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皿方的罍流失与回归

2020-08-20解黎晴

寻根 2020年4期
关键词:新田佳士得湖南省

解黎晴

罍是我国古代礼器中的一种大型盛酒器,问世于商代晚期,勃兴于春秋中期。皿方罍全称“皿天全方罍”,全身漆黑发亮,是迄今所见商周青铜中体量最大的一件器物,通高84.8厘米,器身高63.6厘米,器盖高28.9厘米,口宽21.6厘米,重51.5千克。皿方罍因器盖铸有“皿而全作父已尊彝”八字铭文而得名;器身则铸有“皿作父已尊彝”六字铭文。皿方罍盖中央有屋顶形盖钮,盖、器子母口。直颈圆肩,腹壁斜收,下置外侈的高圈足,圈足上方四面各有一个方形小镂孔。罍身全器以云雷纹为地,窄面设兽首衔环耳,宽面置突起之兽首,上饰兽面纹,颈饰凤鸟纹,肩饰夔龙纹,肩部两侧装饰双耳衔环,正面腹部上为凤鸟纹间饰小兽面纹,下段为带双角之大兽面纹,下方置一兽首鋬,圈足饰凤鸟纹;四面边角及各面中心共装饰八条凸起的长条钩戟形扉棱,扉棱中装饰有倒置的兽面纹,并间以夔龙纹。这尊皿方罍以器型硕大,造型独特,以雄浑庄重著称于世,与中原地区青铜器的大气古朴特点截然不同,有着浓郁的文化融合印记。

这尊皿方罍还见证了近现代中国文物流失又回归的沧桑历程。关于皿方罍出土的时间和详细地点有多种说法,湖南省博物馆的专家认为,它于1919年初夏在桃源县水田乡茅山峪(今架桥镇栖凤山村茅山峪组)出土。因多日暴雨冲刷,在泥土中沉睡千年的皿方罍得以重现于世,翌日雨过天晴,小学生艾心斋路过时看到杉窝山下的溪沟边露出一个盖状器物,立即掉头喊来在坡脚放牛的父亲艾清宴,父子联手挖出藏于家中。民国13年(1924年),因水旱灾害,艾家的生活也越来越困苦不堪,一个湖北籍的古董商——益阳百乐斋古玩店老板石瑜璋来到艾家,经过一番论价,双方讲定以400银圆成交。见来人竟愿出此高价,艾清宴一边巧言稳住石姓古玩商人,一边密嘱其子持器盖到附近的新民小学找有学问的先生“掌眼”。小学校长钟逢雨一见器盖上的文字,知道此物非同一般,表示愿意出800大洋购买全器。艾心斋的哥哥大喜过望,狂奔而返,一路大喊“发财了,发大财了”。喊声被精明的石姓古玩商人听到后,心知不妙,遂不顾器盖,丢下装有400大洋的布袋,抱着近百斤的器身夺门而去。器盖后被艾清宴充做学资。

石瑜璋这一逃,皿方罍从此身首分离,器身流失海外。

钟逢雨仔仔细细地辨识出罍盖铭文,确认为商代重器,连忙追问艾心斋发现皿方罍以及器身的情况。得悉器身出卖后,钟逢雨连连顿足,赶紧在1925年6月11日的长沙《大公报》上发表文章,题为《桃源发现商朝太庙古物,惜为他人私行购去》,斥责石瑜璋“仅以洋银百元估买入手,希图媚外渔利”,是“全国公敌”,并恳请当局沿途检查。

这一文物流失事件,引起了教育总长章士钊的关注,他要求湖南省追查。7月5日、7月26日长沙《大公报》又连续追踪报道,长沙内务司发出第二十三号训令,要求益阳县严加查办。然而,兵荒马乱,即便已经追查到器身就在长沙的杨克昌古玩店,政府仍未查扣,只责令石瑜璋5日内归案。

此时,湘军从川黔军阀手中收复了湘西,湘西掌握在驻军湖南陆军第二师三旅六团团长周磐手中。石瑜璋仍想得到器盖,遂向周磐求助。石瑜璋托人找到周磐,出价5万块银圆,希望帮忙购回方罍之盖,并许诺事成之后再给3万块银圆作为酬劳。周磐感觉此事非同小可,并未答应。石瑜璋走后,周磐赶去常德向师长贺耀祖汇报,贺耀祖求财心切,迅速派兵到钟校长家里搜寻,但无功而返。

军方如此兴师动众,钟校长担心怀璧其罪,就找到周磐,主动表示要将方罍之盖捐给国家,但求资助兴学。周磐当即支付给钟校长5000块银圆与5000元期票,但他将方罍盖据为己有。钟逢雨用方罍之资,兴办教育,新民学校也成为四邻八县最好的学校。2002年,涌泉学校恢复原名新民学校,钟逢雨铜像至今仍伫立在校园里。

周磐跟随宋希濂逃到西南,任第14兵团副司令官,1950年在昆明被俘。1952年,周磐写了一份“补充坦白材料”,主动交代了皿方罍出土和流转的详细经过,并献出器盖,以期“立功赎罪”。1952年4月,湖南省人民政府副省长金明将皿方罍器盖转交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并嘱“妥为保存”。1956年,省文管会与省博物馆合并,器盖也一并移交,成为湖南省博物馆的珍藏。

然而,皿方罍器身没有那么幸运。皿方罍器身的再度现身,见于1928年法国学者乔治·苏利耶德莫朗《中国艺术史》中。根据其记载,石瑜璋以100万大洋的高价将器身卖给上海的大古玩家李文卿和马长生。皿方罍器身辗转流传于包尔禄、姚叔来、卢芹斋等20世纪早期知名古董商之手,书中载有皿方照片。此书1931年在美国出版。日本学者梅原末治1933年问世的《支那古铜精华彝器部》亦著录此器,称为巴黎卢氏藏。两书所录的照片并非皿方罍的同一帧,应该不存在直接使用或者翻拍前书,或许是两位作者著书时各自拍摄,或许是一次所摄皿方罍的多幅图片。

从长沙到上海,器身的第一位收藏者是英国商人、收藏家包尔禄。包尔禄1877年出生于上海,是中德混血儿。他以80万美元购得器身,获知器盖尚在湖南,又托石瑜璋以14万银圆代为购买。石瑜璋为利所动,冒险回到桃源,不料被贺耀祖的军队抓捕,不仅入狱一年,还被罚款12000银圆才获释放。包尔禄并未就此罢手。没过多久,他又托人直接找到周磐,欲以20万块银圆购买方罍盖,但周磐狮子大开口,索价50万美元,终未成交。

1928年前后,此器收藏在姚叔来、卢芹斋手中。他俩与张静江关系密切,姚叔来是张静江的妻弟,卢芹斋则是张静江的仆人。1902年,张静江在巴黎开设运通公司,售卖中国古董,将收入资助孙中山,支援辛亥革命。后张静江回国,卢芹斋留在法国,成了国际著名的文物贩子,昭陵六駿中的“飒露紫”和“拳毛騧”就是他卖到国外的。

2013年,法国汉学家罗拉女士经过数年研究,出版了《卢芹斋传》,卢芹斋在文物交易中的往来信函、账目、订单、图版等史料也浮出水面,皿方罍图录正是其中一例。皿方罍曾经被卢芹斋倒卖,而为卢芹斋作传的罗拉恰好是佳士得高级副总裁、中国瓷器与艺术品部国际主管,在方罍器身的回归中,她也参与谈判,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

20世纪30至50年代,皿方罍落入日本人浅野梅吉之手。其子浅野刚为完成父亲遗留的书稿,于1961年付梓《中国金石陶瓷图鉴》,其中编辑了皿方罍图片。

据新田栋一自述,他于1950年以重金从浅野梅吉处购得皿方罍,在收藏器身的50年间,为使身盖合一,费尽了心机。据他介绍,为补无盖之憾,1980年左右,曾在伦敦佳士得拍得一春秋时代的方形器盖,初看俨然皿方罍,兴奋得情不自禁,但仔细观察,盖的大小、纹饰、颜色均与原罍身不符,仍然购买,拉郎配在器身旁,权当器盖,聊以自慰。

1992年,时任上海博物馆馆长的马承源先生出访日本,他在新田栋一家中看到皿方罍器身,认为眼前这件青铜器与湖南省博馆藏的器盖应为一体。新田栋一,原名彭凯栋,出生于台湾,虽然改名换姓赴日发展,可依然乡音未改,说一口地道的闽南话和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新田栋一得此消息后欣喜若狂,即请马承源代为引荐。因马承源从中牵线搭桥,新田栋一亲往湖南,终于如愿以偿,了却了几十年来梦寐以求的心愿,与皿方罍器盖亲密接触。彼时,他欲出资20万美元捐建一座精良的陈列馆,并捐赠一品西周初期的精美方形器盖,以换取皿方罍盖。1993年2月,新田栋一邀请湖南省博物馆馆长熊传薪等3人专程赴日考察洽谈。1993年3月31日,新田栋一再次向湖南省博物馆寄出《请愿暨陈情书》,表示对皿方罍身盖合一的殷切期盼。此后,中日双方几经努力,欲成就皿方罍身首合璧的好事——先是湖南提出双方将器身和器盖运至上海博物馆联袂展出,不过该计划由于新田对罍身能否返回日本有所顾虑,且罍身通关不符合相关法律而夭折。随后,新田又建议在新加坡博物馆联合展览,这一次,湖南方面没有同意。让国宝团聚不仅仅需要赤诚之心,还有国情、法律等种种现实问题难以逾越。

81岁的新田栋一在本该颐养天年之时,遭遇事业和家庭的双重打击。为了延续家族的发展,新田决定出手宝物。2001年3月20日,皿方罍器身亮相纽约佳士得拍卖会。

上海博物馆与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在得知皿方罍即将拍卖的信息后,火速联手筹集了一笔巨款,抱着志在必得的架势,要让方罍之身回归。但竞拍现场竞争激烈,拍卖师的报价越来越高。中国竞拍者一狠心,报出了自己的最高出价。原以为豁出去的跳跃式举牌会吓退其他藏家,不料一位法国买家紧随其后,以高出中方近四成的高价即924.6万美元收入囊中。

2013年11月,有新闻曝出皿方罍将于2014年3月20日回到纽约佳士得拍卖场拍卖。湘籍著名收藏家谭国斌于2013年初冬在香港佳士得处获悉皿方罍即将再度拍卖消息,他奔走疾呼,吁请尽湖湘公私各界之力,筹资竞拍,务必器身不再流离海外。

在这次亚洲艺术周上,佳士得不惜重金为皿方打造专场,将拍品编号为1888,时间定为3月20日。吉利的数字,与上一次同一天上拍的巧合,都摆明了要创造新纪录。

2014年2月,佳士得将皿方罍的起拍底价告诉了谭国斌——1800万到2000万美元。而对方开出的洽购价,高达5000万美元。

2014年3月15日,一封湖南省博物馆致佳士得亚洲区总裁魏蔚女士的信函迅速引起大家关注。“敬启者:承蒙您赐电告知,贵公司将于3月20日在纽约拍卖的中国商周时期青铜饕餮纹方罍,鉴于其与湖南之渊源,惠允先期与敝馆商购,不胜感激!囿于本馆为非营利受托遗产保管机构,所需购藏经费全赖各方资助,今虽多方努力,目前仍仅筹措到2000万美元。因此,祈贵方能同意以此价格(含贵公司佣金)成交。如允此议,则我方将在一周内先期付款300万美元,余款在两个月内付清。谨此奉复,期盼佳音。”

这封也在网上流传的信件,又让拍卖变数陡增。上海著名收藏家刘益谦表示:“我个人支持湖南省博物馆买回来,可是媒体这样一宣传,万一湖南省博物馆到时候出价不敌对手,被老外买走了怎么办呢?”外界分析,湖南人对出土于本省的“方罍之王”,不会坐视不管。另一方面,随着中国国力的日益雄厚和国家抢救海外流失文物计划的出台,主打“爱国牌”的竞买,很可能让中国买家成为冤大头。

台湾收藏家曹兴诚就此发起提议,“由湖南省博物馆以预估底价的1000万美金去拍回来,其他华人藏家一律不出手,不让人来炒作价格。”随后,喻恒、郑华星、朱绍良、唐炬、蒋念慈等中国藏家联名发表《华人藏家集体致纽约佳士得的一封公开信》表示支持国宝回归。

中共湖南省委、省政府运筹帷幄,派出以文博界、收藏界、艺术界的领导和专家组团赴纽约,相机以恰当的身份参加竞拍。临行之前,国家文物局高度关注,并通过渠道知会佳士得公司,希望能帮助促成与湖南方面的洽购。

对皿方罍的高估值预期在3月18日达到了高峰。当天,在纽约亚洲艺术周上,出现了一件苏富比拍卖的青铜重器——“鴞首提梁壶”。这件同样被寄予厚望的青铜壶叫价至370万美元时,便无人举牌,终因未能达到底价而流拍。显然,这是主力买家攒足了银子、憋足了劲儿,要在皿方上一较高下。一边是国际买家摩拳擦掌,一边是中国买家合力阻击,皿方的命运充满未知。

湖南组团竞买得到业界和海内外华人藏家的一致支持。上海博物馆领导多次致电,支持湖南竞买,并对各方面予以协调。上博的青铜器专家还在纽约现场出手鉴定,发动上博在美的博物馆之友于必要时给予襄助。华人收藏界承诺,即使开拍,只要湖南团还在举牌,都作壁上观。为防止皿方罍再次错过回归中国的良机,收藏家刘益谦委托谭国斌在湖南方面放弃举牌之后,代他继续竞拍,授权资金达6000万美金保底。皿方也许不能回到湖南省博物馆,但是起码能回到中国。

因与法国卖家的预期相差悬殊,洽购团队的几次报价,卖家均未同意。当湖南代表团将从长沙带到纽约的3D打印模型非常契合地盖上器身之时,参与拍卖的几方都大为震惊。经各方沟通,代表团以大约低于预拍成交价一半左右的价格,与卖方及佳士得公司于纽约时间3月19日下午4时签署了洽购协议。此时距拍卖开场不足24小时。购买方在协议中承诺,皿方罍器身将永不出现在拍卖会上,并最终由湖南省博物馆永久收藏。纽约时间3月20日上午11时,佳士得拍卖师在展示现场正式宣布皿方撤下拍卖。整个过程中,那位做出巨大让步的神秘收藏家,始终没有露面。“这次能够以较低的价格洽购下来,体现出國外友人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和友好态度,也为中国流失文物回归开创了一种新的方式。”6月12日,皿方罍器身在纽约完成交接,并在6月21日入境通关,重归湖南。

2015年隆冬,一场名为“酌彼金罍——皿方罍与湖南出土青铜器精粹”的特展降落申城,这是国之重器皿方归湘后,首次到访沪上,也是湖南省博物馆与上海博物馆的一次良好的合作。上海博物馆当年虽未能成功促成皿方罍器盖合璧展出,但却成为皿方罍器身回归华夏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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