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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傲的孔雀

2020-08-18廖玉蕙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0年8期
关键词:发夹舞会礼服

那年暮春时分,我被选为学校音乐周的主持人。当时,学校的活动不像现在这般频繁,音乐周堪称学校一年一度的盛事。打从被告知此事后,我便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能在此盛会中担当重任,也算一件光荣的事,颇能满足当时的虚荣心;忧的是家境贫寒,实在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撑持场面。那时,同学们的家境普遍不佳,虽也都有意帮忙,却有心无力,女生宿舍里,大伙儿全把较为像样的衣服贡出来供我一一试穿,可惜没有一件合适的。为此,我专程返家向母亲求援。

回家时,正赶上母亲和父亲因家用不足怄气,家里气压很低,母亲看到我突然回来虽然开心,却难掩因对抗物质窘境所显露的疲态。我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决定不再增添父母的负担,只以想家为由搪塞母亲对我突然回家的追问。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母亲还是像往常般陪伴我步行到火车站,以便搭车北上。一路上,可能因未能达成心愿而默然无语,母亲一向心细如发,当然很快地有所警觉,因而再三追问,我只故作轻松地说:

“没什么啦!两个礼拜以后学校举行音乐周,选我做主持人,本来想回来问问能不能做一件小礼服,现在想想,也没有什么必要,跟同学借一件就可以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母亲听了,只低头走路,一句话也没说。

一个星期过后,我接到家里寄来的一个包裹,打开来一看,居然是件白色蓬袖小礼服。寝室内,室友全上课去了,我独坐斗室,泪如泉涌地展读附在里头的一封母亲的来信。母亲对我能担任主持人感到十分高兴,特别以和我身材相当的表妹的尺寸,连夜赶裁了这件礼服。许久以后,我才知道,为了这件礼服,母亲不惜厚颜向邻居借贷,还挨了父亲的一顿责备。

小礼服在宿舍里出足了风头,几乎是熟识的朋友全来试穿,过过干瘾。母亲的女红,早在亲朋间赢得很好的口碑,这件礼服简单大方的式样及精致的手工更羡煞了许多人,我沾沾自喜之余,当然也暗自发誓,绝对要加倍用功,以报亲恩。

音乐周开始前的那个星期六,一位同宿舍的好友突然毫无预警地向我提出借礼服去参加舞会的请求,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唯唯诺诺地说:“可是,我自己都还没穿过哪!借给你,那我……”

朋友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给你弄脏的啦!拜托啦!音乐周要下礼拜一才举行,我明天就还你,保证跟新的没有两样。”

我不知道如何拒绝她,只反复地说:“可是,我自己一次都没穿过……”

朋友看我并没有严词拒绝,紧接着又动之以情:“拜托啦!这一次舞会对我太重要了,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敢向你开口。×××也已经答应借给我高跟鞋,还有×××的别针、××的发夹,现在就缺你这件衣服了。这次是我男朋友正式介绍我给他的朋友认识,成败在此一举,难道你忍心让我失望………”

我看她情词恳切,似乎此事又关系到她的终身大事,何况,在还未拥有这件礼服之初,她也曾慷慨地让我试穿她的一件洋装,虽然后来因为穿起来不甚好看而作罢,但无论如何,总是一份心意,我岂能不知感恩图报。于是,只好忍痛出借。

傍晚,朋友打扮得像公主般出去了,临走前,没忘记到我房里来展示一下摇曳的身影,并表达谢意。我从窗口遥送她穿着我的新衣,姿态婀娜地下阶进城,内心不禁升起几分酸涩的感觉。

不到10点,好友突然意外地提前返回宿舍。当她走进寝室时,我正斜倚在床头看小说,猛抬头见到她万分狼狈的模样差一点儿没从床上跳起来。她泪流满面,悲不自胜,我随即注意到她全身湿透,手上拎着一只高跟鞋,披头散发,而我那件宝贝禮服更是一团糟。她抽抽噎噎地道出原委,才知原来因舞会尚未合法化,遭到邻居检举,警察前来取缔,慌乱之中,她由高处窗口跃出,一个跟头栽进阴沟里。她挣扎着爬出来,发现高跟鞋掉了一只,发夹也没了,她盲目地在黑暗中摸索,却什么也找不到。而后有追兵,也不遑细寻,只好拎着幸存的一只高跟鞋跌跌撞撞地奔回。

她一迭声地道着歉,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看着那件遭劫的礼服,虽然心痛难当,却不敢露出一丁点儿伤心的表情,只连声安慰她:“没关系!没关系!又没破,对不对!洗洗就好,洗洗就好……”

我捧着她换下的衣服到盥洗间清洗。白色的衣服上到处是泥浆,尤其是臀部位置,可能因与泥浆正面接触的关系,更是脏得惨不忍睹。我边洗边心疼地掉泪,想到下过水的衣服可能会缩水,可能不再像原先那般平整漂亮,想到好友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不弄脏它,而今却落得如此下场。最可恨的是,我连埋怨都不成,好友已哭得如梨花带雨,我实在不忍心再责怪她。但是,平白无故遭受这样的打击,怎不教人感到万分委屈?

次日清晨,我迫不及待地到晒衣场去看昨晚晾上的那件礼服,这一看,差点儿没昏死过去——在初升的旭日照射下,白衣服突然变成了灰衣服,更严重的是,右边臀部位置明显留下了一块比手掌还要大的渍痕。星期天的早晨,同学们都还高卧未起,我独自一人汗流浃背地在室内室外穿梭。一下子跑进盥洗室里搓洗,一下子又把衣服拿到室外对着阳光检查,几度进进出出,我披头散发地想法除去那块渍痕,可是它却顽固地不为所动。我愈洗愈委屈,愈洗眼泪愈往下掉,最后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那年的音乐周,我就穿着那件有明显渍痕的白色小礼服登场。为了避免让那块灰色的印记落入观众眼中,我挺直了背,把头抬得高高的,用45度斜角的方式上台下台,不知情的人都纷纷传说——廖玉蕙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可可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廖玉蕙人生情感散文》,西米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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