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之交

段今今

马上要过新年了，胡同里的街坊们却突然听说，浩子让警察给逮起来了！浩子家可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这让大家格外着急。第二天，几个街坊把瘦成竹竿似的浩子领了回来，说，这小子跑到新疆去了，那一阵新疆局势挺紧，他说不清楚去那边干什么，就让警察给扣了下来。

“我怎么没说清楚？”浩子不服气，“明明是他们不信。”

大家问：“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浩子眼帘一垂，嘟囔了一句：“我去天山采雪莲了……”

大家都愣了一下，随后便都笑出了声：“大老远去采雪莲？雪莲也是你能采的？你小子脑子坏掉了吧！”

只有一个人相信，他真的是为天山雪莲而去的，或者说，他是为了心中的爱情而去的。只是他千辛万苦从新疆带回来的雪莲，在5000多个日夜之后，才终于安放在她手中，而那时的浩子，已经不知道了。

她叫宋颜，比浩子小三岁，两家人门对门，可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宋颜的爸爸是个英语翻译。30年前，会英语的人寥寥无几，更别提能当翻译，所以宋爸爸在胡同里一直很受人尊重;宋颜的妈妈在大学图书馆工作，端庄文雅，爱买鲜花，从不参与家长里短的议论。这样家庭长出来的宋颜，自然也很出挑，家里的奖状挂满了墙。

浩子的爸爸则是个出租车司机，他每天5点起床，在院中间的水龙头上洗漱，从嗽嗓子、吐痰、刷牙、干呕、漱口、涮牙缸子，一直到洗脸、擤鼻涕、淘洗毛巾，每一个环节都能结结实实地撞进街坊们的耳朵里。与浩子爸遥相呼应的是，浩子妈是小院每天晚上的报时钟，因为她停放自行车的动静特别大：从踢上车支架、锁车、拿出车筐里的包和后车座上夹着的饭盒，到最后一下松手放下车夹的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每个环节也都清晰明白。至于浩子嘛，每天不被他妈喊上八遍，是不会回家的。

谁都没有想到，如此不同的宋颜和浩子会有半生的因缘际会。

那场少年情事大概是从浩子爸的失踪开始的。1994年的一天，浩子爸一早出了车就再没回来。那几年出租车劫案特别多，司机往往凶多吉少，浩子妈因此一病不起。

浩子那时刚刚高中毕业，活泼的他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他不再上学，随便在酒吧找了份打杂的工作挣钱养家。宋妈妈看他可怜，经常叫他来家里吃饭，他不来，宋妈妈就一次一次给他送过去。

浩子也不说什么。那时宋颜刚上高中，一群男生开始围着她转，浩子就每天跑到宋颜学校门口，看宋颜出来，他就跟着她，护送她回家。几次交手之后，男生们都知道浩子厉害，不敢再跟着宋颜。

美丽的少女总是喜欢被保护被追随的感觉吧。终于在一天黄昏，宋颜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到了公园里，在飘动的柳枝下，青春的爱情有如饱涨的风帆，让他们颤栗，也让他们倍觉甜蜜。

被幸福浸润的浩子买来一把吉他，那个年代，哪有人不喜欢校园民谣呢？每到周末的时候，浩子就边弹吉他边唱起《流浪歌手的情人》——他俩都最喜欢这首歌。这边的宋颜坐在写字台前，心儿却早已与浩子一起踏上了流浪的旅途。

宋颜的父母看出了两个人的情愫，他们迅速买了房子，带着宋颜就搬到了十公里外的高楼里。分别时，浩子让宋颜好好考大学，等考上了，他就去学校找她。宋颜含泪答应了。

大学开学的第二天，浩子就请假去看她，宋颜扑到他的怀里，俩人又哭又笑。此后每周，浩子都去看她。有一次宋颜说，她写了一首诗，写她在天山脚下看见一朵雪莲花，结果一个新疆来的同学嘲笑她说，乱写！天山雪莲都长在两三千米的山腰呢。宋颜从没被这样笑过，这让她难受了好几天。

浩子就记在了心里。他想，雪莲么，肯定是冬天开花，两三千米算什么，他要去给她采回来，让她看到真正的雪莲。

入了冬，浩子就动身了。

从派出所被领回来之后，他马上打车去了学校。那时只有BP机，浩子呼了，宋颜却没回，他就一直在她的宿舍楼下等着，天都擦了黑，宋颜才出现，眼里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芒。

他心一沉，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我从乌鲁木齐到了天山，却听当地人说，雪莲是夏天开花，现在早就没有了……一个大叔看我远道而来，就卖给了我一包干花。”浩子一句没提从北京坐火车去乌鲁木齐，为了省钱，他站了三天两夜。他拿出一个纸包塞到宋颜手里：“你拿去，可以泡水喝，你的手总是凉的……”

宋颜却没接，反而后退了一步，许久之后，她说：“浩子，忘了我吧。”

之后，宋颜和一个研究生恋爱了，毕业就结了婚;五年后，浩子也结了婚，妻子是个追他多年的酒吧服务员。

十年过去，宋颜买了新房子，换了新车;浩子则一直住在胡同里，也一直在酒吧工作。通过DNA测试，一具山沟里的陈年白骨被证实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则早已郁郁而終。一天夜里，浩子被人发现在公共厕所里给自己打针，他被送进了戒毒所。

宋颜去看浩子，他却根本不认识她了。

又过了几年，把自己折磨得形容枯槁的浩子走了。葬礼过后，浩子媳妇把一包雪莲干花交给宋颜，说，我知道你。

哭花了妆的宋颜捧着那包干花回到车里，柳枝飘动，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他们年少时的午后，她坐在写字台前，浩子的歌声从对面的屋子里传出来：“我只能一再/请你相信我/那一直爱着你的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