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当年写情书
2020-08-17刘诚龙
月华如霜,共坐西窗,堂客突然发问:你写这书,你写那书,你欠我一封情书。现在我不曾酒醉鞭名马,也怕情多累美人,当年却是自相问,情为宝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多情时节没写情书,可能吗?堂客倒柜翻箱,把她铁盒子搬来,一封封拆开,没有。这不是吗?我曾用拼音写短信,叫我学生带她学校去。堂客大叫:这是吗?这是下发通知:明天来我学校吧,或是,星期六,我来你学校。这也叫情书?
没写情书?我冤枉。情书,我曾写过。
我在一个叫梅城的地方浪迹三年,文绉绉说是负笈,坦荡荡说是浪迹。梅城之名甚是动人,确也蛮有古韵,街之中央,全是青石铺就,梅城人称之为青石街,聽说,这街是宋朝修的,每到周日,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青石板被踩得锃光发亮;平常日子,人少些,便见美女举着油纸伞,穿着高登鞋,“嘚嘚嘚”从街头摇摇曳曳走过,有梅花三弄音韵,真个风情万种,梅城少女之靓、少妇之美,湘省都著名的。
妙处还有资江,资江现在是居城市中央了,两岸高楼,那时却从城边穿过,资江从万山里奔腾而来,到得梅城,已是笃笃悠悠,清水微澜。城这边,有一段高堤,长约数里,虽是土建工程,却是坦荡如砥,也是茶马古道。随资江而蜿蜒的是杨柳岸,晚风初月,资江岸边排排杨柳,使古梅城增添了无限妩媚。你走在青石街头,你头或是雄赳赳的;你走在柳杨古道,你心多是柔绵绵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总能生情,总是多情。
我们恰到了这时候,男生情女怀春。班上有一二对,已然是明火执仗,更多的是情流暗涌。刚进校园,多还是扭扭捏捏,到了毕业那年,怕的是此去经年,机会没得了,也便多情如雨中鲤鱼,跃出资江水面。几位一直跟我们放学后游街的兄弟,都不跟我们出来了,守在教室里,含情脉脉,未必表白了,却想着隔一张两张课桌,多看几眼,抒情。
我与何兄、谢兄,还有廖兄,人家自然多情我们貌似无情,无论是夕阳铺资江,还是小雨落青石街,甚或,冬风猎猎,雪花飘飘,我们都是晚餐后,先走青石街,后走杨柳古道,绕一大圈;也是借了青春阳火,纵使梅城是梅雨,吹面有寒,也一日不漏,绕梅城而慢走。华灯初上,月挂柳条,在资江边上信步闲道。月朦胧鸟朦胧,但见蓬然柳条帘里,总有一对男女拥拥抱抱,卿卿我我,有的是街上人,而好几次,看到同学一对,抱是没,挨着坐。
我们在笑,其实是酸。那照月鸿影,正是首席班花,或是比肩班花,恰是自己梦中人。毕业好几个聚会了,我都不曾说出心中旧情暗恋,现在是油了,也只是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对一花或者二花,说我当年如何相思,如资江边飘拂的柳条,柳动是我心在动。折过柔条过千尺,未吐半句心消息。
未及表白,已然毕业,卷起铺盖回家,家门帐饮无绪。毕业那年暑假,我们到处串门,四五个最要好的,今天去你家,明天去他家,那次是约去何兄家;白天逛山、玩溪,到了晚上,睡在一块。说得最多的,只关风月,不涉风云。你说你说,你喜欢谁?说起这些来,先是遮遮掩掩,后来不见外了,他说他喜欢班花,他说他喜欢班草,也不晓得怎么的,他们无一个来问我:你呢?听得他们爱谁谁谁,我心头“嘭嘭嘭”跳,阿门,那是我最心仪的,是我无数夜里枕着她名字睡不着的人。
我却是跟着哈哈。末了,有一人跳脚起来:莫睡莫睡了,再不表白,再无机会。她们都分配单位了,被别人追,一把给撸了去,我们三年白有缘了,日想夜想,白想了。听得这话,一个个踢了被子,跳下床来:是嘎是嘎。趁别人没下手,我们先下手。快快快,我们起来写情书。
胃口都吊了起来,情绪都特别亢奋。何兄翻箱倒柜,找信纸,没有。一个说,作业本也可以,看他急的;一个说,作业本不正式,还是信纸吧,信纸信纸,爱情信之。周兄平时懒得要死,这回勤快了:“我去我去,我去经销店买。”周兄是我们中家世好的,我们都穿布鞋,他家有些钱,每天都穿着黑黝黝的皮鞋,在校园里,踢踏踢踏,炫得很。
谁爱谁?我们五个人,三个是骚鸡公,周兄说,别的别分给我,我只想莉莉。这家伙,莉莉都喊出来了,我们都是连名连姓叫,他倒是昵称了。好吧,何兄,你呢?我随便。那你萌萌吧——急坏了吧,谢兄他想的是嬅嬅,这个我们都知道。何兄,你就荭荭算了。何兄心思,我是晓得的,他喜欢的也是嬅嬅。何兄却说,要得要得。
廖兄心上人是谁,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一个纯阳人,也好像是从没长大,对男女之情,貌似什么都不懂,他一直在被窝里,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打他的鼾。估计是装睡,听那鼾声很不匀称。
谁写?众人一个劲把写情书的任务交给我。我内心里啊,打翻了五味瓶。这三个女同学,有一个是令我辗转反侧无数夜的。虽然,三年读书,前两年我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后一年她坐我前头,也没跟她说过几句,但真的真的,是我梦中情人。每次上课,我没看什么黑板,只看她的黑发,那双黑眼睛,亮亮晶晶。我跟她在生物课外小组,有回,老师带我们采集很多草木标本,叫我跟她整理,一个下午,我俩在独立于世界的标本室里,整理了一个下午,一句话也不曾说,眼睛偷偷去瞄,也看见她看我,赶紧勾头,及到晚餐铃响,她先我走出,回了一次眸,把我三魂六魄全钩去。
他们都去打牌,留我一人,坐在炕桌上,无限情意涌上心头。回想起来,那是我写得最动人的抒情文章了,好像写了三页纸;不敢继续写下去,还有另外两人要写呢。另外两人的,情也是有的,我对她俩也曾经想过嘛。我写完,他们就甩了牌,争着来看情书,一个劲说,给某某写的最动人,其他两人差些。你是不是也想她?那何搞另外两人的没那么好呢?我辩有道:你们打牌好开心,我懒得认真写了。
次日买信封,买邮票,都寄了去,所有的情书,都是我写,所有的情书,都落他人名。
很多年后,问那三位女同学,她们一个个都否认,没收到。肯定是收到了的吧,那是她们心底秘密,不外示人。
这是一个游戏?也许真是我们捉泥巴时候摆的家家。只是这家家是蛮认真摆的。
回想那个夜晚,突然觉得自己当年情操多么高尚。那时,我把友情看得天高,比爱情还高。若是现在,让我再写情书,不会写他人名字,定会落款:刘诚龙。且加一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