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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业证上的故事

2020-08-22草籽

金秋 2020年10期
关键词:当兵战友部队

◎文/草籽

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一个故事就像一根电线杆,杆上有路灯,亮亮堂堂,看得见故事的前后左右。

我的故事之一是喜欢探究父亲,寻找父亲的路灯。常用的一个便捷办法就是每到我的一个年龄段上,把父亲年龄往回拉31年,看看他与我同龄的那一年有没有电线杆出现。比如我过40岁生日那年,就会想象父亲40岁那年发生过什么故事,面对同样的事件他会如何处理。其实说是探究父亲,不如说是探究父子两人,拿两人做个对比。其中的私心是看看我是否在某个方面超过了他,某一盏路灯是否比他的更亮。

去年年初,又有个父子间对比的机会。听一个战友说,他们社区开展复转军人登记,告我把转业证找出来,以备不时之需。以前以为转业证是一个休止符,一个句号,没啥作用,可是把它从箱子底翻出来,看到我当年的照片,当兵年月的故事便一个一个钻了出来。原来转业证就是军旅故事会的开关。突然想起父亲也有一本转业证,两个证上的故事有啥同异之处?

父亲的转业证很好找,它被扫描到二哥制作的全家影集中,我们姊妹六个人手一本。两个转业证一对比我就来了兴趣——原来父亲和我都是19岁入伍,两根电线杆出人意料地站在了一起。

两证一对比,我的开本小了许多,只比香烟盒大一点儿,里面内容也很简洁,只有一段文字,大意是1971年1月入伍,担任油料化验员(排级)职务,1979年10月转业,完了。父亲的证上则样样行行,包括了家庭成员、入伍前老家有多少亩地、几间房、几头牛、立功记录等,还有简历,哪年哪月担任什么职务。数了一下,工作变动五次,转业前担任部队一制药厂厂长,副团级。单从职务比,我的转业证浅薄了许多。但从时代背景比,父亲从军于战争年代,变数很多,而我则是在和平时期当兵,按部就班,两个军人不可等量齐观。父亲胜出,情理之中。

战争年代父亲入伍,从老家泾阳县到延安,怎样得到的信息,怎样报名,家人是否送行,一路上有没有风险,每个月领津贴不,其中的故事我一无所知,从没听父亲讲过。而当年我入伍却是父亲替我报的名,这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似乎不可思议,那年头参军入伍是每个青年人的梦想,一个人恨不得一年报两次名,何须父亲出面。

当时我在陇县下乡。10月招工、12月征兵都是铩羽而归,都受了体检时血压高的拖累。12月下旬突然接到家里电报,让我尽快赶到兴平县。前一年,父亲从西安下放到兴平县当了农民,父子身份一样了。不过父亲属于创新型农民,领着大家搞科学实验,出了成果,省革委会主任曾来村上出席现场会。1970年底,父亲得知县上征兵消息,先行造访县革委会主任。跟省革委会主任一样,这个主任也是现役军人。军人,与接兵部队接洽想必便捷一些吧。回到村上父亲便给我报了名并发了电报。我赶到村上时征兵体检已于前一天结束,体检小团队已经撤离。公社破例给我一张体检表,那天父亲回西安办事,我心里慌张,担心血压又往上冒咋办。巧的是到了公社卫生院,适逢血压计坏了,气囊漏气——坏运气不过三,老天终于要开眼了。医生看我的面色不错,说,小伙子血压能有啥问题?给你填个“正常”吧。顺便说一句,直到今天,我的血压始终正常,当年不知为啥一到关键时刻便热血沸腾不停,喝醋压惊也不行。

一天后拿到入伍通知书,马不停蹄回陇县卖粮转户口。跟好几百新兵坐火车赶到西宁部队,离1971年还有两天,所以我应该是1970年入伍,只是部队上把我们称为“七一年兵”。

一个退伍多年的老兵替儿子报名应征,儿子从农村知识青年变成部队战士,我对父亲自有感恩之心。我在奶妈家长到5岁,打小敬畏父亲,与父亲几乎没有语言交流,想不到父亲能为我当兵操那么多心。想来父亲之所以乐见儿子当兵,可能源于他感悟到当兵人生道路的重大转变吧。父亲兄弟三人,哥与弟没有当兵,他们及他们的子女一辈子都是农民。当兵,对任何人来说应该都是一生的转折,甚至可能会决定生活的走向。比如我,转业后结婚,介绍人正是我们部队一战友。

拿到转业证的时候,父亲军龄17年,36岁;我的军龄9年,28岁。父亲的转业证上写得明白:孩子6个。我转业时孑然一身,还没结婚。从转业证上照片看,36岁的父亲嘴唇抿着,目光深沉,曾经沧桑。我的照片上则是一双初出茅庐的眼睛,急着想看看转业后的天地有多大。

对一生而言,父与子的军龄都不算太长,但在部队期间所发生的事件却都具有史诗般意义。父亲在部队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建国建业,我则经历了打倒“四人帮”、改革开放。这是宏观,具体到一个兵,当兵期间的故事同样可歌可泣、可圈可点。

父亲当兵的第九年,胡宗南进攻延安,工厂转移到山西省。行军路上,母亲把刚出生不久的一对龙凤双胞胎分别放在驮筐里,用老乡的马驮着,一边一个,一路匆匆。晚上宿营打开驮筐上的被子一看,男孩、也就是我的二哥体征正常,女孩已经被棉被捂死。父亲母亲强忍痛苦,第二天擦干泪水继续行军。那年父亲不到30岁,还是个年轻人,如何会有那么大力气,挑得起那么沉重的担子。那天晚上天空必定阴沉,星星月亮以浓云遮面,不忍睁眼。

我当兵的第五年,出差路过西安,给父亲带回两条前门牌香烟,当时他抽的是海河牌,每天一两盒。见父亲高兴,我也壮着胆子抽了一支。当时我脸绷得很紧,心脏咚咚跳,生怕父亲反感,训斥一番。其实我下乡时就学会了抽烟,只是当着父亲的面从来不敢越线,以为年纪轻轻抽烟就是做了错事,坏了规矩,让我想不到的是当时父亲好像没有看见,又好像已经看惯,云波诡谲间一张窗户纸被捅破了,我拿到了抽烟许可证。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一直认为当着父亲面抽烟或者喝酒应该算很重大的事件,等于儿子的成人礼,从此可以跟父亲平起平坐了。那一刻让我踌躇满志,很兴奋,也很骄傲。补充一句,我三个哥哥都不抽烟,这一份嘚瑟唯我独享。

1977年,我转业的前两年,父亲已调回西安。春节,二姐、三哥同时结婚,我回家探亲。一天我的三个战友来家玩儿,看见楼前喜气洋洋,犹犹豫豫停下脚步,说你们家有人结婚,我们赶上了,也得凑个份子吧。我赶忙把他们摸口袋的手拦住,说战友就是自家人,不必客气,你们来就有助兴之功,吃好喝好就是了。吃好了,喝好了,还划了几通拳,气氛相当热闹。客人们走后,父亲不经意地问了我一句:你战友来了,有啥表示没有?我如实答:没有。父亲没再说啥,转身干其他事儿去了。过后我听哥哥说,爸爸说你没有社会经验。我为“社会经验”这四个字纠结了好几天,如果我收了战友礼金应该算是有社会经验吧,可是他们事先并不知道家有婚宴,迎头撞上,掏一份礼金,应该不是他们的本意,主人不好勉为其难吧?也有周全的做法:当时的礼金少,也就是一人5块钱左右,如果我替他们交了,父亲满意了,战友们照样吃好喝好。可是如果自家人还要作假逢迎,多多少少就有点不厚道的意味了。

以前父亲在我眼里高大豪迈,大山一般。从那天起对他有了点儿看法,开始从“人无完人、都有缺点”角度检索他的过往。还真的找出了几处不足,比如几次与母亲大吵,母亲耳力不好,所以吵架声响挺大,邻居都能听见,每次我都羞愧得无地自容。以父母那种资历、认知水平来说,如此这般不应该呀。当然每次吵架我都是站在父亲一方的,但是仔细斟酌起来,父亲也有平时与母亲思想沟通较少、情感不细腻之缺点。再比如父亲的客人来家拜访的不少,不论待多长时间,担任家中主厨的父亲从来不留饭。曾经明言:同事间不搞吃吃喝喝的事,他把这条准则坚守了好多年。从好的方面看,是一股“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清风,从另一方面看,可能也是刻板、缺失关心之雾霾?

儿子开始褒贬父亲,儿子便从家里人变成了社会人。可能每个儿子都有这一天,当然每个儿子同样免不了被自己的儿子所褒贬。猛可发现我的偶像父亲变成平常人,我灰心丧气好多天,抬眼看太阳,也比从前暗淡了许多。其实父亲没变,变的是我的眼光。多年后,我也当了父亲,身边站起来千百个父亲,方才渐渐悟出世上父亲都堪称伟大,儿子几乎都对父亲有过崇拜情结,所以父亲头上的光环,也只有儿子才能摘下来。光环褪去,不晃眼睛了,便看得见大山上松柏参天,看得见云雾盘旋,流水潺潺,气象万千。

去年以来,面对父亲的转业证,我更多地想起父亲,心有不舍,也有淡淡的遗憾——我与父亲同龄入伍,人生有相同的经历,关系比许多对父子又多了一层,但最终却没有成为朋友。或许,世事就是这样,父子结为朋友的不多,多数像我和父亲这样,想着对方,躲着对方,谁也没有勇气点燃一堆暖暖的火。

人海茫茫,电杆如林。无数路灯里,有父亲的,有我的;有部队里的,有转业后的。转业证上讲述的故事意义不凡,退伍后发生的故事也很精彩。以后我还会在某个节点上与父亲做个比较,但想在某个路灯亮度上超过父亲的念头已经消散。与父亲比较,就只剩下怀念两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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