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喧嚣与孤独之中
2020-08-20苏翔
苏翔
刘克敌近年来一直关注民国的文人,特别是他所熟悉的浙籍文人群体。他对文人日常生活的解读不仅细致入微,而且能够以小见大,见微知著,从一个个生活细节和生活场景中,让我们看到那些大师深邃的内心世界。我拿到刘克敌的新著《民国学风》(九州出版社2019年版)时,自然感到惊喜。
最引起我关注的,是书中有关文人日常生活对于其人格完整性影响的内容。早些年,刘克敌就有《困窘的潇洒》、《民国杭州文人日常生活》等研究文人日常生活的著作,因为后者是与我合著,我对日常生活对于文人精神情感世界的影响也比较清楚,而此书的内容更进一步深化完整,尤其是像《文人领袖蔡元培的“朋友圈”》这样的文章不仅让蔡元培的形象更加立体、更加富有人文气息,也让读者对浙籍文人群体何以能在那个时代大放光彩有了更加具体的把握,对同乡、同门和同窗等关系如何影响文人的治学和创作,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
该书的内容极为丰富,无论是胡适还是鲁迅,或者郑孝胥和黄侃,这些政治见解迥然不同、文学观念大有分歧的文人,在刘克敌笔下却都呈现出极为生动、可爱的一面。当我们读到梅光迪多少为了逞个人意气,和胡适笔战不休,以致最终走上反对白话诗的道路时,我们不禁发出会意的微笑。尽管很难想象梅光迪是否会和胡适携手并进,但他当年毕竟同意来一场“文学革命”,只是阴差阳错,才最后走到胡适的对立面。通过该书对胡适与梅光迪两人争论的辨析,我们会发现以往文学史的有关书写过于简单化了。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刘克敌的有关研究极大丰富了现有的文学史,或者说是另一种文学史的书写。
所谓的文人气质,常常是可以想象却很難描述,而阅读民国时代这些大师,似乎让读者有了触摸他们的可能。在刘克敌笔下,那些大师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似乎都清晰可见。他们不再是被人顶礼膜拜的大师,而是无数普普通通人中的一员,就生活在我们身边。诸如通过周氏兄弟对《语丝》这个刊物名字来历的有意为之的不同叙述,我们分明看到了他们脸上有些狡猾的微笑,看来这“绍兴师爷”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而顾颉刚在日记中极力为自己的“命名权”正名,也恰恰说明了他性格的固执、倔强和可爱。所以,一个人的气质不仅藏于他所读过的书籍中,也可以藏在他所研究着的人文历史学术中,也就是可以做到和他研究的对象心灵相通。阅读此书,当我们执着于一次次跨越时空的选择时,那些文字仿佛都成为彰显心灵的旗帜,都可以清晰辨认。记得当年梁漱溟发出一个著名的疑问:这个世界会好吗?对此当然会有不同的回答,而刘克敌以自身一直坚守学术的态度做出他的回答,也让我相信,“这个时代一切都有可能改变,而学人之间的友谊和坚持‘为学术而学术的信念,不会改变”。用暴力可以摧毁世界本来的样子,但是不能改变内在精神的本质。所谓延续,需要依靠一辈又一辈人的研究来将它守护,而这本书的内容本就已是一种延续。精英知识分子与俗世大众的争辩,就像许知远与李诞只能格格不入,但我们必须去相信,这个世界该有一小群人愿意冷坐在一隅之地读鲁迅,读梁漱溟,读陈寅恪,读马一浮,读他们那一时代的冷暖人情,读中西文化交融时代的宏大过渡与细枝末节。读着他们,其实就是读着自己,否则,谁能想到黑白刚硬色调的鲁迅为了让名气不如自己的丰子恺的译本《苦闷的象征》销路顺畅,让出版社将自己的同名译本推迟上市,原来鲁迅还有心思如此柔软细腻的一面。而我们反观当下反思自己,某些知识分子看似阔达的胸襟是否能在镜子里照出坦荡的自己。
这个时代太过喧嚣,精致浮华,年轻人是否还愿意写诗?是否还愿意为一句诗的纯粹而雀跃一个夏天?起风了,裹紧了大衣将耳朵蜷缩在摇篮的歌声里,年轻的心都忘却了冷冻的记忆,忘却了历史需要旁听。作家阿来说:“文学最悲惨的是我们在写这些现实的时候,我们也完全堕入了现实。”如果我们不能了解我们个人生活以外的世界,那么至少,我们必定散失掉了辨认自己生活真相的能力。而民国文人的禀赋和他们的气度是在更高的高处对真的渴求,所以他们才一往而无前,甚至交出一生。很多时候,要说出一句真话是需要勇气的,至少名利场里不允许。当有的时候甚至只能保持沉默时,那么我们选择什么,我们还在坚持什么,再看看过去的学术大师他们在坚持什么,也许会明白,对于真善美的取舍,就在我们的一念之间。人们常说如今是没有大师的时代,是只有怀念和追忆的时代,这样的说法也许过于悲观。其实,只要给予合适的土壤,假以时日,真正的大师自然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