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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暴富”之后超级流量玩家的幸存者危机

2020-08-20潘迪CHRYSEIS

睿士 2020年8期
关键词:光辉网红流量

潘迪 CHRYSEIS

这是《ELLMEN睿士》“新浪潮”系列的首篇专题报道,我们站在时代桥头,关注弄潮者。

——编者按

抢滩

2020年6月初,通过“初恋脸”女主角在抖音41天吸粉360万后,竖屏情感短剧《遇见她》团队决定撤换女主角,顺道把剧名改成了《再见她》。

新剧第一集,本是隐形富二代的男主角方羽意外破产,“初恋脸”女友不告而别,辅助“屌丝逆袭”的新女主角博涵出现。更新当天,视频播放量从之前的日均5000万跌至300万,而账号后台涌进大量粉丝留言,未读私信四五万条,有人扬言要给剧组寄刀片,还有人集中火力攻击男主角“渣男”“癞蛤蟆吃天鹅肉”。《再见她》发布到第五集,粉丝流失9万。

短剧主创人之一的冯光辉形容自己和团队“像被骂了多年的容嬷嬷”。回到家也不得安宁,他7岁的女儿会追在身后问:爸爸你为什么换人,之前的姐姐呢?年近七十的父母也跟著唠叨:人怎么说换就换?为安抚情绪激动的粉丝、稳定播放数据,冯光辉和合伙人演峰商量着五天没敢植入广告,直接损失近百万。

“必须换人。”坐在办公室的茶座前,冯光辉提壶注水一气呵成,对失去的收入和粉丝并未表现出惋惜。这些损失在他看来,确实不足为道——《遇见她》粉丝量还没积累到300万前,冯光辉拒掉了抖音官方派单平台“星图”推来的二十多条广告。运营《遇见她》同期,主创团队还制作了性别转换版的《遇见他》,20集吸粉50万,单日最高播放量1400万。但一周后,冯光辉和团队判断转化率过低,果断关停账号。

“池子满了,不用做了,一定要找新赛道。”冯光辉的目的和标准极其明确——如果剧集首发不能获得600万以上播放量,一口气“炸”出30W+粉丝,那就几乎不可能成为“流量爆款”,挤进一个新垂直赛道的头部阵营,当然,在满布竞争者的旧赛道,这个阈值要提升到100W+。

只有成为头部的20%,才可能活下来、赚到钱。有五年微博红人运作经验、精通流量增长的冯光辉很明白这一点,更遑论他去年年末决定从微博转战抖音,还有比“挣广告费”更宏大的商业野心。

作为WeMedia新媒体集团旗下MCN机构聚火科技和丰光文化的主理人,冯光辉在入局最初就和集团董事长李岩敲定了未来路径:用短视频打造网红“吸粉”,再通过红人IP把抖音、快手等公域平台抓取的用户导入私域流量池,最终通过电商或直播快速卖货变现。而这一规划,也意味着更大基数和更高纯度的流量需求。

“初恋脸”女孩是冯光辉和搭档演峰花费三个月,从一百多位女演员中挑出来的天然脸,整体气质偏邻家小妹,清新可爱,容易获取全年龄段用户青睐,她的使命是实现账号从0到1的原始粉丝积累,而高挑时尚的“御姐”博涵对30~40岁的男性更具吸引力,将进一步提纯粉丝,并有指向性地“拉新”。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说白了,第一个女主卖货,单品大概只能卖30块钱,但博涵就可能卖到200块。”点开手机上的抖音界面,冯光辉有些得意,“很明显,我们粉丝的层次上升了。好多互联网公司大佬都关注了,微博的CEO也总转发我们的视频。”

曾凭两百多个微信公众号组成的矩阵,两年登陆新三板的WeMedia集团,在2019年开始全面布局短视频,“整个集团在视频上同时起了6条线。”冯光辉介绍道,他目前聚焦的抖音平台,正是集团瞄准的战略要地,一个巨大的公域流量池。

据抖音官方发布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初,抖音日活已超4亿,较2019年初增长1.5亿人次。而受疫情刺激拉动、数据大幅攀升的“前社交霸主”微博,最新公布的日活用户数为2.41亿。

这是一场规模庞大的流量迁徙,冯光辉这样逐浪而走的MCN机构运营人,只是时代当下截面上的微小个体。克劳锐在今年5月发布的一份白皮书中统计:2019年中国MCN机构数量突破20000+,较2018年增加近4倍,远超2015~2018年机构总量。而2020年,MCN的重点营收方向从广告营销转为电商变现,布局比例高达46%,其中40.2%的机构进军电商直播业务。

数以万计、规模不一的参与者在新世界的彼岸汇聚,而他们还未踏入的海面,早被密密麻麻的战船挤成了一片黑海。无人愿意退缩,他们笃信只要能尽早跨越海峡、抢滩登陆,自己就能先于众人,在掘金宝地夺得一席之地。

旧城陷落

“淘宝直播去年干了2000亿,抖音、快手大概500亿,这是公开数据。今年开始,我觉得抖音、快手有希望变成万亿级电商平台。”北京中关村的一家众创空间里,卢旭成目光诚挚、语气坚定地向我描绘着直播电商的未来。

今年6月之前,卢旭成还是上市公司“创业黑马”的首席内容官,而现在,他是新创项目“蓝鲨有货”的主理人,为源源不断入局“短视频+直播带货”的从业者提供信息服务。

有十余年创投媒体工作经验,卢旭成对商业环境和大企业动向保持着敏锐知觉,能明显感受到新旧世界交替时产生的剧烈碰撞。“我今天见了个人,他说现在公众号跟高峰期比,活跃度只有10%。”流量正快速迁移至抖音、快手等平台,卢旭成发现,几乎所有大型互联网公司都在同期加强短视频业务;至于异军突起的直播,“它对整个社会变化的推动可能超乎我想象!”

在卢旭成喊出“all-in直播”之前,他访谈了近三十个商业项目,其中包括上市企业淘宝、蘑菇街,也有专注教育、文玩和珠宝等垂直领域的新创电商。在今天,单价九块九的网课,能瞬间打通首都北京到贵州山村的信息阻隔;耗时耗力、只能在古玩市场售卖的非标品文玩,通过直播电商一年能达成数百亿的交易额。

“张朝阳早年回国创业,提概念说要把数字鸿沟填平,现在是真平了。”卢旭成感叹。

新世界的蓝图在探索者眼前尽情铺展着,而另一端,旧世界的城墙正在迅速坍塌。新片场CMO马睿告诉我们,曾站在财富金字塔上端的艺人,开始失去安全感。

马睿曾是湖南电视台主持人,也是“双微”主导流量时代的娱乐圈“舆论顶流”——“关爱八卦成长协会”会长。他深谙娱乐圈运作规则,也和诸多艺人维持着良好关系。

“前几年这个行业来钱过于快。”刚结束几场车轮战会议,马睿说起话来还是很有活力:“一个人的盈利就撑起一家A股上市公司,哪个行业能跟它比?”

马睿回忆自己刚工作第三年,那时他还是湖南台的“小透明”主持人,湖南常德市的某男装品牌通过中间人找到他,邀他当代言人。马睿应下后,只需去到常德出席一场品牌发布会,然后拍几张代言照,并同意把这些照片贴满这个地级市及其周边县城的地下商场。

“我一个二十一线艺人,就这点事,一年20万!”马睿合手一拍,提高音量:“我有啥付出?我就去了一天都不到。”

近几年,马睿偶尔会和艺人朋友说起这段经历,笑称“你们没看过我当年的阵势”——八年前那场发布会,来看热闹的常德市民站满了一座大型商业广场,而接下代言的一年时间里,他每到常德,就有几波人举着他的照片、打着写了他名字的横幅到火车站接站。

马睿面带嘚瑟,在空中用力挥了挥手臂:“我那时就是权志龙!”而现在,“常德权志龙”的故事再难重现。“能给你20万的人越来越少,生意难做,大家兜里都没钱。”马睿之前精心安排了一场艺人直播,“一万块钱的坑位费,(商家)还要和你掰扯好久。”

冯光辉的办公桌上摆着本罗永浩的《创业在路上》,这是他在创业初期抢购的,他是这个“理想主义”连续创业者的“忠粉”。

流入行业的热钱变少,之前除头部明星外,剩下80%的艺人还有挣钱的机会,但现在,“三线往下走就赚不到钱了。”更让圈子里的人倍感不安的是,圈外环境正变得愈发复杂,不断崛起的社交媒体平台:微博、公众号、B站、小红书、抖音、快手......加速消解着曾为大众演艺偶像和精英知识分子把握的中心话语权,拥有巨大流量和民间号召力的网红站上了时代潮头。

采访中,我们提到了艺人和网红之间存在的隐形鄙视链,马睿先反复念叨了几遍“这就是矫情”,随后直言:“过去有的艺人特别瞧不上新媒体这些......但你做得还没人家网红好,对吧?你赚的钱吧,还没网红多。”

实际上,一些只活跃在大小荧幕和娱乐版头条的演艺明星,已经放下了高仰的头颅。名主持李湘在2019年就现身直播,成为收割淘内直播流量的首批艺人;今年5月,演员刘涛加盟阿里,花名“刘一刀”,任聚划算官方优选官;男星陈赫则携手抖音,摇身一变带货“大V”......若干影视公司也加码MCN业务,6月,壹心娱乐明星经纪人杨天真高调宣布,将转型直播经纪。他们正拼命伸出新触角,翻越塌陷的破旧城墙,变成马睿形容的“三头六臂”的艺人,挣扎着与新世界里的网红们,站到同一起点上。

Influencer

未来学家凯文·凯利在2016年的畅销著作《必然》中,提到了两个反向变化的重要参数:一个是不断下跌的实体商品价格,另一个是不断上涨的个人注意力价值。

流量=用户时间=注意力,这是常年与流量打交道的冯光辉心里的价值恒等式。

“用户在哪你在哪。以前用户在报纸,你就去报纸,用户去微博你就去微博。现在所有人都往抖音涌,你要往爱奇艺扎,你就输。”冯光辉是流量的忠实拥趸,在他看来,流量才是这个时代指向财富大道的金字路标,“你远离它了,就远离所有,离钱、离人越来越远。”

2016年,彭特务靠黄子韬的仿妆视频迅速积累了一万多粉丝,随后被如涵签下。三年多时间,她在全网积累了近450万粉丝。

梁一口成为美妆博主后,也经历了一段迷茫期,伴随数十万粉丝而来的,是同样密度的网络评论。情绪最低谷时,每个负面评论她都忘不掉。

只要身在一个正确的流量池里,“人人皆网红”,这一当下公认的时代准则就有可能奏效。“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冯光辉伸出右手,作势弹指,“哪怕你喜欢抠鼻子、彈掉嘬一口,你只要嘬得好,都能找到喜欢你的那部分人。”

今年23岁的周小楠靠“能吃”,找到了喜欢自己的六十万抖音粉丝。七八岁时,周小楠就拥有正常成年人的胃口;长大一点,她一顿晚餐能吃掉一整个电饭煲的米饭,小学同学不能理解她的饭量,反而质疑:你是猪吗,吃这么多?成年后,身边的质疑者和周小楠的食量一样不减反增。她大三去事业单位实习,午餐在食堂刚吃两碗饭,单位的阿姨们就围上来:小姑娘怎么吃那么多?周小楠感觉挺难堪,只得尽量少吃。实习六个月,她饿掉十斤肉,体重跌到79斤。

意外发生在2016年,受日韩吃播博主启发,周小楠把自己吃饭的实录视频发上美拍,逐渐有了五六万关注者。2019年毕业季,一个南京的MCN公司向她发出邀约,她成了抖音美食博主“大胃小楠”。

美妆博主梁一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能“火”,是在三年前。大二暑假,她把自己的“减肥血泪史”录成视频发上B站,三小时后获得了三万播放量和千余條留言。“那才是我第四个视频,我本来是一个小透明,突然就那么多播放!”梁一口被突如其来的流量“吓了一跳”。

B站美妆区兴起于2016年,当时涌现出了大量的素人UP主,而这一年,也是中国短视频迎来爆发性增长的一年。

《2017年中国网红经济发展洞察报告》显示,自2016年起,微博网红原创视频播放量稳步增加,截至次年3月,同比增长209.4%。这一趋势带动了用户群体向三四线城市及以下扩散,整体用户量实现大幅增长。2017年,中国网红粉丝总人数已达4.7亿;在垂直领域中,美妆、美食和情感两性的关注人数增量明显,潜力巨大。

直播分成、广告和电商,开始成为网红重要的经济来源。美妆是离流量变现最近的一个行业,梁一口成为美妆博主后,从每月一千块生活费的大学生,变成了改善家庭经济状况的顶梁柱。她开始喜欢存钱,银行卡里不断增加的余额会带给她一种“我很不错的感觉”。而让梁一口诧异的是,她并不算大学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但去年毕业时,学院里的老师却找到她,说:梁一口,你干得不错,能帮学校宣传一下招生吗?

网红的社会化接受度正在不断提高。被媒体称为“中国网红电商第一股”的如涵控股,旗下签约了包括梁一口在内的百余位网红,其红人孵化部运营总监Nicky Wang向我们表示,近年来,尤其从2019年开始,签约部不需再花大量时间去说服签约者的家人,而之前,他们必须要反复解释“我们到底是怎样一家公司、在做什么样的事情、是怎样的一个行业”,才能削弱上两代人对网红“虚无缥缈”“哗众取宠”的质疑。

“大家好像突然一下收到了某个信号,觉得网红是个很好的职业。”Nicky Wang说。

深耕短视频领域多年,新片场也拥有自己的MCN机构,培育了辣目洋子、董新尧等网红。今年五一假期之后,统管这一部分业务的马睿开始搭建电商直播团队,还拉来了自己传媒大学播音系的师弟师妹尝试红人直播。

马睿在传统媒体和新媒体行业浸淫多年,对网红的价值有着自己的见解:“网红想成为艺人很难,艺人想成为网红也很难,他们中间的壁垒很难打破。但对受众来讲,他们是一样的,都是所谓有影响力的人,像美国就把这些人都称为Influencer。”

而在当下,影响力所具有的含金量,毋庸置疑。

“成为网红不容易,我们看到的成功案例太多,这是幸存者法则,其实成功者背后尸横遍野!”曾是半个艺人,也是流量网红的马睿坚定认为:“成为网红和成为艺人没有区别,甚至有时候(前者)难度更大。”

浪潮汹涌

同样拥有巨大影响力的艺人,“降维”进入网红的活跃场域,会发生什么?

据21Tech7月报道,拥有1743万微博粉丝、1915.2万抖音粉丝的小沈阳,在直播中带货一款白酒,当晚仅售二十多单,次日退回16单。这样严重的“水土不服”也发生在女明星叶一茜身上,她的淘宝直播间在线观看人数显示近90万,但植入推广的某款茶具,单价两百多元,只卖出不到10单。茶具的品牌负责人在采访中表态:现在请明星直播,简直就是被诈骗。

“成为网红不容易,我们看到的成功案例太多,这是幸存者法则,其实成功者背后尸横遍野!”曾是半个艺人,也是流量网红的马睿坚定认为:“成为网红和成为艺人没有区别,甚至有时候(前者)难度更大。”

艺人生存的演艺圈有清晰的明暗规则,而为流量孕育出来的网红们,面对的是一个野蛮无序,但变化速率呈指数级增长的复杂市场。

马睿正是这一市场的见证者——2014年,他主持的娱乐节目《小马热话题》因尺度原因被电视台撤下,他和同事只得将节目放到网上,顺道注册了“关爱八卦成长协会”的公众号,马睿的脸P上一顶绿帽子,就是栏目头像。

那一年,微博在秒拍砸下重金,优酷发力PGC内容培育;当年年末,微信用户数量同比增长41%,至5亿人,公众号总数超580万,日均增长数为1.5万个。意外踩上了短视频和微信公众号的风口,主打曝光娱乐圈内幕的“关八”爆火,“绿帽会长”马睿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就积累了几十万粉丝。

很快,来自优酷的闭门会邀请递到了马睿面前,他和合伙人揣着湖南台的名片一路北上,在北京与十来个当时颇有声名的视频创作者碰头,见到了时任优酷总裁的魏明、PGC业务负责人卢梵溪、《罗辑思维》主理人罗振宇,还有古永锵——“这种成功学杂志上才能看到的人,在给我们开会,牛大了!”

那晚回到酒店,从不抽烟的马睿向合伙人要了人生第一支烟,然后,彻夜未眠,他把这一天标记为自己的创业起点。回到长沙后,马睿果断从电视台辞职,与合伙人联合创立了火钳刘明文化传媒公司。

也是这年7月,在淘宝经营三年的温州商人冯敏发觉:淘内流量价格持续走高,而社交媒体上的流量还处在价值洼地。他遂联合微博红人张大奕开张第一家淘宝网红店“吾欢喜的衣橱”,当年达成单店上亿的年销售额。2015年“双十一”,“吾欢喜的衣橱”顺利跻身女装类目榜单,成为网红店中的佼佼者。

2015年也是移动直播爆发的前夜。市场调研机构IDC的报告显示,这一年中国智能手机出货量为4.34亿台。将前后置摄像头、麦克风融为一体的智能手机,极大简化了PC端直播的复杂工序,让边走边播、人人开播成为可能。

曾操盘多米音乐的奉佑生发现了商机,领着七八个工程师在酒店封闭开发14天,做出了移动直播APP映客1.0版,彻底革新了传统的秀场直播模式,并借助微信朋友圈的裂变分享,实现了主播和用户数量的急速增长。

映客开启了“全民直播”时代,其产品slogan“你丑你先睡,我美我直播”成为年度流行金句。次年5月,蓄力已久的淘宝正式推出“淘宝直播”,卖家可以通过直播向用户推荐商品,这是2016年被定义为“网红电商”元年的重要标志。已经拥有四百余万微博粉丝的张大奕,创造了2小时成交近2000万元的淘宝纪录,其合伙人冯敏成立如涵控股,希望通过“网红+孵化器+供应链”的经营模式复制出更多“张大奕”。

新的浪潮此起彼伏,但当年马睿点燃那根烟后照亮的美丽世界,并未永远停驻。2017年6月8日,受政策影响,已经估值过亿、拥有近六百万订阅用户的“关爱八卦成长协会”公众号被官方封禁。而一年前,如涵已经成功借壳登陆新三板,定增募资约4.3亿元;随后于2018年宣布主动摘牌,预备赴美上市。当年7月,成立仅三年的映客从“百播混战”中杀出重围,在香港挂牌交易,成就港交所“娱乐直播第一股”。

同期入局这场创业游戏的马睿,所有成绩“一夜归零”,他不得不返回原点,推出短视频新IP“会火”,重新杀入战场。

但“新平台起来得太快了,平台的策略、算法、考量标准什么都在变,用户也在变,流量也在转变”。为此起彼伏的翻涌浪潮裹挟着前行,马睿慢慢发觉,流量世界里变幻莫测的运行通则,其实很难为个人所把握。

“今天你会唱歌,觉得自己可以当网红。结果你把手机举起来的时候,突然间发现,首先要变成一个会拍且会剪片子的人,然后你还得做创意、做人设。最后你变成了一个creator,而不是singer。”两年后,坐在新片场的会议室里,马睿表情认真地强调道:“做自媒体、做网红,看上去很美,却不见得会简单。”

周小楠总能在网友留言里看到对她“催吐”的猜测和指责。成为美食博主四年,她的“玻璃心”炼成了“不锈钢心

成功难以复制

量玩家冯光辉在推出爆款《遇见她》之前,不止一次崩溃过。去冬,他满怀野心,和合伙人演峰约好要颠覆抖音既有的内容法则,靠自有创意一鳴惊人。团队精心制作了“包袱”满满的职场微喜剧,发布后却毫无水花。

其余冯光辉自认为的“特优质内容”,发布后也是石沉大海。饱受挫折的他一度愤怒到给抖音客服频频留言:给个理由!凭什么?客服总是隔天才回复,说的车轱辘话:建议制作更优质的内容。冯光辉不忿:“什么是更优质的内容?”客服也给不出一个具体答案。

“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摸不着头脑。”堵着气的冯光辉接着发现,自己流量也玩不转了。与微博、微信的订阅式逻辑不一样,推荐流优先于订阅流的抖音在“去中心化”上做得更彻底,不同粉丝量级的创作者更多时候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我1000万粉,可能只有30万播放量,系统判定不够活跃,上不了推荐流,最终就定格在三十多万的播放量;1万粉丝,有500人看了,点赞、评论和完播率达到标准了,直接给你进到5000人的池子,接着5万、50万、500万、5000万,你的播放量大我100倍,这是有可能的。”冯光辉分析道。

有探进更大流量池的清晰路径吗?“没有,纯凭感觉。”冯光辉摆摆手,他和演峰早就放弃去研究所谓的平台规则,将其统称为“玄学”。

作为新零售“人货场”基础逻辑里重要的一端,算法各异的平台组合成了气质迥异的多维场域,很少有人能自在穿行其中,哪怕是曾制造过无数成功案例的“前浪们”。

马睿带领的新片场短视频MCN机构,已经发展四年,拥有超过二十个垂类短视频内容品牌,签约了一百五十多位红人创作者,但依旧没有明显提高培育成功率的密法。

“孵化100个人,可能有90个都出不来......赶上运气好的时候,可能十进二、十进三,运气不好就十进一,大概这样一个比例,我们跟行业没差太远。”马睿坦言,现在孵化“爆款”的难度还在不断提升,“你不是在和人对抗,你是在跟算法对抗,它不像我以前在电视台,你去搞定台长、总编室就行;今天,你搞定张一鸣也没用!”

算法界定的最优标准“只能无限接近,但无法到达”。尽管如此,大多数入局的玩家依旧认为,算法、流量和内容创作之间,存有能探究得到的隐秘捷径。

美食博主周小楠签约MCN公司后,被要求每天写日报总结“涨粉”经验,她每月工资3000块,缺一次扣50块。日报有字数要求,写太少会被教训“态度不行”,日报之后还有周报,公司每周例会还需要另做陈词总结。

周小楠感觉自己一年里写完了“人生所有的小文章”,但实际上,她积累了60万粉丝,到最后也没整明白流量和内容间的关系:“可能就运气比较好?莫名其妙给到(粉丝的)点了。”

这片浓密的疑云似乎也始终笼罩在如涵头上。在2019年成功登陆美国纳斯达克、站稳中国网红电商产业链头部位置后,资本市场提出的“第二个张大奕在哪”就成了如涵始终解不出的问卷。

冯光辉团队制作的《遇见她》在抖音上频遭抄袭,却难以维权。一个粗糙的复制版也能拥有10万以上点赞数。

疲软的股价不断提醒着如涵批量制造“张大奕”的重要性;一份又一份的财务报告,又昭示了如涵在面对这一难题时足够焦灼。2019财年,如涵的“销售和营销费用”为2.05亿元,同比增长40.7%,主要缘于孵化、培养网红费用提升,以及在内容制作和相关培训方面增加投入。2020财年,如涵签约的网红数量从去年的128位上升到168位;“销售和营销费用”也随之增长,为人民币3.05亿元,较上一财年多出1亿元。

“我们前期尝试了非常多的红人孵化,发现红人能否成长为头部,还是比较看中天时地利人和,而人本身在孵化过程中是最不稳定的。”Nicky Wang在2018年春接手如涵红人孵化业务,面对近年不断崛起的多样性平台,他和团队选择将战线从微博和淘宝拉长至B站、小红书、抖音......并一再提高签约网红的标准,启用数据测试甄别候选者的潜力。

还需考虑更多的隐含因素,“现在签约博主,我们会去考虑他的心理素质。大众认为网红都是通过颜值或一个短视频就爆火,然后收入就过千万过亿。”Nicky Wang停顿片刻,补充道:“其实网红是一个职业,有些人是上天眷顾,但在这个职业上你最后能怎么样,第一取决于自身能力、你之后的努力;第二可能更多是时间问题。”

厮杀

为了在趋于白热化的流量战争中获得立锥之地,公司为身材瘦削的周小楠定下了“大胃王”标签,每次吃播时,都需要把食物摆满一整桌,在视觉上形成反差、吸引眼球,“会让人看了觉得,天啊,她能吃那么多东西!”

但拥有“大胃王”标签的美食博主不在少数,为增加记忆点,周小楠每次出镜都穿着同一件绒面长袖红格子衫,在南京四十多度的暑日也不例外。“我也是个女孩子,肯定想出镜穿得漂漂亮亮的,舒服一点,但没办法,公司就是要求你穿这个。”吃饭变成猎奇式的视觉盛宴,周小楠感到“难受、尴尬”,美食带来的快乐消失了,而穿衣服的自由,她也同时失去了。

“做自媒体的唯一活路,不是内容越做越好,而是能不断拉新。”这是一位创业老兵告诉我的潜规则,在这行里,即便是手握流量富矿的头部网红,日子也不如镜头前表现出的轻松。

在微博、B站拥有约420万粉丝的彭特务,是如涵旗下第一梯队的红人,公司为其配备了5~6人的专属团队。一支视频平均长度在十分钟上下,但从选题会到拍摄,再到剪辑成片,却要耗去这个团队近一周的时间。而在视频发布后,还需要进行数据分析监测,反向去推进内容创作的升级、均衡广告和纯内容之间的比例。

Nicky Wang对彭特务的工作强度印象深刻。某次上午10点,他和彭特务开晨会,见面后却发现,这个一向妆容精致的美妆博主居然脱妆了。“因为她下面还有拍摄,我就说你今天怎么有点脱妆?然后她说,这是昨天上午10点化的妆。”Nicky Wang这才意识到,彭特务已经持续带妆拍摄超24小时。

“弄着弄着就天亮了”是彭特务和团队的工作常态,而这样大的创作压力,也暂时没有被缓解的可能——去年年底,为获取新增流量,彭特务入驻小红书,这意味着她需要为这一平台定制新内容。

网红背靠的成熟机构,面对的流量命题则更加复杂。一个公认的现象是,近两年来,淘宝内部的流量增长已经非常缓慢。如涵电商商务负责人陈亮从2019年初,开始着力推行淘宝“轻店铺”业务,

“轻店铺”设定类似微信“小程序”,允许拥有流量的红人通过图文、视频等“种草”方式,直接给第三方店铺导入流量、实现销售。

但此前不太为人关注的淘宝直播,在2018年开始发力,喊出了“打造100个月入过百万的主播”的口号,并基于映客引领的秀场直播模式,推出了“24小时排位赛”“主播PK打榜”的新鲜玩法,把大批流量向主播倾斜。

淘宝直播逐渐成为平臺战略重点,对陈亮来说,难题也随之出现:“直播对轻店一开始的招商是有冲击的,对商家来说,轻店是一种带货的方式,而直播也是一种带货。”如涵以网红为运营中心,本身不具备强大的主动销售能力,遭逢直播板块挤压资源、流量后,陈亮不得不尝试打造一支销售“铁军”,去争夺新的商家合作机会。

“过去一年,我们没有借靠淘宝联盟帮忙招商,基本都是自己去BD......打电话为主,还有陌拜,有的是微信微博......上半年,我总共有十个左右的销售和BD,touch客户总次数超过四万个。”陈亮团队的新商家成交量半年增长了167%,虽不如淘内直播红人业绩亮眼,但他依旧看好如涵现有网红的商业潜力——公司正在大力培养旗下网红跨平台的内容制作能力,向公域流量平台渗透,这或许是新的突围机会。

而在卢旭成看来,这场游戏没有那么简单,你最大的对手往往不是你看到的那个。“你要懂得平台赚钱的逻辑。”在我们交谈的近两个小时里,卢旭成反复强调这一点。

“你回头看阿里,它其实是广告公司,赚广告钱。所有淘宝商家最后还是要投放获客,不然做不了生意。现在像薇娅、李佳琦这种卖全品类(直播)的,你别搞错了,觉得我平台永远无条件给你导流,不是!平台不可能永远让你赚那么多钱!”推了推下滑的眼镜,卢旭成说起最近占据抖音热榜的直播“大V”罗永浩:“据我了解,他拿一个品牌的坑位费,就非常主动分出一半去抖音投放。”

掌握规则制定权和算法逻辑的各大互联网平台,凌驾于所有玩家之上。而存在于平台和网红之间的,是以利益为核心的博弈关系。

而在卢旭成看来,这场游戏没有那么简单,你最大的对手往往不是你看到的那个。“你要懂得平台赚钱的逻辑。”在我们交谈的近两个小时里,卢旭成反复强调这一点。

今年3月,快手向平台创作者发布通知,严格限制未经官方平台承接的非合规商业内容,并对影响范围较大的部分用户“连麦PK卖货”行为进行规范。4月,快手封禁拥有近4000万粉丝的头部主播辛巴,而这个“90后”网红在2019年直播带货的成绩是133亿。

“永远别忘了你是靠平台的。”卢旭成总结道。

选择

除了商业目的,冯光辉最后表示,放弃“初恋脸”还另有原因,“(故事)真讲不下去了!”用户正在变得聪明,能被刺激到的阈值也不断拉高。刚开始,男女主角对上眼神粉丝就能高潮,接着就要牵手、吵架、分手、出轨,“如果大胆一点就拍结婚,然后再离婚,接着还有啥?还能有啥!”

为激发创作灵感,冯光辉把整个办公室从头到脚全刷成黑色,剧情难产时,就关灯上锁,自己一人闷在漆黑的房间里冥思苦想,“脑袋快崩掉”时,出来透口气,接着再闷回去。合伙人演峰在创业前当了三年居士,他创意卡壳时就放《大悲咒》,跟着念经。两人就这样把《遇见她》撑到了四十一集。

熬人,是冯光辉认同的,短视频和直播行业为数不多的门槛之一,也是《遇见她》活下来的唯一捷径。“我自己有感觉,26岁那会儿,我跟人说话是支着肩膀的,眉毛这里是撑起来的、亮亮的。”冯光辉把整个身子塞进会客室柔软的沙发里,揉住眉头,声音渐低:“现在它是塌下来的,肩膀也是。”

二十多岁时,冯光辉是拉卡拉公司的电话客服,月工资勉强四位数;十年后,他是北京新媒体创业圈里的“老手”,收入实现千倍增长,给大半辈子住老公房的母亲送生日礼物,一出手就是数百万的部队大院家属房。

这样的蜕变还需付出更多代价——追逐流量这些年,银行卡里的余额越来越多,但能让冯光辉感到兴奋的东西却越来越少。“我吃也不吃好的,穿也不穿好的,所有好鞋都是朋友送的。”冯光辉反手摘下头上印着Gucci标志的棒球帽,朝我一兜:“帽子45块,淘宝货,你看线也岔开了,我这都不挑。”

以前的那些愛好:酒、文玩和车,在冯光辉今天看来寡然无味,唯一能刺激到他的,“只有看到一条(短视频),哪怕是别人的号发的,‘我X,一晚上就两三百万点赞!”

生活也被工作吃掉了,一周七天,除了周六陪女儿一天,冯光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给了抖音。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几乎是在慢性自杀,但却不能停下来。

“我还不够努力,钱挣得不够,还不能退休。”抱臂环住自己,冯光辉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他原定目标是45岁退休,但现在需要再快一点——母亲今年69岁,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信息传播的加速带动了整个时代的运行速率,这也使得个人财富积累速度呈指数级加快。“这个时代确实能在极短时间内做成一件很牛的事。”卢旭成掰着手指和我细数:“陌陌三年上市,拼多多三年,千亿美金公司,你看这些公司成长的速度,这种速率确实会加速推动你退休。”

不久前,卢旭成拜访了一位老友,是个资深科技媒体人,住在北京外环的别墅区里,日常工作不用朝九晚五,甚至可以足不出户。“我身边的很多头部科技媒体人,李瀛寰、王冠雄全部是别墅。如果没有公众号、微博、短视频和直播,这些所谓的新生产方式,他们绝不可能靠媒体人的收入住上联排别墅,打死都不行。”他笃定道。

“这种速度会不会在某个时候超出个人承受的极限?”鉴于冯光辉的故事,我提出疑问。

“但你有更多的选择了。就看你自己怎么想。”在卢旭成眼中,个体选择自由,才是这一时代给予每个人的珍贵礼物。

今年4月,周小楠主动离职,并在社交平台上曝光公司对自己的压榨,坦陈自己因长期饮食不规律、大量摄入刺激食物而患上肠胃疾病的事实。60万粉丝的抖音账号“大胃小楠”被易名为“美丽少吃点”,周小楠的痕迹被悉数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介为“吃不胖的美丽富婆”的新博主。

周小楠选择回到故乡绍兴,租住在父母家旁,每天自己烧菜,也常回家蹭饭。她重新成为美拍独立博主,“我现在自己随性拍,能吃多少就拍多少。”绍兴消费不高,她在收入上没太大压力,有微商或淘宝店请她做广告,“一个月五六千真的很够用。”周小楠喜欢现在的生活,至少对她而言,吃饭又重新变回了享受。因发展理念差异,马睿在2018年退出“会火”项目,休整一年后,加入新片场任CMO,同时成立马睿工作室,预备以艺人身份重新出道。但很快,多重角色的快速跳转、对未来的不确定等因素合力作用,让他陷入了严重的持续焦虑。马睿信佛,腕上常套着一串菩提子,焦虑时是两串。一串会被他无意识地抓在手里,盘得咔咔响。一次,某个交好的前辈实在忍不住,问:你能不能停下来,静一会儿?马睿才猛然发现:哦,我变成这样了。

今年5月,马睿成为B站UP主“马话疼”,像曾经的会长一样讲解娱乐圈内幕,两个月积累了3.3万粉丝,他偶尔也更新自己的个人公众号,打趣自己是“年更”。

内容创作者多敏感脆弱,焦虑症在短视频行业也不鲜见。有次马睿受邀在一场业内分享会上做演讲,会前一晚,焦虑感烧了起来,他浑身冒汗,睁眼到天亮,第二天一上台,就忍不住念叨自己的焦虑。下台后,却被一位同行拦住:我这儿有药,你要吗?

在决定放弃“艺人+网红”的台前身份,转型企业管理者后,马睿逐渐从困扰自己一年多的焦虑情绪中解脱出来。“这样你会变得轻松,你自己弄个号、录个节目这类事,也没什么功利心;同时你带的团队也会非常安稳,他们知道你在干什么,大家也不会觉得你很自私。”这段经历也反向影响了马睿对自己的要求,要“尽人力听天命”,同时“要有抵抗脆弱的复原力”。

我们见到马睿时,他已经能保持住稳定的情绪状态,交谈中抛出的观点犀利、逻辑严密,戴尔电脑、雅马哈钢琴这样的商业案例更是随手拈来。相较柔软的内容创作者,他现在表现得更像是一个无懈可击的职业经理人。

偶尔的脆弱可能只出现在这样的时刻——“我的理想非常实际,就是让我和家人的财富、教育和社会地位,都能够正循环。但你要问我有什么梦想。”我们谈到“梦想”,马睿垂下眼,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中:“做主持人的时候,我常问嘉宾这个问题,也就只是问问。过去我会觉得,谁还没有个梦想啊!但今天你发现,梦想是无关欲望的,很多人梦想一夜暴富,这不是梦想,这是欲望。”

马睿的语速缓和下来:“突然间把欲望摘除之后,我发现我没有梦想......至少现阶段我找不到。”用右手撑住下颌,他的眼神变得空旷,思索片刻后,喃喃补充道:“先做到自己内心不再焦虑、稳妥平衡,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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