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萧红
2020-08-18张维萃
张维萃
家里几本萧红的书一直就沉默在书柜一个不醒目的角落。多年前想看,翻过几页,觉得寻不出趣味和意义,就放下了。这书是父亲的,我虽不爱但三次搬家不曾弃。
去哈尔滨,返程那天,丈夫提议去萧红故居转转,这是他的多情馈赠,我欣然领受:故居院子里、屋子里,慢慢地转、细细地看;回来后还熬了三晚,看了《呼兰河传》《生死场》,算得投桃报李式的回馈吧。匪报也,举世知音稀也!
此次阅读让我相信多年前的自己是决不会爱读萧红的:笔笔都在叹息贫困的悲哀,句句都在惆怅生命的艰辛,章章都是那个已逝的满目疮痍的时代。
她笔下的呼兰城在凛冽的冬季出场,严寒把大地冻裂了,把人的手也冻裂了,这一村望不到那一村,村与村之间只有一片白茫茫。夏季,城东二道街上的五六尺深的大泥坑,以及这深坑里挣扎之后得以逃命和不得逃命的马、猪、鸡。街市里的店铺、风物多是今时今日不见了的。小说开篇的环境描写就把人压抑在陈旧和破败里了。
多年前的自己也不是拒绝沉重,只是萧红的笔触过于真实细碎,她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地掩藏了艺术加工的痕迹,只是平静地、客观地叙述,让我看不到她的激情和悲喜。这在当年的我看来是不讨巧的,怎么的也得自己先澎湃起来才能拍击别人的心岸啊,殊不知这种不动声色的渲染,像一壶微温的老酒,三杯两盏下肚,才会上头,才会让饮者酒酣耳热,胸胆开张,往事佐酒,频频举杯。
我这两天是醉在萧红酿的老酒里了。两本小说看得我寂寥寡欢、悲慨万端、欲诉无处。
最揪我心的是那个十二岁的小团圆媳妇,她被虐,死去。她婆婆的愚昧和最后的疯癫,围观者的冷漠和同情隐藏着的对人性和良知的拷问。
王大姑娘被村人先褒后贬,只因她自主地嫁了勤劳朴实只是穷极了的冯歪嘴子,她产后就住在冬季里的四面透风的磨坊里,那刚出生的孩子偎在草窝里,好像睡在喜鹊窝里一样,这段真让人周身寒凉。王大姑娘在生下第二個孩子后死了,冯歪嘴一个人喂着小的,带着大的。写那个小的孩,似乎一天比一天小似的,绝不会给人以时间上的观感,只见眼睛大,越瘦眼睛才越大。这样的描写让一个做了母亲的人怎能不落泪啊。
那王婆子在一个闪电的夜晚,娓娓诉说着多年前女儿小钟的死,邻妇们散了,猪槽上她一个人化石一般地留着。这个际遇悲惨但性情刚烈的王婆也化石一般堵在了我心口。
金枝一个算得从爱情——当然小说里绝没有爱情这个词的,她的情爱伴着非议和责骂,伴着羞辱和痛悔——走向婚姻的女子,婚后也得不到丈夫的几许温情,尽多的是谩骂。儿子被丈夫摔死了,后来她成为寡妇,在战乱里挣扎着出走,依然在哈尔滨城里受了最不堪的羞辱。
所有的人物都在贫困里卑微着苟活,或在愚昧里寂寥着死去……光明也是有的,只是太微茫。那个时代许是如此的,以萧红的际遇和敏感来关照必是如此的。
这个少小不得父母之爱,十九岁离家,三十二岁辞世的女子,这个生于动荡乱世,却受了文化启蒙,向往自由和爱的女子,这个以短暂青春飘蓬在三个男人的情感漩涡中的女子,这个历尽贫病、孤独、挣扎的女子,她所见的所写的又怎么可能光芒耀目呢。
让我感佩的是,这一切都没有磨钝她的心,只让她感同身受地去关照那些不幸,只历练出她平静从容的笔触。
我一直心念她临终的句子“我将与碧海蓝天永处,那半部《红楼》留给别人去写吧”,叹惋着她才情早逝却终不枉活。让我再一次坚信,文学的意义之一是引领人走向心灵。从时代意义看,至今没有某个生命真的至尊至贵;从个体意义看,还是感受的丰富性决定了个人存在的质量,如春花、朗月、雪舞、风清,发现着、欣赏了,就收获了一份心灵的富足。文学正是指点我们如何去欣赏和感受的,如何在受限的物质和时代中,活得更丰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