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温和的与固执的

2020-08-20毕飞宇

扬子江评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酿酒师英雄主义爱人

毕飞宇

在80后、90后作家里,理工出身的作家已经比较多了,不过,在我们60后这一代,艾伟的出现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艾伟的专业是建筑,一个标准的工科男,说话和办事都有板有眼。听艾伟说话是一件比较费力的事情,为了恰如其分,他会斟字酌句。在艾伟斟字酌句的过程中,他是较劲的,他通常要把左手的指头攒在一起,像白玉兰硕大的骨朵。等他终于表达出来了,他的手指也随之绽放。从这个意义上说,艾伟说话的器官其实是手指,它要拿捏准确,一开一合。我不知道他在家里是如何和他的太太女儿说话的,对我,即使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也是那样。

我记得艾伟让我去过一次宁波大学,在讲台上,我一口气讲了两个小时。下來之后,艾伟的样子有些沉重,他伸出了他的左手,告诉我,“中间一小段逻辑上有问题”。当然,这是可能的,甚至是一定的。不过我只想坐下来,喝点水。我不想为了一个该死的、“逻辑上”的问题再说上两个小时。艾伟有十分整饬的思维品质,也认死理,但艾伟的脸上有一种非常独特的甚至是迷人的微笑,类似于害羞,类似于预警机制。当这种微笑出现在艾伟脸上的时候,我就知道,该吃饭了。这是我喜欢艾伟的地方。如果允许我做一个荒谬的假设,假设我必须在一座孤岛上生活一段时间,同时允许我选择一个人,我想我会选择艾伟。艾伟是一个极好的对话者,他最好的品质是遵守说话的天然规则,该说的时候说,该收的地方收,很少打断别人。不要小看了这件事,能做到这一点其实也不容易。我愿意把这样的对话能力看作才华与美德。

当然,温和的艾伟很少妥协。这是一个有定见的人,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个极为固执的人。这种固执不一定体现在他的日常生活里,基于此,艾伟的小说一言难尽——

《杀人者王肯》。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最好看的短篇小说之一,也是新生代作家重要的代表作之一。老实说,我一直不能把《杀人者王肯》和斟字酌句的艾伟结合起来,它是“不像”的,质言之,文不如其人。但《杀人者王肯》也许才是真正的艾伟。艾伟坚信,人具有不可能的可能,千万别以为暴力与血腥是少部分人的专利,不是。在最好的那几个短篇小说里,逻辑整饬的艾伟时常溢出逻辑,大幅度地跳跃,几乎蛮不讲理。

《酿酒师》。我个人十分偏爱《酿酒师》。它是生活流的,但更是戏剧性的和荡气回肠的。如果再加上一点契诃夫式的俏皮,它反而就接近于契诃夫的忧郁了。事实上,这句话在字面上是不通的,但是,我相信艾伟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这篇小说是如此写实,近乎无动于衷,最终完成的却是一个象征。赵大国,那个酿酒师,艾伟明确地告诉我们,他有同事,有母亲,有妻子,有领导,有单位,有具体的职业,还有两个闲得蛋疼的孩子围绕着他。该有的似乎都有了。而实际上,赵大国一无所有,仿佛都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他的人生只留下了一个功能,那就是完成了一个“传说”。这就有点像阿Q了。在这个杰出的短篇小说里,艾伟否认了生活,否认了生活的本质,他挑选了最为没用的“传说”。这么说吧,赵大国的一切都是在别人的“嘴里”发生的,同样,他的终结也只能是在别人的“嘴里”。我喜欢《酿酒师》的荒谬性。每一个局部都符合逻辑,当所有的局部都叠加在一起之后,荒谬如夜色降临。

《爱人同志》。这是艾伟花了十年时间完成的一个长篇。在这本书的面前,我保持了我的警惕。我的警惕来自哪里?不是艾伟,是我自己。理论上说,这本书是必然的,有可能是我写的,有可能是东西写的,有可能是李洱写的,最终,是艾伟完成了这样的一个使命般的命题。我应当赞美这本书,就文学史的意义而言,我必须赞美。然而,我没有。问题出在哪里?当然是《爱人同志》所直面的一个东西:道德英雄主义。话说到这里突然就困难了,我要好好捋一捋。我们这一代人对道德英雄主义必须给出一个态度,这是反思的历史需求。与此同时,我还想说出另外的一点,写作不只是一个出发点的问题,不只是态度的问题,还有一个作家先天气质的问题。我不认为艾伟和我是《爱人同志》最合适的作者,道理很简单,我们的血管里都有道德英雄主义的基因。这是根性的。我一直认为,好作家不是万能的,有些作品他合适,有些作品他不合适。和《爱人同志》相比较,艾伟最为适合的一定是这个——

《风和日丽》。《风和日丽》自然属于史诗的范畴,艾伟也没有刻意规避,基本上采取的也还是史诗的写法。当然,他放弃了宏大场面,那个确实有点小儿科。对一个具备了基本能力的作家来说,宏大场面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貌似艰难,其实容易。《风和日丽》最为成功的地方来自这里:艾伟镇定。以我个人的体会来说,面对历史,面对宏阔的背景,一个人最容易的事情就是摩拳擦掌。他容易“铆”,铆足干劲的“铆”。我们都有“铆”的时候,可我们很容易忽略这样的一件事——因为“铆”而面目狰狞。《红楼梦》为什么如此迷人?那样一部巨大的史诗,曹雪芹从头到尾都是安宁的,是有一说一的样子,这就太棒了。有一说一其实是最容易直抵人心的,有一说一的表情同样能直抵人心。我没有说艾伟是曹雪芹,但是,艾伟在骨子里有力量。这力量和见识有关,和固执的脾性也有关,也许关系更大。我始终认为不固执的人写不出好长篇。艾伟热衷于历史,他的力量格外适合历史这一个美学通道。我不会去征求艾伟的意见,在我这里,我愿意把《风和日丽》看作艾伟的巅峰。

作者简介※著名作家,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猜你喜欢

酿酒师英雄主义爱人
现在流的泪,都是当初求P图时脑子进的水
飞行酿酒师
法国酿酒师再砸西班牙红酒
美式英雄主义的颂歌——简析《美国狙击手》
不懈的坚守,孤独的“上坟”
当代美国英雄主义电影的性别叙事
再见了,我的爱人
亲密爱人
爱人
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