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豫让

郑俊甫

听到关于智伯的消息时，豫让正在院子里磨剑。

是一把短剑，智伯赠予的。豫让清楚地记得，智伯赠剑的时候，一揖到地，动情地说：“他日我若一统晋土，当拜壮士为国士。”

这个愿望差一点儿就实现了。一个月前，智伯联合韩、魏两家，把最大的竞争对手赵襄子围困在晋阳。如果不是赵襄子的反间计，如果不是韩、魏两家倒戈相向，也许智伯现在已经是晋国的王了。

智伯战死后，豫让带着妻子逃进了深山，日日只做一件事，打磨那把短剑。他要让它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直到他听到关于智伯的消息——赵襄子杀了智伯，并将他的头骨涂上油漆，拿来当酒器。

豫让的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又想起了那个对着他一揖到地的智伯，那么高贵高傲的一个人，被人作贱至此。

豫让准备出山。妻子胆战心惊：“外面都是赵襄子的兵，出去干甚？”

豫让说：“家里连买米的钱都没了，我得出去找份工作。”

豫让没有撒谎，他确实去了赵襄子的府邸，谋了一份差事。赵襄子的府邸已经不叫府邸，他想把它改建成宫殿。工程庞大，用工甚多，赵襄子决定把抓来的俘虏充实进去。豫让找到了机会，当然他也不再叫豫让，他为自己随便编造了一个名字。张三或者李四，不就是一个符号么？无关生死。

豫让的工作是维修厕所，厕所很大，装饰华丽，幕围重重，正好便于隐身。豫让在里面窝藏了三天，终于等到了赵襄子。赵襄子是个谨慎的人，灭了智伯后，走到哪儿，他都觉得身边有个影子，闪闪烁烁。进了厕所，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那个影子像是一张网，随时就要把他罩住。赵襄子呼喊起来，嗓音嘶哑：“来人，来人呀，搜！”

外面的侍卫冲进来，把厕所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在一块幕布后面拖出了豫让。不需要审问，豫让身上的短剑证明了一切。侍卫举起刀剑，等着赵襄子一句话。弄清原委的赵襄子没有动怒，而是幽幽叹了一声：“真是贤士啊！智伯有你这样的家臣，值了。”

豫让意外获释。

获释后的豫让并没有死心，复仇的火焰在心里燃着，像是一面听到了战鼓的旗。画着容貌的画像已经贴上城门，虽然获释，但他也成了这座城里无法立足的人。

好吧，那就给自己换个样貌吧。豫让选择了让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方式，把油漆涂满全身，弄成一个癞疮病人，又吞下滚烫的火炭，弄哑嗓音。豫让佝偻着在街市上乞讨，伺机行刺。

那天，行走在街市的豫让，忽然被人扯住了衣袖，是一位撒尿和泥玩大的朋友。朋友瞪着惊恐的眼睛，把豫让上下扫视了半天，叫道：“真的是你呀！豫让兄！”眼见瞒不过，豫让只好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打算。

朋友听得涕泗滂沱：“你怎么这么傻呀！以你的才干，如果假装投靠赵襄子，一定会成为亲信。那时你再图谋报仇，岂不易如反掌？何苦自残身体以至于此？”

豫让摇了摇头：“委身于赵家为臣，就当忠诚，再去刺杀，便是怀有二心。我不能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豫让还是决定用自己的方式。

机会终于来了。赵襄子乘车出行，车队很长，逶迤如一条缓缓扭动的蛇，豫让得以有机会潜伏在车队必经的桥下。没想到，赵襄子的车辇刚到桥前，马却突然受了惊，赵襄子的心再次狂跳。侍卫们迅速围了大桥，仔细搜查。豫让的计划又失败了。

得知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人还是豫让时，赵襄子愣怔了半晌，怒斥道：“以前你曾在范氏和中行氏家为臣，智伯灭了他们，你不复仇，反而委身做智伯的臣子。现在我灭了智伯，你因何一定要为智伯报仇呢？”

豫让昂首道：“想当年，我游走在范氏和中行氏手下，被人像家奴似的呵斥與驱使，惨状无异丧家之犬。而智伯，以国士待我，视我为知己。我也要以国士报之，为知己而死。”

赵襄子听了，感慨万分：“豫让啊，你对智伯也算仁至义尽，而我，也放过你几次。这次，怕是不能再释放你了。”

豫让面无惧色，他郑重地整了整衣冠，像当年的智伯一样，一揖到地，恳求赵襄子：“我有一事相求。”

赵襄子点了点头。

豫让说：“如果可以，请将你的衣裳解下来，让我刺穿。这样，即使死了，我也不会有遗憾。”

赵襄子一言不发，解掉了衣裳。

豫让拔出短剑，用衣袖拂了拂，连跳三次，击刺衣裳。然后，仰天长啸：“我可以下报智伯矣！”遂持剑自刎。

据说，豫让身死那天，倾国的侠士，无不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