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故乡的作家胡赛尼
2020-08-19尚义
文/尚义
太阳快落了,阿富汗古老的沙漠里,一个父亲拉着车,车上坐着小女儿帕丽,旁边走着大儿子阿卜杜拉。一片鹰隼的羽毛落下来,阿卜杜拉追过去,捡起来,献宝一样献给妹妹。这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为讨妹妹喜欢,他脱下鞋子换来一根孔雀羽毛,自己光脚回来,到家时脚已经磨破了。
从喀布尔回来时帕丽已经不在,她被卖给一个富有但不能生育的家庭。父亲需要钱。有钱才能取暖。这年冬天他们热腾腾地烧起柴火,而阿卜杜拉看着那根孔雀羽毛,第一次感到一种永久的、不明确的失去。
这是阿富汗小说家卡勒德·胡赛尼新作《群山回唱》中的一幕,灵感来自2007年,胡赛尼作为联合国亲善大使回到故乡阿富汗时看到的贫困农民的生活状态。
最出名的阿富汗人
和前两本书《追风筝的人》《灿烂千阳》一样,《群山回唱》同样是充满了阿富汗民族风情,同时又与家庭、伦理、爱与背叛等普世价值密切相关的作品。作为一个跨文化作家,胡赛尼如何看待“民族”与“世界”,这或许是最耐人寻味的一点。
写《群山回唱》时,胡赛尼正在美国旧金山家中。和每天一样,他早起,送孩子上学,然后骑会儿车,冲上咖啡,打开电脑,拉好百叶窗,从早晨8点写到下午2点。
12岁离开阿富汗,15岁移民美国,如今他是全世界最出名的阿富汗人,也是个相当富有的流亡者。百万资产、一套旧金山海湾带草坪的房子,这个世界级畅销书作家靠写作过上了美好生活,新书以每周41个城市的速度巡回宣传,像摇滚歌手推出专辑。
只是对胡赛尼来说,这成功中却多少混合着尴尬和茫然。他以美国公民的身份生活,却保留着阿富汗的生活方式,不刮脸,一脸络腮胡子,连鼠标垫都是一小块阿富汗地毯做成的。但他又无法用母语写作,他坦言自己已经很久不读波斯文,却练就了一口流利英语,无论语感、措辞还是节奏,都像一个地道的美国人。
但他对美国仍然陌生,尤其在涉及故乡的时候。美国人眼里,阿富汗是一个除了胡子和枪之外一无所有的民族,而在胡赛尼眼里一切不是这样。12岁之前,阿富汗还处在一片祥和之中,家中的门可以两周不锁,他没有听过一起枪击案,更不用说谋杀一类的事情。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诗歌几乎是全国性的,哪怕是一个普通农民,都可以大段背诵诗歌。他记忆中的阿寓汗是一个诗意的民族,爱、原则、伦理、仇恨,一切都非常清晰。
被“9·11”成就的作家
生活是无奈的,这点胡赛尼从15岁起就体会到了。1979年,为躲避苏联入侵后对知识分子的迫害,身为外交官的父亲带着胡赛尼飞往美国。事情来得很突然,除了衣物什么都没带走,一切和喀布尔有关的东西从此从胡赛尼生命里消失。父亲不再是外交官,迫于生计,他成了装配生产线上的一名工人,而母亲也由女校长变为丹尼斯餐厅女服务员。比起其他美国孩子,15岁的胡赛尼显得格格不入,他和他们长得不一样,肤色不一样,语言不一样,背井离乡,仓皇出逃,羞耻戒备的心理下,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讲英语。
从优越的生活落入困顿,胡赛尼也放弃了对写作的爱好,转而学医。如果“9·11”没有发生,胡赛尼可能现在还是一名全职医生,夜里写作,白天出诊,在主流社会之外过着普通小市民的生活。
1999年,胡赛尼读到一条关于塔利班组织禁止民众放风筝的新闻,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当时,“追风筝”是胡赛尼在喀布尔最喜欢的游戏。在妻子的鼓励下,胡赛尼开始写《追风筝的人》,这是一个关于友情、背叛、救赎与成长的动人故事。他每天从凌晨4点半写到早晨8点,接着去医院工作一整天。在他完成这个以阿富汗为背景的“小众”故事后,“9·11”突然发生,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轰然倒下,阿富汗这片对美国人而言原本遥不可及的陌生的土地,瞬间变成了全民瞩目的焦点。
这种关注引起了胡赛尼复杂的情绪。一方面,他不想把“9·11”当做噱头,趁此来炒作自己的小说;另一方面,他深知此刻全世界对阿富汗的印象都陷入了极端,而他已完成的书稿恰能帮助人们理解故乡的另一面。他突然对写下的字有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多亏了妻子的极力劝说,他才犹犹豫豫寄出书稿。而这本书既改变了他的人生,也的确成为“后9·11时代”人们重新看待阿富汗的一个标本。
胡赛尼的书,给人们提供了在“塔利班”之外关于阿富汗更丰富的想象。尽管他的书中充满了欲罢不能的残酷——《追风筝的人》里,他写到哈扎拉族群受到的歧视,男童遭遇的性侵;《灿烂千阳》里,他写到父权社会妇女承受的苦难和家暴;《群山回唱》关涉兄弟、姐妹之间彼此的背叛——但,其中的勤勉、隐忍、深沉的救赎感,令人动容。
写作的负罪感
尴尬的是,生活在阿富汗的人们对胡赛尼的成功很有情绪:“我们当然很骄傲,但他消费了我们的耻辱。”这是最典型的反应,也有人说:“他在这个国家生活的时间连三十年都不到,他究竟能了解到什么?”
“写作这些有时会让我觉得自己的行为令人生厌。”胡赛尼坦率地承认,“通过写长时间在阿富汗忍受疾苦的人们来换得自己的成功,这使我常常有亏欠之感。写作成了一种偷窃行为,你将别人的经历和故事为己所用。”
2010年9月,胡赛尼再一次重回阿富汗,那里的情况比之前更糟了,人们回到故土,无处可去,没有水、没有屋顶、没有冬衣。他们是故事的主人公,他们让胡赛尼成了知名作家,而他们正活在苦难里。从阿富汗飞回美国的途中,胡赛尼害怕自己这趟旅程一事无成,一到家他就开始和妻子讨论:怎么才能把写作赚来的钱用来帮助阿富汗的妇女和儿童。
在负罪感驱动下,胡赛尼成立了“卡勒德·胡赛尼基金会”。迄今为止,基金会已经为超过2000人提供了359处庇护所,为年轻女士提供了奖学金项目,为成年女性提供了扫盲教育,帮助引导混迹街头的孩子回到学校,并设立了启蒙教育中心,帮助底层手工业童工。“这个基金会,本质上是我将自己难以置信的好运气,延伸到曾经为我的写作提供帮助的故事亲历者们身上的方式。”
胡赛尼欣慰于这两年阿富汗妇女死亡率、婴幼儿死亡率都呈现了大幅的下降,1200万阿富汗民众成为了手机用户,大多数女孩已经能进学校了。但他仍然不会带自己的孩子回阿富汗,因为“不安全”。
连他自己都越来越少重返故乡。或许,只有童年的记忆,才是他真正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