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的才路与言路
2020-08-20宋志坚
宋志坚
任人唯贤事关才路,从谏如流事关言路,自古以来,此二者都是执政者绕不开的历久弥新的话题,而且都事关国之兴亡。隋炀帝杨广在这两个方面都做得相当糟糕,他亲小人而远君子,喜佞辞而恶直言,堵塞了才路与言路,也就堵死了自己的生路。唐太宗李世民以此为鉴,反其道而行之,在这两个方面做得相当出色,有效地促成了贞观之治。
先说任人唯贤。
如果以亲疏划分,李世民麾下的文武大臣,可以分为诸多层次:有隋朝旧臣,有李密瓦岗寨的旧部,有隐太子李建成的旧部,当然也有他秦王府的旧部。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在人事问题上面临的考验,最突出的便是如何对待秦王旧部与隐太子李建成以及齐王李元吉的旧部。
魏徵原是李建成的太子洗马,他常劝李建成早除秦王,李建成失败之后,李世民召见魏徵说:“汝何为离间我兄弟!”故太子府的许多人为魏徵捏一把冷汗,但魏徵“举止自若”,从容对答说:“先太子早从徵言,必无今日之祸。”李世民“素重其才”,又从他的“举止自若”发现其贤,于是“改容礼之,引为詹事主簿”,后又任命其为谏议大夫。王原是李建成的心腹,韦挺从小就与李建成结交,他们都因李建成与李世民矛盾升级而被李渊流放于州。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将他们从州召回,“皆以为谏议大夫”,并没有因为李建成的关系,将他们打入另册置于死地。
薛万彻也是李建成的旧部并受到李建成的赏识。玄武门之变时,他曾率东宫兵马力战,反扑至秦王府,直到李世民派人出示李建成的首级,他才带领数十骑逃入南山,他知道自己堪为李建成的死党,倘若落入李世民之手,绝无一丝生机。但李世民没有以亲疏画线,他赏识薛万彻之武勇,屡次遣使到南山招谕,硬是将他从山中请了出来并拜他为将,让他日后在平突厥、薛延陀部和征高句丽等战事中屡立大功。
李建成是与齐王李元吉联手对付秦王李世民的,他们得到卢江王李瑗的支持。玄武门之变后,那些散亡于民间的太子党羽虽知有“赦令”而“犹不自安”,贪图功利者也争相告发或抓捕他们去请功邀赏。李世民因此下令“六月四日已前事连东宫及齐王,十七日前连李瑗者,并不得相告言,违者反坐”,并派遣谏议大夫魏徵宣慰山东,“听以便宜从事”。魏徵途遇州县派人押送原太子千牛李志安、齐王护军李思行去京城,便根据李世民之令,将他们释放了。他相信李世民这样做是真诚的,竟不避嫌疑,以真诚报答真诚。
秦王府的旧部当然也是要用的,诸如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更是国之重臣。但出自秦王府的,也得量才录用,并非因为只要出自秦王府的,就得优先录用。房玄龄曾向李世民反映:“秦府旧人未迁官者,皆嗟怨曰:‘吾属奉事左右,几何年矣,今除官,返出前宫、齐府人之后。”此处说的“前宫、齐府”就是前东宫和齐王府,在这些“秦府旧人”看来,“除官”于他们,无疑应当优先于“前宫、齐府”之人。但李世民说得明白:“王者至公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与卿辈日所衣食,皆取诸民者也。故设官分职,以为民也,当择贤才而用之,岂以新旧为先后哉!”有人上书说秦府旧兵“宜尽除武职”,加入皇宫警卫。李世民又说:“朕以天下为家,惟贤是与,岂旧兵之外皆无可信者乎!”
不仅是“秦府旧人”因“未迁官”有怨言,还有比他们更“亲”的,因为所得之爵位不尽如人意而心中不平,最典型的大概要算李世民的堂叔淮南王李神通了。貞观之初,李世民与群臣一起议定功勋之臣的爵邑,他让陈叔达宣读了初步方案,征求大家的意见。“诸将争功,纷纭不已”。其中就有李神通,因为他“举兵关西,首应义旗”,自以为是真刀真枪地干出来的,却位居“专弄刀笔”的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之下。但李世民认为房玄龄、杜如晦等人“运筹帷幄,坐安社稷”,论功行赏,应在李神通之先。本来因“争功”而“纷纭不已”的诸将因此而“悦服”,他们说:“陛下至公,虽淮南王尚无所私,吾侪何敢不安其分。”
李世民任人唯贤,但也不因为要避任人唯亲之嫌而不用亲且贤之臣。长孙无忌是长孙皇后之弟,皇后贤惠,数次请求李世民不要任长孙无忌为相,长孙无忌自己也低调,李世民委以重任他都屡屡推辞。李世民说,魏徵于我有仇,我委以重任,皇叔与我亲近,我不因此而委以重任,我重用你,不是因为一个“亲”字,而是因为一个“贤”字。此所谓“内举不避亲”,同样是任人唯贤的体现,也得出以公心。李世民曾以蜀相孔明、隋相高为例说“为政莫若至公”,要房玄龄等人以孔明、高为榜样。“至公”才能使人心悦诚服。
当然,要使各种经历不同的人才,都能心悦诚服,尽心尽力,就得以真诚换真诚。贞观元年,有人上书“请去佞臣”,李世民问“佞臣为谁”,回答说:“愿陛下与群臣言,或阳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这种“阳怒以试之”的圈套,乃是帝王的御人之术。李世民对出这个馊主意的人说:“君,源也;臣,流也。浊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为诈,何以责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诚治天下,见前世帝王好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者,常窃耻之。卿策虽善,朕不取也。”他确实“以至诚治天下”,还设身处地考虑各种经历不同的人才之感受。隐太子李建成下葬,魏徵、王等东宫旧臣“表请陪送至墓所”,李世民不但准许,还“命宫府旧僚皆送葬”。
“君子用人如器”这句话,是李世民对奉命举贤却久无所举并以“于今未有奇才”辩解的封德彝说的。他批驳封德彝说:“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哉!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量才任用,各取所长,是任人唯贤的题中应有之义。李世民这样说,也这样做,逐步形成自己的人才格局。贞观六年,他在丹霄殿设宴,王奉命当场评品房玄龄以下的诸位大臣说:“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详明,出纳唯允,臣不如彦博。处繁治剧,众务必举,臣不如戴胄。耻君不及尧、舜,以谏诤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于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臣于数子,亦有微长。”
王说的是这些大臣各自的长处,李世民用的也正是他们的长处。
再说从谏如流。
李世民有“从谏如流”的美誉,宋代苏轼称其“从谏近乎圣”,不仅“从谏”,而且鼓励群臣“进谏”,他懂得一个最简单却又最容易被人忽略的道理: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说到从谏如流,人们就会想到李世民,并同时想到魏徵。这并不奇怪,君之从谏如流与臣之犯颜直谏也是互为因果的,君之从谏如流,能鼓励臣之犯颜直谏;臣之犯颜直谏,又能反衬君之从谏如流。魏徵的谏疏,不仅涉及的范围很广,宏观的他谏,微观的他也谏,而且言辞相当尖锐,相当激切,李世民大多都能“从之”并予以褒奖,也有“不从”的,事后证明魏徵说得对,也能自我反省且“悔之”。有的当时勉强忍了,心有受辱之感,回家发牢骚说恨不能杀了这个“田舍郎”,经过一番内心挣扎,终究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继续表彰魏徵的直言敢谏。有论者因此非议李世民,我却认为这很真实,从谏如流确实没有说的那么轻松。
貞观六年(632年),李世民曾在丹霄殿宴请股肱之臣。李世民说:魏徵每次进谏,我要是不听从,与他说话,他总不应答,这是为何?魏徵回答说:“陛下不从而臣应之,则事遂施行”。李世民说:你不会先应答下来,然后再谏吗?魏徵说:那不是“舜戒群臣”说的“尔无面从,退有后言”吗?李世民因此大笑说:“人言魏徵举止疏慢,我视之更觉妩媚,正为此耳!”李世民能容纳得了这种“举止疏慢”的人,这是胸怀宽;这种“举止疏慢”的人让李世民“更觉妩媚”,这是心术正。李世民从谏如流,除了他懂得“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也与这种胸怀与心术有关。难怪魏徵当即拜谢:“陛下开臣使言,故臣得尽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数犯颜色乎!”此非虚言。李世民甚至因为魏徵直言不讳的“妩媚”,而把他当作可以推心置腹的诤友。贞观八年(634年),李靖推荐魏徵为黜陟大使去各地巡察,李世民就说:“徵箴规朕失,不可一日离左右。”
贞观年间能直言进谏的,当然不只是魏徵。不妨在此略举两例。
戴胄之谏。贞观元年(627年),原任兵部郎中的戴胄因“忠清公直”被提拔为大理寺少卿。那个时候,候选官员中多有“诈冒资荫”之人,李世民为整饬官风,“敕令”他们自首,否则即处以死刑。偏偏没过几天,就有“诈冒资荫”而未自首者出现,李世民要杀掉他。戴胄为此直谏,说此人“据法应流”。李世民很生气地责问戴胄:“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戴胄毫不退让,从容诉说“据法应流”的道理以及“敕”与“法”的关系:“敕者出于一时之喜怒,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忿选人之多诈,故欲杀之,而既知其不可,复断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李世民终于转过弯子,对戴胄说:“卿能执法,朕复何忧!”史书称戴胄“前后犯颜执法,言如涌泉,上皆从之,天下无冤狱”。
王之谏。王也是李建成的旧部。贞观二年(628年)十二月,李世民与刚被任命为侍中的王交谈,有美女在旁侍候。李世民对王说:“此庐江王瑗之姬也,瑗杀其夫而纳之。”没想到王立马离开座位说:“陛下以庐江纳之为是邪,非邪?”李世民回答说:李瑗“杀人而取其妻,卿何问是非”!在他看来,这“是非”是明摆着的。王却说:“今此美人尚在左右,臣以为圣心是之也。”并且由此想到当年管仲谏齐桓公之言,认为这就像“善善而不能用”的郭公之所为。李世民并不认为这是小题大做,当即将这位美女放出宫去,让她回到父母身边。他意识到,此中同样也隐匿有危亡的苗头,而王帮他及时纠正了自己的过失。
这样的实例举不胜举,本想就此打住,但裴矩之谏有点特殊性,不妨再唠叨几句。李世民担心“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试赂之”,还当真有人收受绢帛一匹,于是“上欲杀之”。民部尚书裴矩谏“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且有违于孔子的“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其实也有悖于他自己“以至诚治天下”的信条。裴矩原是隋朝旧臣,并非能直言进谏之人,故李世民特别高兴,专门召集五品以上的官员说:“裴矩能当官力争,不为面从,傥每事皆然,何忧不治!”
司马光为此点赞:“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
诚哉,司马光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