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语

周齐林

1

这是1992年的夏季，炽热的阳光照耀着整个村庄，面色潮红的祖父正躺在潮湿阴凉的暗房里休息，他刚刚喝完一碗陈年的米酒。午后，小巷深处传来的犬吠声由近及远，弥漫着一股诗意，村庄的人徜徉在微凉的梦境里。蝉鸣阵阵，年幼的我被此起彼伏的蝉声吸引着。我举着细长的杆子和白色塑料袋制成的捕蝉器徘徊在几棵青翠欲滴的柳树间。蝉匍匐在柳枝的顶端，我瑟缩着脚步，踮起脚跟，举起细长的杆子也只够得着柳枝的半中腰。很快，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了一旁的土墙。站在土墙上，直起身子，把捕蝉的细长杆子缓缓朝蝉栖息的位置放去。杆子碰到蝉的刹那间，我的手微微颤抖着，被捕的蝉发出刺耳的鸣声。蝉落进了杆子前端的袋子里。刹那间，惊喜的我一脚踩空，跌入一旁的池塘里。受到惊吓的蝉，发出粗粝的鸣叫声，一飞冲天，从袋子口逃逸而去，蝉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又栖息到了另一棵树干上。

我跌倒的响声惊醒了睡梦中的祖父，祖父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池塘边的一块细小玻璃划伤了我的腿部，鲜血立刻流了出来。祖父见状，立刻从里屋拿来了碘酒和纱布，小心翼翼地替我包扎好。十几分钟后，我跟着祖父徘徊在屋前的那一排柳树下继续捕蝉。彼时的祖父年近六旬，身体硬朗，腰板还看不到一丝弯曲的迹象。身材高大的他举着细长的杆子，缓缓伸入枝繁叶茂的树枝间，一只只栖息柳枝顶端的蝉迅速落入袋中。祖父替我捕获的一袋子蝉成了我向伙伴们炫耀的资本。我把八只蝉放在透明的玻璃瓶中，盖上瓶盖，用力晃动着瓶子，翻来覆去，听瓶子的蝉发出的嗡嗡响声。

黄昏慢慢隐遁而去，树上的阵阵蝉鸣声也跟着弱了下去，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种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变得如此醒目。夜深了，两岁的堂弟响亮的啼哭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哭声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近天亮时分才停歇。堂弟一夜的折騰，让婶婶担忧的面容里多了疲惫。堂弟已经连续哭了三夜，一到晚上就哭个不止，直至哭得喘不上气，声音变得沙哑。清晨祖父摸了摸堂弟的额头和脸色，微微颔首，安慰了婶婶几句，转身就出了门。

吃完晚饭，天已经黑透了。昏黄灯光的映射下，祖父坐在长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默默歇息了很久，祖父站起身来，叫了我一声，很快我握着一根手电筒紧跟在祖父身后，朝柏树下走去，月亮在云层里穿梭，皎洁的月光落在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仿佛铺上了一层洁白的花瓣。“柏树下”坐落在村后，背靠着大山，解放初期那里因为种满了柏树而得名。“文革”时期，成片的柏树林遭到致命的毁灭，到最后，只残存下几棵在时间的风雨之中摇曳着。当初以柏树而得名的柏树下，现在却种满了梧桐树和柳树。时间以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进行着反讽，暗语着世事的无常。

此刻，我紧跟着祖父，在微弱手电筒的照耀下，正疾步往柏树下赶去，一旁的稻田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声。祖父带着我去柏树下捕蝉蛹，一只刚破土而出尚未羽化的蝉蛹，在县城的饭店里能卖到五毛钱一只。这无疑成了巨大的诱惑。

一些蝉比我们先行一步，当我们抵达时，蝉蛹已经褪去沉重坚硬的外壳，它几乎以倒挂的姿势紧紧地趴在蜕去的壳上，乳白色的翅膀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颤抖着，适才争分夺秒弥漫着硝烟气息的生命已经慢慢舒展开来。风的涌动，让蝉沾着露水的翅膀变得干燥轻薄。蝉蛹在经历重重生命的鬼门关之后，终于可以长长地喘一口气，神态从容地栖息在树干上。

柏树下静悄悄地，皎洁的月光透过树的缝隙斜射下来，在地上留下一个弧形的剪影。我和祖父一人拿着一只手电筒，在柏树下的岔道口，分头行动。手电筒的光线照射在树干上，我惊讶地发现一只沾着雨露的蝉蛹正脱离地面，缓慢地沿着树干的纹路攀爬着。更远处，潮湿的泥土松动，蝉蛹破土而出，眼前的世界让它一时倍感眼花缭乱，无所适从。它低下头，喘息了一会，迅速调整姿态，加快了步伐。从地面到树干一米多的距离，在人眼里一个脚步就可以轻易迈过的距离，在一只刚破土而出的蝉蛹那里却是一段异常漫长的路途。我把灯光聚焦在这只蝉蛹身上，蝉蛹像是受到了惊吓，立刻暂停脚步，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地。囚禁于潮湿黑暗的地下室多年的蝉，对出现在眼底的光线如此敏感。黑暗给了蝉一双敏感的眼睛。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感受到威胁的蝉急切地加快了步伐。很快不远处嘈杂的声音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慌乱中的蝉蛹又安静下来，恢复了固有的节奏，亦步亦趋地往更高的地方攀爬着。更多的蝉刚刚从沉重的壳中攀爬出来，来不及伸展开薄薄的羽翼，便命丧中途。我和祖父在小路的尽头汇合，各自打开袋子，呈现着自己的收获。祖父的蛇皮袋里密密麻麻装满了近一百只蝉蛹。除了蝉蛹，祖父的手里还握着几只蝉脱下来的外壳。蝉蛹在袋子里继续攀爬着，却像跌入生死的迷宫一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一时间，蝉蛹命运的生死簿掌握在我和祖父手里。

从柏树下回来的路上，祖父带着我去小镇的药店买了一点炙甘草。回到家，祖父甘草和蝉壳混在一起，以水煎服后让我的堂弟服下。果然，堂弟的哭声当日少了很多，到次日晚上终于止住了，看着堂弟酣睡的样子，婶婶多日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祖父的这个偏方让我倍感中医的神奇。面对我的疑惑，祖父笑着说，堂弟的夜哭是风热引起，蝉蜕性甘寒，灸甘草补中益气，蝉蜕以皮治皮，祛风散热，两者合在一起自然就能治好夜哭症。

次日黄昏，祖父把捕获的蝉蛹用新榨的茶油煎炸成金黄的色泽。一股别样的香味从厨房里面传来。在阴凉的屋檐下，金黄的蝉蛹成了祖父绝佳的下酒菜。他轻嘬一口米酒，夹一只蝉蛹入嘴，细嚼慢咽之下，唇齿留香。

2

蝉在我的生命里已经成为一种隐喻，在不同的生命阶段都充当着别样的含义。上初中后，情窦初开的我已不再像当初一样痴迷于捕蝉，我从枯燥的生物课上捕捉到蝉的深层次含义。雄蝉是痴情的鼓手，它的腹肌部仿佛是一台蒙上了一层鼓膜的大鼓，鼓膜受到振动后发出刺耳的响声。一只只蝉栖息在树枝上，发出刺耳的蝉鸣声。那一声声尖锐的鸣叫仿佛木匠手中的锯子落在光滑坚硬的木头上，发出滋滋的响声，木屑飞溅起来又缓缓落下。嘹亮的歌声一直持续着，迅速抵达顶端，最后声调缓缓弱下来，化作一缕细长的尾声，我以为蝉的鸣唱即将偃旗息鼓时，新的领唱者又迅速冒出来，它开始骄傲地抢过接力棒，声嘶力竭地歌唱着弥漫着自己独特气息的单身情歌。雄蝉的鸣肌每秒能伸缩约万余次，它如此卖命高频率地痴情歌唱，是为了吸引雌性的注意，让她们成为自己的妻子，繁衍下一代。

雌蝉在嘹亮的歌唱里，看到了未来伴侣旺盛的生命力。这只沉默害羞的雌蝉，她身着薄如蝉翼的婚纱在盛大的摇滚乐里缓慢滑行着。婚房就建在绿意盎然的树枝上。雄蝉痴情地歌唱着，他似乎被膨胀而无法排遣的性欲燃烧得不知所措，仿佛掉入一个欲望的迷宫里，只有喉咙间发出的歌唱才能引导他走出欲望的迷宫。雄蝉视死如归，纵使它知道在欲望的驱使下容易成为精尽人亡的短命鬼，它似乎依旧执迷不悟。雄蝉看似深陷在性欲的深坑里无法自拔，却是其庞大家族命运的传承者和执行者。上帝这双无形的巨手早已設置好了蝉这个家族的命运轨迹，于是每只蝉开始了在黑暗与光明之间轮回的命运。一只只蝉手握血脉的接力棒，在繁殖后代的道路上奔跑着，阵阵蝉鸣声是吸引伴侣的情歌，又像是一支专业的拉拉队发出的声音。

对于一只蝉而言，从低处到高处的路上步步充满陷阱。从身处黑暗到破土而出的那一刻，漫长的黑夜，纵使身处温暖的洞穴，依靠在汁液丰润的树根旁衣食无忧，蝉蛹依旧时刻面临着命丧黄泉的危险。蝉花，这个看似诗意的名字，却暗藏杀机。深藏洞穴的蝉蛹不幸被虫草菌感染、寄生，菌丝体以蝉蛹的尸体作为不断成长的营养，而后破土而出变成一朵花。蝉花，上面是色彩斑斓的花朵，根部是被腐蚀空的蝉蛹的躯壳，阴阳两面，是生与死的较量。它无时无刻不在提示生存的真相——每一场胜利的刀锋背后都沾染着血腥的味道。

蝉，纵使一旦栖息在高处也并非高枕无忧，在通往洞房花烛夜的路上依旧布满荆棘，死亡的阴影随时笼罩着头顶。狡猾的蜘蛛以静制动，在半空中布下密集的网，守株待兔。任何一只饥饿的鸟儿张开的嘴巴都可能成为蝉的墓地。螳螂有一个温柔的名字——祷告虫，它举起前臂的样子仿佛一个正在祷告的虔诚的基督徒。它虔诚的样子，看似善良，却露出虚伪狡诈的一面。螳螂的前肢，锋利而有力，酷似镰刀，人们又叫它刀郎。这个名字才符合螳螂的本性，它手提屠刀，四处寻找猎物。盛夏的午后，一只螳螂拨响了生命的倒计时，它不声不响地慢慢靠近栖息在树枝的蝉，而后忽然伸出强有力的镰刀状前肢，把蝉紧紧地钳住。受惊的蝉发出急救的呼喊声，可惜无济于事。断头刀已经抬起，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全身。

每一只蜘蛛都是善于绘制立体几何图形的数学家，更是精于制作毒药的化学家。会吐丝的本领让一只蜘蛛几乎拥有了飞翔的技能，它在丝线上攀爬着，仿佛一个技艺高超的杂技演员，正在表演踩钢丝。那是年幼时看到的一幕。黄昏，余晖的映射下，一只从柳枝上飞起，在半空中盘旋的蝉误入屋顶的一张蜘蛛网中。这突如其来的陷阱让蝉陷入恐慌之中。蝉惊叫着。躲在屋檐下的蜘蛛听到熟悉的惊叫声，仿佛闻到了血腥味，迅速从舒适的洞穴里窜出来，攀爬着扑到了蝉身上，仿佛扑在了一块汁液丰厚的面包上。蝉的全身抽搐着，它正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蜘蛛尾部吐出新的丝线，把蝉缠得更紧了。蜘蛛迅速把毒液注入蝉的体内，蝉慢慢不再动弹。次日清晨，我看见一只蝉躺在地上，只剩下空壳。蜘蛛已经把它吮吸殆尽。“只有蜘蛛能让蝉保持完美的遗容，栩栩如生，仿佛一件艺术品。”我能想象那一幕，饥饿的蜘蛛将毒液注入蝉体内，毒液将蝉体内的脏器溶化成液体。蜘蛛就这样慢慢吮吸着，尽情享受着每一顿餐。年少时目睹的这一幕，让我提前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残酷。大自然的生存法则被简化成“弱肉强食”四个字。

相比于螳螂、鸟、蜘蛛，人类是蝉最大的天敌。面对众多的天敌，蝉只能以数量取胜，前仆后继的方式来延续和繁殖下一代，于是数万亿只的蝉在盛夏来临之际开始奏响生命的乐章。

蝉通过伪装自己与树枝如出一辙的肤色或者栖息在树木的高端来躲避天敌的捕杀。茂密的树叶暂时遮蔽了蝉的身体，蝉以为暂时找到了安全之处，但蝉嘹亮的声音却暴露了它的位置。蝉有超强的视力和飞翔续航能力。人只有一双瞳孔，昆虫却有无数双窥视世界的瞳孔。蝉的头顶左右两端有两只大大的复眼，复眼中隐藏着不同的小眼睛，额头中央有三只单眼。蝉相当于在头顶上镶嵌着一个高端的复眼摄像机，一按下快门，就能拍下无数个细小的画面。人从昆虫的身上受到启发，开动脑筋，制造出了望远镜、雷达和复眼照相机。人因此而看得更远更清晰，却又迷失在远方。一个器官的异常灵敏，注定了另一个器官的迟钝或者缺陷，就像盲人。上帝在关闭一扇窗的同时，一定会打开另一扇窗。深陷黑暗中的盲人能捕捉到身边的细微的声音变化。蝉拥有不同一般的视力，它的听力却不敢恭维。蝉把耳朵按在肚子上，它只对同类蝉伙伴的鸣叫声十分敏感，其他过低或者过高的声音频率它都无法接受得到。各种欲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撕咬着那颗脆弱的心。蝉只钟情于一种声音，不像贪婪的人类，容易被各种欲望的声音迷惑，而深陷泥潭。

雄蝉在原始欲望的驱动下，将精液排入雌蝉蚕豆状的受精囊中，它们一生为之奋斗的繁殖任务终于完成。交配成功的那一刻，死亡的气息也跟随而至。雌蝉在临终的那一刻，给自己的儿女安排好了未来的路，它们将卵注入安全的枝丫内，而后也跟着死去。在上帝安排下的生殖任务面前，蝉是绝对的执行者，它怀着视死如归的勇气，绝无半丝贪婪和胆怯。人作为栖息在时间之树上的一只蝉，面目可憎，浑身弥漫着淫欲的气息。

每一只蝉都是孤儿，它们一生未曾见过自己的父母。每一只蝉都在悲喜交加中死去，临终的那一刻，它们会想起先辈们的身影，更会想起一年后的夏天儿女们破土而出的那一刻。无法相见，无法陪伴成长，这是它们的宿命。

作为自幼失去父母的孩子，在成长的路上，每一只蝉都是自食其力的典范。在父母的羽翼下成长起来的孩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步入社会后，在生活的重压下容易成为啃老的蛀虫。

彼时情窦初开的我恋上班里一个长相秀美的女生，女孩不仅学习成绩好，还擅长写作，隔三岔五总有作文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我成绩不够突出，身材瘦小，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终日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自然不能引起女孩的注意。如一只蝉一般，为了引起女孩的注意，我只好暗地里铆足劲头苦读课外书，遇上好的词语就摘抄下来，然后背得滚瓜烂熟。一个月后，我绞尽脑汁写的一篇作文总算被语文老师好好表扬了一番，并当作范文当堂朗诵。这一次朗诵，引来不少同学回头朝我观望。我微微抬头，见心中的女孩也久久地看了我一眼，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仿佛有一股电流从全身流淌而过。在时间这棵树上，我亦是一只蝉。这段青涩的爱恋自然是无疾而终，但却让我养成了阅读和写作的爱好。

寒蝉凄切，蝉体内安装着一只体温计，它的叫声随温度而变化着。酷热的天气映衬出母亲生命里的阵阵寒意。高三那年，那个酷热的暑假，窗外蝉声阵阵，母亲却裹着两床被子躺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浑身禁不住发出阵阵寒战。

年幼的我手足无措，寂静的午后，我深陷在巨大的恐慌和焦慮中，等待着在异乡打工的父亲和哥哥归来。我站在窗外，踮起脚跟，看见适才把身子蜷缩成一团的母亲此刻舒展开身体，缓缓进入了梦乡。她几乎要把自己弯成一张极度弯曲的弓，试图把骨头深处的寒意和水分给拧出来。她脸色苍白，浑身冒着虚汗。风裹着阵阵热意从小巷深处袭来，我坐在门槛前的小板凳上，手抱着双膝，孤苦无助。树上的阵阵蝉鸣给了我一种莫名的陪伴。这种持久的富有节奏的喧闹驱赶着我内心的寂寞与忧伤，也时刻打碎着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午后村庄里，树梢上那一声声蝉鸣所显示的是寂静的存在，而我的渐渐入睡，则是对蝉鸣的暂时遗忘。

3

年幼时祖父陪我捕蝉的情景不时在我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在不同的生命时段里，它呈现的意义不断变化加深着。

2011年年初，年逾八旬的祖父突然被查出身患食道癌晚期，终日难以下咽，只能靠打点滴来维持生命。不到半年，盛夏之时，祖父便离我们而去。祖父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如一具干尸，他静静地躺在色泽漆黑的棺木里，干瘪早已失去水分的皮肤包裹着骨头，面目狰狞，让人感到恐惧。又是烈日曝晒下的盛夏，窗外依然是蝉鸣阵阵。夏季的热却映衬出生命的寒意。父亲神情肃穆地蹲下，再一次摸了摸祖父已渐冰凉的身体，而后用手机拍下一张遗容，小心翼翼地储存起来。祖父干瘪的肉身在我们眼里已经变得极度陌生，我们很难将记忆中的祖父与眼前的这副肉身对上号。疾病仿佛一个蹩脚歹毒的整容师，把祖父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祖父的灵魂已经抽离肉身，只留下一副我们几乎难以置信的躯壳。

蝉形含玉。祖父一生爱玉。下葬前一晚，浑身弥漫着书生气息的姑父把一枚蝉形的玉放置于祖父口中。放好后，姑父朝祖父深深鞠了三躬。家里人希望一生爱玉的祖父能像蝉一般，往土地深处走去，而后破土而出，获得新生。响亮的唢呐声回荡在寂静的村庄上空，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满目的白衣跟着黑色的棺木朝荒野间走去。

我忽然想起盛夏里树上灰黑色的蝉壳，想起年幼时祖父带我去捕蝉蛹的那一夜，想起祖父紧握在手给堂弟治病的蝉蜕。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以下坠的姿势一步步朝泥土靠近，直至长眠在泥土深处。一只蝉却恰恰相反，它在黑暗潮湿的泥土深处待的时间几乎占据了它生命的全部，等它破土而出，爬到树干展开双翼，羽化成蝉时，生命的倒计时却开始了。以土壤为界，蝉的一生一面是黑暗，一面则是烈日，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人一样，生死相依，寂静的死亡背后是喧闹而又鲜活的一生。从一只蝉短暂的生命里，我看见了蝉视死如归的勇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渺小如尘，如蝉一般。金蝉脱壳，此刻祖父如若一只蝉一般，留下躯壳，灵魂向天际飘去。次日，在喧嚣的唢呐和鞭炮声里，祖父埋入泥土深处。向死而生。新的生死轮回已经开启。祖父会像进入泥土深处的蝉的幼虫一样，土地会给他以新的生命。

一年后，在异乡的出租屋，我梦见祖父，在恍惚而又清晰的梦境里跟我说，林林，我换了个食道，现在能吃能喝了，为了证明自己，他边说边把一个肉包子一口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内心悲恸，窗外月光如水。梦带着可笑的隐喻，梦却又在告诉我，祖父的灵魂已经抽离肉身，似乎已经开始走上了重生之路。

每个人都是一只蝉，时间充当着收割者的角色。

责任编辑：姚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