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叙事诗
2020-08-21张一芳
张一芳
一直想为母亲写一首诗,但从未或者很难真正开始动笔。母亲的一生啊,其实,打从我出生还未记事起,就是一首写不完的叙事诗。
母亲的叙事诗,有着这个世界上最绵长、最深刻、最动人的韵脚——忍耐。母亲把忍耐种植在心田,用血液浇灌,用骨髓施肥,让多少荒芜苍凉的岁月硬生生开出许多娇艳无比的花朵。
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为了养活家里的一帮弟妹,因外公图两担的稻谷彩礼就下嫁给了山路十八弯里的父亲。父亲是老老实实的农村人,一身蛮力,干尽苦差事,家里却总是入不敷出,在粗糙艰难的年岁里父亲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母亲成了这个家最强大的顶梁柱,孝敬公婆,养儿育女;忙里忙外,省吃俭用,把一个贫寒飘零的家打造成了温暖可靠的港湾。
母亲从未在我们面前表现过一丝的愠怒和丁点的抱怨,倒总是在我们面对生活的生吞活剥忍不住急躁和无措时,用极其平和的语气告诉我们,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再苦再难的日子咬着牙捱过一天就是少了一天,至于以后总不会都是坏日子。我一开始总觉得母亲是个极致的悲观主义者,才会有一套这样的灰色理论,日子难道是非得用来捱的吗?但是时日渐长,当我自己在生活的泥淖里越陷越深,几近绝望和窒息时,我才发现母亲原来是个多么强大的乐观派。我渐渐明白,能捱过苦日子的人必定是非同凡响的人,不管他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他都需要极大的忍耐力才能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无限恐惧,才能等到不是一定就能到来的春暖花开。现在我明白,如果没有母亲教诲的忍耐,我早就是生活的败将。每次生命中重要的突围,我耳边都能响起母亲那些朴实无华的话语,像嘹亮的号角激励着我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去欣赏人生每个阶段的不同风景。
母亲自己呢,她无疑把忍耐写进生命的每个晨昏,过成每天的柴米油盐。她用忍耐和缓父亲的暴躁,她用忍耐化合孩子的叛逆,她用忍耐对抗命运的不公。刀风霜剑刻在母亲的生命里,独独留下忍耐二字,苍老了母亲姣好的容颜,却抚慰和安静了我们狂乱的岁月。
如果说忍耐是母亲叙事诗的主要韵脚,构成了她整个人生的主旋律,那么善良则是诗眼,是母亲生命的底色,点亮了她的灵魂,也指引着我们向阳而生,不负芳华。
母亲的善良是每个人本该继承的传统美德。百善孝为先,母亲对爷爷奶奶的孝敬邻里皆知,无人不赞。爷爷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母亲平日里对他说话都是轻声细语、极尽温柔,就像照顾年幼的孩童一样服侍他。爷爷对母亲也是万般信任和依赖,真有一种年老的父亲依赖长大了的女儿的亲缘。有一次,爷爷发病后离家出走,母亲发现后跟警察一起不眠不休寻找了三天三夜,见到爷爷的那一刻,母亲整个人瘫倒了并晕了过去。母亲对奶奶也是百依百顺,奶奶肠胃不好,她的每顿饭菜都是母亲亲手专门准备的。母亲经常教育我们,老人为儿女操劳大半辈子,是最该好好相待的人,再怎样孝敬都比不上他们给予儿女的爱来得多。
母亲的善良还在于她总是以自己力所能及的仁爱之举温暖着他人。母亲有一个特别的本子,上面細细地记着亲朋好友、邻里乡亲的“礼尚往来”。爷爷奶奶住院时,谁家来探望过,都带了什么,母亲一个不漏地全部记在本子里,事后她都会找合适的机会给予回报。母亲甚至比我更清楚村里哪家孩子哪一年入的大学。因为,在我们小小的农村,哪家孩子考进大学是一件很值得骄傲和高兴的事,但凡村里有点相熟的人都会上门送礼道喜。想来,当年我上大学时,母亲记了一笔多么详细又久远的账,以致我大学毕业工作很多年后母亲还能清楚地念叨出谁家的娃今年上了哪里的大学要送什么样的贺礼。
母亲不仅善待相识的每个人,对陌生人她也是怀着一份发自内心的善意。我清楚记得,母亲总是把最新鲜最可口的饭菜送给过路的乞讨者,准备的讨米和小钱也是比别家多一份。母亲总爱对我和弟弟说,我也没时间去烧香拜佛,我就好好对待那些可怜的人,也算是给你们积德了。
母亲的叙事诗没有华丽的辞藻和纯熟的技巧,其中出现得最多的词汇都是关于勤劳、善良、乐观和坚毅的。不懂的人读来觉得土得掉渣,甚至不屑;懂的人读起来句句动人,不禁落泪。我的前半生,受到母亲太多的庇佑,一帆风顺;我的后半生,一人固执出走,跌跌撞撞。但是,无论我走到哪里,奔向何方,母亲深沉的爱和不多的话语,只会在岁月的长河里让我更加珍惜。
母亲啊,你用最朴实的言语写就的最动人的诗篇,是我一辈子都读不够、读不完的人生宝典。惟愿岁月静好,母亲安康;母亲在写,我还在读,这样的时光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