貌特征

宋代散文不乏佳作,题跋创作于此时更是大放光彩。欧阳修、黄庭坚、苏轼、陆游等都是宋代题跋文大家,现存欧阳修题跋文共四百余篇,黄庭坚题跋文共六百余篇,苏轼题跋文共七百余篇,陆游题跋文共二百余篇。欧阳修散文体现出的“六一风神”,开拓了散文在“明道”功用之外的、对于作家主体性情的表达方式。对于“风神”这一文学观念,其文学价值的对象物是文人的主体人格、才思和情志。后来苏、黄等元祐大家对此均有继承和发展。虽然苏、黄二家才性有所区别,但在对于主体情性的抒发方面有共同之处。陆游的散文创作,扩大了抒情、议论的范围,融人了更多感念时事的内容。在数量众多的宋人题跋中,苏、黄题跋文能脱颖而出并为晚明选家所关注,一方面取决于两位作家在宋代散文发展过程中的标志性意义,另一方面,则源于其作品的体貌特征及美学风格与晚明时期文学思想的高度契合。而就晚明选家多有关注的苏、黄题跋文来讲,二者的思想境界、美学风格具备一致性,但苏轼在题跋创作中又独具只眼。下文以晚明重要选本《八代文钞》及《文章辨体汇选》所选辑二家题跋文为考察对象进行分析。

(一)苏、黄题跋文思想境界与美学风格的一致性

毛晋认为,“凡人物书画,一经二老题跋,非雷非霆,而千载震惊,似乎莫可伯仲”,强调了他对苏、黄二家题跋文的尊崇。苏、黄并举的现象说明,其题跋文创作与晚明文人标举的文章观念具有内在的一致性。而通过细读文本可以发现,其核心在于苏、黄题跋文对于作家个体意识的强调。

入选的苏、黄二家题跋文创作强调“意在笔先”,在表达主体的文化修养、思想境界上具备相通之处。黄庭坚在《题七才子画》中说:“眉山老书生作此《七才子人关图》,作人物,亦各有意态。余以为赵子云之苗裔,摹写物象渐密,而放浪闲远则不逮也。或谓七人者皆诗人,此笔乃少丘壑耶?山谷日:一丘一壑,自须其人胸次有之,但笔间那可得。”苏轼在题跋文中也强调“意在笔先”。比如,《跋赵云子画》云:“赵云子画笔略到而意已具,工者不能。”作画乃至作文,讲求“意在笔先”都与道、释之“悟”相关。这些都反映出苏、黄题跋文创作在擅长表达主体之意方面有着共通之处。

作家个体所具备的独特的思想境界、文化修养会创建出独特的美学风格。具体到苏轼、黄庭坚人选的题跋文,则是在题跋文创作中着重表现平淡而富有韻味的美学风格。黄庭坚在《题摹燕郭尚父图》中说:“凡书画,当观韵。”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也说:“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乱兵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

伴随平淡有韵味的美学风格的,是苏、黄二家题跋文创作对“俗”的规避及对“雅”的追求。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评司空图“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黄庭坚在《书缯卷后》中说:“余尝为少年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问不俗之状。老夫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夺,此不俗人也。平居终日如舍瓦石,临事一筹不画,此俗人也。”其又在《题固陵寺壁》中云:“时新雨晚晴,同登钟阁,观白盐之崇崌,想少陵之风流,叹大雅之不作,徘徊久之。”

尽管苏、黄人选的题跋文中反映出近似的美学追求.但二者达于这种美学追求的方式却不尽相同。苏轼多将主体“道化自然”的“意”通过“自然之法”进行表达,从而构成自然平淡的美学意境。这种“自然之法”如《书若逵所书经后》中所言“自然匀平”的“海上沙”,以及“自然萧散”的“空中雨”,皆是自然造化。唯有将个人与自然化为一体,才能达于自然平淡的美学意境。而黄庭坚则更偏重“师古”。比如在《跋与张载熙书卷尾》中,他认为学书、学用笔应注重“古人笔法”、重临摹,继而“会之于心”。这也是黄庭坚“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创作方法的具体表现。毛晋引黄庭坚《书家弟幼安作草后》之语来评价山谷题跋:“尝见山谷云:‘家弟幼安,求草法于老夫。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余恍然曰:‘此数语即可以跋山谷题跋矣。”毛晋的跋语说明了黄庭坚与苏轼在达于“无法”的自然境界方面实质上是殊途同归的。物化于自然、师法于前人只是辞达的不同原则和途径,最终的美学理想都是达于平淡、自然的无法境界。

(二)苏轼题跋文独特的体貌特征及其成因

尽管入选的苏、黄题跋文具备殊途同归的美学追求,“殊途”却透射出苏、黄二家主体之意的差异。苏轼的才性、修养较黄庭坚更合于天机、不可捉摸,如他在《自评文》中的评价“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王世贞认为,“黄豫章逊隽”。隽,《说文解字》训曰:,肥肉也。从弓,所以射隹。”隽的本义应为(鸟肉)肥美。《汉书·礼乐志》有“至武帝即位,进用英隽,议立明堂,制礼服,以兴太平”句。故隽又可通“俊”,指才智出众。用“隽”来评价苏、黄,是从个体才性及其形成的美学意蕴两个方面对苏、黄散文的差异做出了概括。也就是说,晚明文人眼中的苏轼题跋文表现出才性的突出和文章“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美学特征。而在这些方面,黄庭坚“逊”于苏轼。

1.入选的苏轼题跋文所体现出的自然天成、不可捉摸的美学风格与其个体的人文素养和精神世界相关。而个体的人文素养、精神世界需要才、识来支撑。作家主体之意通过妙趣横生又短小精悍的题跋文充分展现出来,是东坡题跋的过人之处。比如,《题万松岭惠明院壁》一文谈及品茶:

茗饮芳烈,问此新茶耶?英曰:“茶性新旧交,则香味复。”予尝见知琴者,言琴不百年,则桐之生意不尽,缓急清浊,常与雨呖寒暑相应。此理与茶相近,故并记之。

苏轼通过论琴声与气候季节的关系,来说明茶之香贵在“复”的道理。又如《书醉翁操后》一文谈及琴、泉、诗:

二水同器,有不相入。二琴同手,有不相应。今沈君信手弹琴,而与泉合。居士纵笔作诗,而与琴会。此必有真同者矣。

无论弹琴还是作诗,尽管都是文人多拥有的才能修养,但要将这些表述清晰又绝非易事。苏轼由于才大趣高,却能信手拈来、隨意挥洒,在不经意间便将自己的文理雅趣和盘托出。

2.此种自然天成不可捉摸的美学风格与道、释思想相关。这既是苏轼题跋文“意”的重要构成部分,也是苏轼题跋文“达意”的表述方式。在《书若逵所书经后》中,苏轼通过论字来表现对自然之道的理解:

怀楚比丘,示我若逵所书二经。经为几品,品为几偈,偈为几句,句为几字,字为几画,其数无量。而此字画,平等若一,无有高下。轻重大小,云何能一,以忘我故。若不忘我,一画之中,已现二相,而况多画。如海上沙,是谁蹉磨,自然匀平,无有粗细?如空中雨,是谁挥洒,自然萧散,无有疏密?咨尔楚、逵,若能一念,了是法门,于刹那顷,转八十藏,无有忘失,一句一偈。东坡居士,说是法已,复还其经。

每一笔字画的平等均匀、每一次用笔的轻重适度都须“忘我”方能实现。庄子在《大宗师》中说:“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个体必须忘却外在的存在,忘却自我的存在,剥离知识、意念,达于“坐忘”境界,才能与道合一。也就是上文中“海上沙”“空中雨”所体现的自然之道。自然之道是苏轼题跋文中多表现出的“意”的思想皈依。“海上沙”“空中雨”都是自然之物。用自然之物所体现出的“自然萧散”来比喻字画之理,是苏轼题跋文创作的自然之法。自然之立意、自然之表达进而构成自然无法的美学境界。

作家个体通过“坐忘”达到“虚静”的状态,从而成就“心与物化”。这在《书李伯时山庄图后》有所体现:

画日者常疑饼,非忘日也。醉中不以鼻饮,梦中不以趾捉,天机之所合,不强而自记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

“神与万物交”是“心与物化”的具体表现。当个体达到“物化”的境界,即可“不强而自记”、合于天机,但合于天机只是将自然之“道”“形于心”,仍属于“有道而不艺”的阶段。如同敏泽先生在谈论“道”与“艺”的关系时说:“‘道与‘艺名为二,在真正自由的美的创造中又必然浑然一体:身与物化,并精通表现的技巧。这就是他所说的‘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

综上所述,苏轼独特的才性、气质、学问构建出其题跋文独特的体貌。这些入选的题跋文中,主体之“意”既构成了“达”意的具体形式,也形成了独特的美学风格。

三、晚明选本中苏、黄题跋的表现方式

题跋文体在宋代的定型、成熟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从体制方面来看,题跋文产生之初所依附载体的范围在逐渐扩大。题跋文的载体既可以是书画、金石碑帖,如欧阳修《集古录跋尾》、董迪《广川书跋》、苏轼《书蒲永升画后》,也可以是单篇诗文或诗文集,如苏轼的《书六一居士传后》《书黄子思诗集后》。二是从体式方面来看,宋代的题跋文创作逐渐从“就载体而论载体”的创作方式扩展至“就载体而言己论”的创作方式。也就是说,题跋文中的作家主体性情的发挥开始逐渐突出。三是从体性、体貌的方面来看,作家的才性、胆略、见识往往成为题跋文创作风貌的核心组成部分,也是决定题跋文体式变化的内在动因。从晚明人所选辑的宋代题跋文作品来看,他们显然认识到上述属性,并在表现内容与表现方式等方面放大了这些属性。概括来讲,这些题跋文的表现方式可从以下三个角度进行观照。

(一)与诗歌创作中“以物起兴”方式类似的表达方式

在体制方面.题跋文最为突出的特征是它从文体产生之初就依附于具体的载体。从“考古证今,释疑订谬”到议论抒情,无不依附于载体。题跋文的创作,总要因载体而展开。至宋代苏、黄题跋,对于载体的议论愈发丰富,作者主体的身份愈发彰显。诗歌中的以物起兴,是作家主体与客观景物的主、客交融。作家主体的情兴来源于客观对象物。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所言“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兴”是主体以情观照景物后,又由景物回赠而来的。而题跋文的创作与此类似,也是主体对于特定客观载体的具体观照,包括诗、文、书、画、金石、碑帖。题跋文体的成熟过程,实质上是主体所起之“兴”的成熟过程。因此,宋代题跋尤其是苏、黄题跋文,尽管其中充斥着议论、才学、理趣,但不乏兴象玲珑、意境突出的色彩。如黄庭坚《书赠俞清老》中的“今蹙眉终日者,正为百草忧春雨耳。青山白云,江湖之水湛然,可复有不足之叹耶”。青山白云、澄澈湖水犹如释然之心境。又如《题陈自然画》之“水意欲远。凫鸭闲暇,芦苇风霜,中犹有能自持者”。画境、诗境跃然纸上;动静相宜、意境脩然。再如苏轼《题凤翔东院右丞画壁》之“嘉祐癸卯上元夜,来观王维摩诘笔。时夜已阑,残灯耿然,画僧踽踽欲动,恍然久之”。光、影生动,画上僧栩栩如生。可以看出,根据不同的载体,作家所阐发的情感、行文中的意境也不尽相同。而画跋、书跋更容易激发主体的情性,其题跋文也更易表现出情物交融、意境突出的艺术特色。当然,这与书、画类作品本身所蕴含的艺术特性也密切相关。

(二)晚明文人选辑的这些题跋文中的“以物起兴”,与宋代理学中的“格物致知”亦有相通之处

朱熹认为,“格物,是物物上穷其理;致知,是吾心无所不知”。而“理”是普遍存在的,即“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因此,“格物”的对象也是多样的。“格物致知”本是就儒家道德范畴来讲的.后至宋代逐渐被扩展至文学创作的认知领域。这些题跋文所依附的具体载体也应属于“格物”的对象。从形式上看,格物穷理的方式与题跋文创作时依载体而论的方式有着内在一致性。题跋文的创作首先需要就载体而“格物”“穷理”。苏轼的题跋文尤其擅长针对题跋载体而“格物穷理”、彰显理趣。仍以《书若逵所书经后》为例,“经为几品,品为几偈,偈为几句,句为几字,字为几画,其数无量。而此字画,平等若一,无有高下”,经、品、偈、句、字、画,层层推究,以穷其理。经过广泛的“格物”,以求得“心”的“无所不知”。而所穷之“理”,即自然之理。因此,苏轼题跋文常能在说理的过程中求得趣味。

(三)入选的苏、黄题跋擅长通过议论来呈现情感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诗者,吟咏情性也”,反对宋诗中的“理路”“言筌”,反对以文字、才学、议论为诗。而在题跋文领域,“议论”“才学”与“吟咏情性”并不矛盾。尤其是苏轼、黄庭坚,其就载体而议论、抒情的题跋文不胜枚举,往往能够在“简劲”之语中流畅自然地展示一己之情怀。如著名的《书黄子思诗集后》,几乎通篇都为议论之言。用层层议论表达其“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的审美追求。又如《跋李伯时卜居图》:“定国求余为写杜子美《寄赞上人》诗,且令李伯時图其事,盖有归田意也。余本田家,少有志丘壑,虽为缙绅,奉养犹农夫。然欲归者盖十年,勤请不已,仅乃得郡。士大夫逢时遇合,至卿相如反掌,惟归田古今难事也。定国识之。吾若归田,不乱鸟兽,当如陶渊明。定国若归,豪气不除,当如谢灵运也。”这本是一篇画跋。除了第一句对题跋载体进行了简要介绍以外,其余文字全部都为议论之辞。苏轼在此篇题跋文中透露出“归田意”,并论及“归田”乃“古今难事”,并进一步阐明了“归田”愿望的实质——“不乱鸟兽”。这种人与自然的融合状态也就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的状态。由此可见,作者往往能够由载体进而生发出观点、情思。这也就将“议论”“才学”与“吟咏情性”有机结合在一起,形成独特的文体风貌。

上述表现方式反映出晚明选家的兴趣所在,即他们偏爱那些说理透彻、充满机趣,并饱含诗意的题跋作品,也就是与晚明小品文体貌相近的题跋文,由此我们也可推知晚明选家对苏、黄题跋情有独钟的原因。在晚明心学流行的时代,为文重情趣是性灵派最为重要的倾向,而在写法上又倡导自由挥洒、不拘格套。那么,充满情趣、自由畅达的苏、黄题跋就颇为合乎他们的旨趣,所以也就自然会进入晚明文人的视野。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完全不顾及题跋的基本文体特征。但凡题跋文,一般都需要概括所题载体的主旨内容,并对其略作评价。比如苏轼的《书黄子思诗集后》一文,集中体现了苏轼的诗学主张,并展示了其挥洒自如的艺术才能,这些当然都是晚明人所赞赏的,然而作者之所以由书法之见解推至对司空图诗歌创作的评价,其实都是为了最后推出对黄子思诗作特点的说明以及对其诗歌成就的评论。作者看似漫不经心的自由挥洒里,其实包含精心的构思与行文的技巧。

四、结语

严羽曾着重强调诗歌应回归到“吟咏情性”的道路上来,强调诗歌创作中“兴趣”的重要性。如果说哲理化、散文化的倾向在诗歌创作领域妨碍了诗歌“吟咏情性”的功用,那么它们在题跋文创作领域则强化了主体情性的抒发。题跋创作成为宋人抒发主体性情、表现理趣的新方式。这是由题跋本身独特的体制所决定的,即题跋文的写作需要依附具体的载体。而针对诗文、书画、金石碑帖寻求素材、议论抒情、阐发义理,就成为宋人施展才学、吟咏情性的理想方式。这或许也就是题跋文体虽然在形式上萌芽于晋、唐时期,但至宋代方才发展壮观、渐趋成熟的原因。

(一)晚明宋人题跋文的选辑体现出晚明文人对才智、见识的推崇

《汲古阁书跋》中毛晋为《东坡题跋》所作题跋曰:“凡人物书画,一经二老题跋,非雷非霆,而千载震惊,似乎莫可伯仲。”毛晋此言不仅突出了苏、黄二家在题跋创作上的卓越成就,还表达出其个人对题跋文体的理解。一是宋代题跋载体的扩充和丰富。书、画、诗、文、人物传记,都已被纳入文人作跋的范围内。二是宋代题跋文体强烈的表现力。“非雷非霆,而千载震惊”不仅是对苏、黄题跋的赞誉,还是对宋代题跋感染力的肯定。这说明毛晋对题跋文体特征的理解与明代徐师曾、吴讷相近,即“简劲”“峭拔”。而晚明文人对题跋文体特征的共同认知实质上也是对文人才智、见识的共同推崇。王世贞认为,黄庭坚“逊隽”;毛晋认为,苏、黄两家题跋不分伯仲;《八代文钞》《文章辨体汇选》《删补古今文致》《古今小品》等选本在辑录作品的数量上肯定了苏、黄题跋的突出成就。实际上,这些都是围绕着宋代题跋所表现出的文人的才智、见识而进行的评判。

(二)晚明文人对苏、黄题跋文的偏重反映了其对“小文章”的关注。而这又与晚明小品的流行密切相关

明人徐师曾认为题跋文“专以简劲为主”。“简”说明题跋文一般篇幅短小,属于“小文章”一类。题跋文的创作大多受限于载体的具体形式而短小精悍。“劲”说明题跋文往往能够表达出作家深刻的见解、浓厚的情感以及恣肆的才性。题跋虽是“小文章”,但这种文体却更适合文人用以抒发个体的性灵。李贽在《又与从吾》中论及此问题日:“兄于大文章殊佳,如碑记等作绝可。苏长公片言只字,与金玉同声,虽千古未见其比,则以其胸中绝无俗气,下笔不作寻常语,不步人脚故耳。如大文章终未免有依仿在。”李贽在文中委婉地向焦弘表达出自己对“大文章”的不满。他认为,“大文章”不如“片言只字”的“小文章”.因为“片言只字”更能抒发文人胸中的真性情。文人唯有将个体独特的见识、才性表达出来,才能写出不同寻常的作品。因此,他特别推重苏轼的“小文章”,赞其“与金玉同声,虽千古未见其比”。此处所言“小文章”尽管不是特指题跋作品而是更接近于小品的意义,但无疑是包括题跋文在内的。

题跋文与“大文章”不同,更适合用以抒发主体情性、展示个人修养。事实上,宋代有不少持不同文章观的文人能够在题跋创作中有所施展。比如,《文章辨体汇选》除了辑录大量的苏、黄题跋以外,还选辑了王安石、朱熹的题跋文。晚明选本对这些宋人题跋的辑录,说明属于“小文章”的题跋能够广泛地表现出宋人的才智、见识、性情、修养。对于晚明小品文的兴盛与流行,苏、黄确实起到了更为显著的启示作用,尤其是苏轼的题跋文创作,更是被晚明人奉为楷模与典范。当然,苏轼等宋人的题跋所发挥的典范作用并不仅仅限于小品一途。由于苏、黄均精通书法绘画,故其书画题跋也见解精到、说理透彻.对于元明二代的书画类题跋也有深刻而广泛的影响力。又因为苏轼乃是大才,题跋文创作涉及领域广泛,艺术风格多样,故而具备了巨大的开放性与包容性。可以说苏轼对明人的影响是多方面的。除了李贽、公安三袁受其影响极深以外,复古派作家王世贞也多受沾溉。而在这些影响中,苏轼的题跋文无疑发挥了比较明显的作用。宋诗曾为复古派作家所深诟,苏轼当然也不能例外;李贽曾对苏轼的“大文章”颇含微词,也并非对其全表赞同,但是对苏轼的题跋文却众口一词地均表赞许,这或许与题跋能够满足不同派别文人的创作需求的文体特征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