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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济纳旗,丰饶在天涯

2020-08-18张国靖

骏马 2020年3期
关键词:胡杨林风沙荒原

张国靖

在遥远苍凉的漠北,在黑河水消亡的地方,在巴丹吉林沙漠腹地、内蒙古西部边陲,一座风中的小城——额济纳旗,丰饶在天涯。

它是大风吹到天边的一弯孤月,寂静地挂在天边。

在父辈扑朔迷离的言谈中,我隐约可知,我幼年时举家迁徙于此,是一个痛楚而错误的抉择。如今,我已年迫知命,注定在此终老。一个边缘人的生活,已与他相依为命的土地,与这座遗世独立的小城紧紧融合,如同额济纳身边静静流淌的黑河水,与这片荒漠相融。也许,这不是爱,是宿命和悲伤。

我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二十六年来,我奔波在额济纳通往酒泉的路上。酒泉——这个丝路上的城市,是与额济纳最近的城市。我在这条长达四百公里,横亘在沙漠中,蜿蜒在苍穹下的戈壁之路上,打捞着残败的人生。

我一生只认识这条路,这条人迹稀少的路。它是我一个人的路,我的生命之路、朝圣之路、求索之路。

我来人世只为了走在这条路上。

我的乘客来自各行各业,但在我眼中,他们只有两类:去额济纳和离开额济纳的人。他们不是归人,是过客。来者,路已行至天涯;去者的家,或许在酒泉或比酒泉更远的地方。

年复一年,我穿行在这雄浑、单调、贫瘠、赤裸的荒原中。张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漠,风剥蚀的沙丘,擎着生命和死亡的梭梭、骆驼刺、柠条等灌木植被。这些风沙中的植物,是植物的王国中放逐的臣民,它们倔强地踞守这荒寒险恶之地,等待大风吹干它们最后的一滴眼泪。他们是让你的心灵骤然疼痛的植物。

人类对无法征服、无力探询的领域常心怀敬畏。有人说,荒原是神学的摇床。因我们的先知相信,人类从没见过的神,住在我们无法抵达的地方,住在一个尚未启封的永世里,住在我们无法攀越的雄峰上,一个幽暗的洞府里。

人类能抵达的荒原,永远不是荒原的中心。

每一次远眺荒原、融进荒原,我都会有一种特别的胸怀和气质。我仿佛能听到荒原传递给我灵魂的聲音,那是神性的召唤,是超自然的力量,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心灵的对话。我所能做的,只是默默倾听和领受。

一个被荒原辽阔的人,不能再说孤独;一个被荒原寂寞的人,俗世的寂寞已不是寂寞。荒原为我承担一切,它是我的归处,是我永恒的拥有。

大风呼啸而起时,嚣叫的沙粒扑打着车窗,热情与我招呼,一路护送我,经年累月。

风统治着荒原,主宰着荒原。风是荒原的灵魂。一个游荡的自由的灵魂,一个悲情迷惘的灵魂,一个自歌自哭、无助迷失的灵魂,一个与我的灵魂无限接近的灵魂。

不知为什么,当我在地平线湛蓝的天空下,看到无风的、静穆的、沉寂而安详的荒原,我常感到一种巨大而深刻的空茫。风是大生命的力量和喧嚣,是荒原就应该有风,荒原是风的居所。

我的乘客,所有到过额济纳旗的人,都接受过沙尘暴的款待,但没有人喜欢这种款待。那些从露珠和花朵的世界里,从云梦大泽中,从杨柳岸、晓风残月中来的人,常视风沙肆虐的大漠为人间地狱。当浩荡的天风袭来,他们的心中不会升起一丝悲壮,只是心境沮丧地从齿缝中挤出几声诅咒。而我已成荒原的一部分,一棵安然于风沙之中的梭梭。除了荒原,我的心中再容纳不下别的山水。我的情感、血液中呼嚎着大漠的悲风,滚动着大漠的落日。那些旖旎的山水不是我的向往。我从不对着昏黄的苍穹咆哮。我曾写下过数行文字,为我的这种情感:

……

我一生颠沛在遥远的北方

风中远去

风中归来

我是一片辗转飘零的枯叶

走不出风的命运

哦朋友

你有江南的细雨

我有北方的狂风

你有粉白的美人

我有黑黑的娇妻

你有荷花的袅娜

我有沙枣花的醇香

你有诗词摇曳的美景

我有长河落日的雄阔

你有青草纠集的大军

我有沙粒擂动的战鼓

大风起时我心颤栗

大风起时我心狂野

大风起时我心悲怆

大风起时我心呜咽

大风起时我心恭迎

北方的风啊

我挺立在你的中心

是赫赫的君王

我匍伏在你的脚下

是潦倒的乞丐

我生活在北方的风中

我的爱人

我的缪斯女神

哭泣的眼眸里

流出的全是血红的沙粒

镀金的沙粒

北方的风啊

我生在你之中

死在你之中

我必有一座风的坟茔

将我深深埋葬

有一年,在七月晴朗的一天,我在酒泉载了一位自广州来的老婆婆,一个满头银发、腰背挺直、精神矍铄的老人,一个故地重游、寻找往事的老人。她在孙女陪伴下,到距额济纳四十公里渺无人迹的四号山。那里如今已荒无人迹。老人年轻时从军七年,部队就驻扎于此。自转业后,她再没有来过,如今大限已近,她对这里的思念愈炽。

当车穿行在大漠中,老人陷入深深的沉默。我从后视镜中看到她一直静静地凝望着苍茫的大漠,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到达四号山后,老人对孙女说,她要独自走一走,不要打扰她。从那座人造的大山边,老人安静而缓慢地走向旷野。黄昏的斜阳拉长了她衰老的身影。老人在捡拾远年的风沙掩埋的青春岁月。

黄昏时,狂风乍起,漫天的风沙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从远方扑来。老人的孙子面露惧色,让我把车向老人开去,孙子要老人上车,老人却把他推进车,平静地说,我就是来看风的。

老人要独自面对过去的岁月,面对一场大风。

她执拗而庄严地迎向风,风沙顷刻吞没了她。我坐在车里吸烟,默默注视着她,老人张开手臂,敞开心扉,拥抱着风,呼吸着风的气息,聆听着风的声音,银发在风中飘动。突然,她倒在地上,尽情恸哭起来。

这是一场她熟悉的风,一场迎接她的风,一场早年吹过她的风。

老人用一场伟大而动情的哭泣,一个久违的深情的拥抱,来乞求旷野原谅她对它的疏远。这是一场与往事彻底诀别的哭泣,她投入了全部的身心。

风渐渐小了,但仍呼啸着。老人上车时已哭了个痛快。

我无意走进老人的心灵世界。但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来看望沙尘暴的人。她走了,荒原上仍吹着她梦中的风,我仍走在这条路上。

荒原无人赞美,只有描写和感叹。

但扎根荒原深处的胡杨悲壮灿烂的美,却牵动无数游人的目光,形诸无数人的笔端,为之惊叹生命的顽强与艰辛、辉煌与贫寒。

每逢深秋十月,当定格在天边的胡杨举着斑斓的火焰,在大漠深处燃烧时,各地游客便缤纷而至。这是额济纳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宾馆房价暴涨。这条路已不是我一个人的路。

我忘了那个与我年龄相仿的摄影师兼书法家来自何方。但他选择胡杨脱尽叶子的深冬走进胡杨林,却给我留下难忘的记忆。那个荒寒的冬日,摄影师包了我的车。我也随着他走进了我从不在这个季节走进的胡杨林。

这颗对胡杨怀揣着敬畏和尊崇的心,自说自话与胡杨林交流的人,让我更深地了解到胡杨这种生命的伟大所在。

他说有人看胡杨的美,他来看它的寂寞。

我相信,他的敬畏来源于灵魂深处。当他踏进胡杨林的时候,他说,胡杨,请原谅我的步履惊扰你千年的大梦,我是隔着万年的风沙来看你,是聆听内心的指引和你的召唤来看你。

他在这片偌大的胡杨林中不停地拍了两小时,不知拍了多少张照片。他时而自问,时而喃喃,时而感叹。他说,谁能说清,是谁种植了这些树?于何年何月?谁能读懂它们的年轮与身世?这每一棵树,每一个枝桠,都是鬼斧神工,都有天火冶炼的痕迹,都有史诗般悲壮苍凉的美。

他说,每棵胡杨的身躯里都敛藏着一种足以击毁他的力量,那是在每一根树枝上冲突回旋的力量。每个渺小卑微的生命都与它们有一种永远无法缩短的距离。

他看到一棵死去的树说,这是一个沉默的斗士,它仍在用死亡战斗。他对一棵倒下的树说,它拼尽了一生的力气,它是颓然仆地的英雄!他由衷感叹,胡杨是树中的枭雄,生命的黄钟大吕,是上苍的造化。很少有生命如胡杨一样,有如此宏广的情怀和倔强的生命力。

我只是一个安静的看客和聆听者,但我能触摸到他的灵魂,并为这种伟大生命颤抖。

走出胡杨林时,他说,他已为他的每张照片取好了名字。但他又觉得,这些照片应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或者没有名字。他若为它们命名,是一种不敬和无知。

他看着茫然不解的我说,你喜欢这里吗?我笑笑说,大风也能让我安睡。

是啊,纵横大漠的狂风,暴戾的狂风,咆哮的大风,摧城拔寨的大风,把石头吹成沙粒、山丘吹成平原的大风,在一株胡杨面前,也会兀自叹息。

摄影师走了,他离开大漠时感慨:上古的大舜呀!如果你再次治水,请把水引到这里,这里只有人类的眼泪和悲伤。

我想,那些迷恋远方、寻找荒原、亲近荒原的人,都如摄影师一样,都有着深厚的情怀和丰富的灵魂。

遥远的额济纳,我的故乡,我的荒原,我的胡杨林,我的天涯,我的疲惫春秋。

我对你的爱丰饶而贫困。

來世,我仍要走在这条路上,走在每一场大风中。

责任编辑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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