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书店
2020-08-20贾冬梅
贾冬梅
东京神保町
对于爱书者来说,东京神保町绝对是不可不朝圣之地,如同伦敦的查令十字街、巴黎的塞纳河畔一般令人向往。我算不上“书虫”,充其量是一个经常在神保町出没的“伪书客”。在《神保町书虫》里,作者池谷伊佐夫讲道:“的确有人一提起神保町的古书店,便是印象中那种排满古籍、二手书的书架,以及难以相处的店老大。”我极少与书店老板攀谈,当然,即便我在店内狭窄的U形通道上走上几个来回,店主通常也是不太搭理我的。我虽没有受到过老板“无情的驱逐”,可是偶尔踏入一间略显杂乱的古书店时,心头还是会掠过一丝惴惴不安。这种微妙的情绪或许从我走入这片街区就已经在酝酿,而一多半是因为这里非同一般的气场:不管书客还是店主,他们全神贯注地扫视着一排排书架,眉头或舒展或紧皱,不经意间流露出兴奋或窃喜的表情,让人觉得他们此时与外面的嘈杂再无半分关系。换句话说,当真正爱书的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对书的执著足以让人产生一种敬意。
神保町位于日本政治中心、经济中心的东京都千代田区,是一个方圆两公里左右的街区,遍布各类书店近180家。从地铁神保町车站出来,便是满眼鳞次栉比的书店,既有三省堂、书泉这样的大型综合书店,也有万圣书园、盛世情那样的人文社科类书店,最多的还是分类专业、细致的小型“古本屋”,即专门经营二手书的古书店、旧书店。一间典型的古书店只有二三十平方米,门口摆放着一摞摞特价书,入口不大,进门后迎面而来纵向四、五排书架,一条U形通道,只能容得下两人背靠背站立。顺着书架往深处看,店主通常坐在最里面的收银台后面,一脸淡漠的样子,除非遇到熟客,否则很难听到他们讲话。
据说,没有足够的自信是不可能在神保町开店的。神保町的古书店多是历经百年的“老字号”,分类丰富且专业取胜。比如,三岛由纪夫生前常去的文华堂专营近现代史、军事类书籍,日本著名作家、评论家立花隆也是常客。北泽书店的洋书品味独特,曾经引得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大江健三郎等大师频繁光顾。山田书店创业于昭和初年(20世纪30年代),版画经营是强项,与此领域相关的书客少不了要在这儿破费一笔。还有专门收集初版乐谱的古贺书店,自大正初年(20世纪初)创业以来逐渐变为音乐专门店,所有能想到的音乐家或音乐风格,书客只需点出名字即可。
我经过高山书店时,从书架与书架之间瞥见店主的侧影,他看上去比一般日本人魁梧一些,一头银发配上西服显得很精神。我心中对这个老头有几分莫名的亲切,便走了进去,正好发现入口处地上的纸箱子里有一本讲和果子的口袋书,没有透明纸包装,价格很便宜,才三百多日元,于是蹲下来仔细翻看。
“你很喜欢料理?”
“也算不上,有点儿兴趣而已。”
“里面还有很多,进来看吧。”
店主从我身后的书架上抽出几本书,让店员确认了一下定价,接着问我:“中国来的?”我微笑着点点头。店主露出欣喜的表情,从收银台后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高山肇。
高山告诉我,神保町原来是正经八百的“中国城”,从明治后期(20世纪初)到昭和初年(20世纪20年代),这里曾经聚集了一万多中国人,多数为留学生。我才恍然大悟,难怪神保町附近中华料理店如此密集。三丁目一带的“维新号”创业于1899年,可以说是中华料理的始祖。如今的“新世界菜馆”“三幸园”“扬子江菜馆”“汉阳楼”号称四大名店,特别是汉阳楼,孙中山在东京避难时,老板曾经亲自下厨为其制作菜粥,周恩来留学日本时,独爱这里的狮子头,常常来此饕餮。高山家从高山的父辈开始一直作为寄宿家庭接收中国留学生,与中国人感情极为深厚。两国恢复邦交后,高山对中国留学生仍然十分关心,直到两三年前,他还坚持每年去位于后乐寮(东京国费留学生公寓)看望中国留学生,与他们欢度春节。高山说,现在年纪越来越大,虽然不能时常过去,可是遇到中国留学生总是愿意多关注一些,多嘱咐几句。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发自内心地对高山说了一句“谢谢您”。高山凑近我小声地说:“告诉你一件事,我还当过日中友好协会副理事长呢。”
当然,神保町成为古书店街并不是偶然。明治初年(19世纪60年代),政府大力发展教育,神保町周边一时高校云集,包括明治大学、日本大学等,在日本国内仍然名气不减。学生对各类书籍的需求促使神保町书店业的发展,高山的祖父抓住这一时机创办了高山书店,到高山肇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高山说,因为靠近学校,学生对法律、历史、文化等专业书籍的需求量大,父亲和祖父经营书店的时候,以法学和武道相关的旧书为主,不但品类齐全,而且一些珍稀的版本只有高山书店一家有售,书客多是慕名而来。除此之外,百科事典、地方志、辞典等也大受学生欢迎。
现在书架上多出不少料理书,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高山说这类书是他的“個人趣味”。
“不过,收集料理书也是因为其他书不太好卖,”高山一边整理书架一边说,“现在通信技术发达了,人们运用电子手段可以查阅一切需要的知识,只要有一台电脑,手指一动,谁还会专门买一套《百科全书》放在家里呢?”
“那么,您担心书店的将来吗?”
“以前人们需要书店是为了获取知识,现在书店的意义不止于此,它承载的更多的是人与书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比如,经常有年轻人来我这里变卖家中的藏书,理由是爷爷或父亲去世了,这些书与其放在家中落灰,不如分享给需要的书客。现在线上书店越来越多,可是实体书店的好处在于交易饱含温情,书客可以泡在里面一整天,仔细翻阅过后再决定买哪本,并且可以随时与店主或其他书客交流。这种感受无可替代。”
买书时我们在追寻什么
离开高山书店,我漫无目的地在神保町继续游荡,忽然想起专营电影、戏剧等书籍的矢口书店。店长矢口哲也约莫40多岁,身材短小矮胖,穿一身鸭蛋色工装,一头短发梳着小偏分,看起来干净利落。他轻轻地把玻璃门固定好,招呼店员过来嘱咐了几句。看到我在一旁等待,朝我微微点了一下头,面无表情地说:“请进。”
矢口书店创始于大正7年(1918年),经营电影、戏剧、演艺、剧本等领域旧书的专门书店。整个书店主体为木结构,有一种饱经沧桑后的怀旧感。创业初期矢口书店主要经营哲学书和经济书,从昭和50年(1975年)开始逐渐转换方向,而电影、戏剧也正是店主极为感兴趣的内容,转型后的矢口书店逐渐受到电影爱好者、专业演员的追捧。这里的电影杂志种类齐全,最多的是日本近代映画社于1945年创刊的《近代映画》,颇具人气。还有电影演员的随笔集、电影导演的评论集、剧本等一应俱全。
“采访?可以啊。对了,中国人来神保町买旧书的热潮直到两三年前还一直存在呢,前一阵子还有中国客人专门来找与黑泽明导演相关的旧书。唔,说起来现在好像去秋叶原的人比较多。哎呀,说远了,说远了。”矢口语速极快,虽然说话有些自顾自的感觉,不过讲起自己的书店,倒是如数家珍一般。
矢口带着我走过一排排书架,每到一处都顺手理一理,口中说着话,眼睛却来回在书架上扫视,停顿的时候才会扭头和我对视一下,看我点点头便继续,我摇头就重新解释一遍。“你看,二战结束后的50至70年代这一时期的电影资料,手册、海报等都是紧俏货。为什么?因为那时候资源匮乏嘛,那个年代手里有这些资料很难得,转手就能卖出高价,比如石原裕次郎和后来的吉永小百合,相关的电影海报啦、杂志啦价格都不低。现在五六十岁的中年人喜欢来淘一淘,其实也是为了追忆自己的青春岁月。”
我想起在高山书店时,高山说,现在人们买书更多的是为了收藏,因为总有一些东西是人们想放在身边,而不仅仅是保存在电脑里的。我想,这种收藏既是指收藏古籍、手抄本之类本身已经具有某种价值的书籍,同时也是淘书者对自己珍贵回忆的一种收藏。矢口书店门外的书架上摆放着很多1日元(约合人民币8分)一本的各類旧书,对有的书客来说或许是无价之宝。
经营旧书店也是在经营自己
泽口年纪不大,三十多岁,中分的发型很有书卷气。他从店门口抱起一摞书,放在收银台上,然后开始噼里啪啦地包起了书皮。摩挲书皮的双手瘦且细长,指肚上有发白的干皮,指甲短短的,嵌在肉里似的。我把选好的书递给他,请他结账,他匆匆抬了一下眼说:“一共1260日元,钱放那儿就行。”
“请问,这间店开了多久?”
“唔,这个嘛,将近十年了吧。不过在神保町可能是最年轻的一间。我祖父、祖母就是开古书店的,我觉得也蛮有趣,就试着开了自己的古书店。”和神保町大多数店主一样,泽口的脸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说起话来始终保持一个语速和声调,虽然不会让人觉得冷漠,但还是会有一种距离感。
泽口书店里摆满了和日本文化有关的书,书道、茶道、剑道、落语、相扑等应有尽有。对于泽口来说,文学、艺术这些门类也是他平时关注最多的。他说,最开始经营古书店时,常有客人来询问,他就把书名和作者记下来,自己回去翻一翻,除了客人知名的那一本,还会把这个作者的其他作品也一同收回来。“这没什么,来这里买书有学者、作家,互相学习嘛,况且同一作者的旧作收回来也算是一种收藏,总有人需要的。我反正就是这样的人,今天对写小说感兴趣,就一个劲儿地看喜欢的小说,过一阵子又喜欢美术,就一门心思地看美术方面的书,这样给书客推荐的时候也方便。”说着泽口搓了搓干燥的双手,把包好书皮的书交给店员,仍然是一边做着别的事情一边认真回答我的提问,偶尔抬头看一下我的表情。
虽然不像《布莱克书店》里面那个邋遢的店主,可是泽口也算得上不修边幅,深色西装外套,裤子却是浅色,旧运动鞋也脏得可以。我看到他好像在查阅线上书店,便问他对电子媒体和线上书店的看法,他倒是显得不以为然:“我觉得需求不同吧,虽然实体书店多少还是会受一些影响,可是线上书店少了打开书本的乐趣。现在越来越多的外国人知道神保町,大多数店主多少都能说几句英文,还有书店配备中文店员。”这时,收银台的电话响了,是泽口在其他地方的另外一间分店打来的。泽口告诉我,在他的努力下,这样一间在神保町才经营了不到十年的古书店,已经开了三个分店。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中国随笔精选》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