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差之美

崔立新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一座庐山，由不同角度去看，产生的落差层次，形成了参差之美。参差之美在大自然里处处可见：山峰的起伏绵延，波浪的层层翻滚，树木的高低错落，花朵的颜色浅深，星空的深邃浩渺，大地的广阔无垠……

参差，是活泼的，不古板;是丰富的，不唯一;是摇曳的，不僵化;是开放的，不垄断;是个性的，拒绝整齐划一。

文学艺术，因参差之美而风采无限。

我们都熟悉一首唐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首诗，美是美的，就是少了参差。细细读之，简直就是两副对联，过于整齐工稳，而诗境大白话一般敞开着，没有显隐伸缩的空间。另一首唐诗《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就有一种内在的参差之韵。后来，有人提议将“数”改为“一”，参差之意就更浓了。

书法，亦具参差之美。同一粒汉字，在不同的书家笔下，有的舒朗，有的严密，有的舒展，有的流丽，有的古朴，有的奇宕，有的峭瘦，有的丰腴。这属于风格之参差。而着眼于不同的书体去看，则篆书遒劲，隶书雄健，草书恣肆，行书活泼，楷书严整，这里透露的是书法本身的参差之美。

书法史上，清朝郑板桥的字，值得一说。据说，他的字，融入了楷隶行书的笔法，掺进了兰与竹的画法，通篇看去，如老翁携幼孙行，长短参差。他用画竹法将长线条斜斜插入，顿然灵气通透。时而憨态可掬，时而灵巧多姿;方才高凌虹霓，忽焉稳若金石。书法家腕底抖落的参差妙趣，令你豁然得一种意外之喜。

人说，千人千本《红楼梦》，谁看都有谁的影子。鲁迅也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优秀的文学，张力无限，内蕴无限，一千个读者同读《哈姆雷特》，能读出一千个不同的哈姆雷特。

这固然是文学的魅力，同时也是人性的丰富。

生活，因参差百态而无限精彩。

现实生活里，你喜欢文山会海、世界五百强，我喜欢廊檐下看猫狗打架;你满口创业、上市、福布斯，我独愿开一辆破车浪游天涯;你喜欢雪夜捧书鏖战到凌晨，我喜欢踏雪去看望同城老友，还带着自己做的卤牛肉。各有所好，参差而不分高下。你再看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曹雪芹、李渔、张岱、李贽……哪个不是因自身独特而造就了世间的唯一？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当北静王爷问他：“子集里面最喜读什么？”他答是《庄子》。正因为三观底子是老庄，这个公子哥儿一辈子不为世所用。他凡事依着自己心思，想要一个干净的世界，看到美好的东西就不能自持。

再说庄子，他既欣赏大鹏直上云霄，乘风一去九万里;亦尊重龟鳖在污泥中打滚取乐，一任天然。参差万千，全是胸中大美丘山。

儒家思想说：“君子和而不同”，对人性之差异，不强求一统，而充分尊重。海纳百川，才尽显山河之美。

参差之美，还美在：虽不同，却和谐。犹如一支曲子，不能只是一个曲调。许多荡漾着的音符和律动的音波有机配合，构成一支跳荡回旋的乐章。

中央美院，是我国第一所高等美术学府，汇聚了林风眠、常书鸿、徐悲鸿、吴作人等艺术大家;但艺术的“象牙之塔”，同样不拒绝民间艺人们的入住。六十年代，面人汤、泥人张、皮影陆、裱画刘，都在美院开办过自己的工作室。艺术，讲究参差之美;培养艺术人才的學府，也有不拘一格“引”人才的气度。

坊间流传着一个有关国学大师的段子：某次国务院组织知识分子开会。季羡林来了，跟邻座悄悄说：这次会议规格真了不得，你看，副总理都来了。一会儿，金克木也来了，他看了一眼主席台，点了个卯，直接就走了，回家去，读书。

两位大师学术上，一为泰山，一为北斗;性情上，大为不同。如果以一化之，则季先生失了和蔼谦逊的人缘，金先生丢了博学、敏锐的倔强;人格魅力，削减大半。

哲学家罗素说：参差多态，是幸福的本源。

世事纷纭，参差百态间，才会生出可喜可爱、可唏嘘可幸福的心灵之芽。反之，整齐划一，严格标配，那不是人生，是流水线上的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