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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植物四五十年的交情

2020-08-17杨永建

大学生 2020年8期
关键词:叶兰新种赵老师

恩师点亮职业路

杨永建:兰州大学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原生药研究所所长,从事药学专业教学科研工作40多年

1971年我被推荐到兰州医学院药学系学习。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服从。1972年暑期我们首批药学学员被学校安排到天水徽县的高桥公社“开门办学”,学习中草药这门课。当时借住在高桥小学,大家在教室里铺上麦草打地铺,二十多人一间,上课则全年级七十多人挤在一间教室,但同学们学习热情很高。带教老师有赵汝能、周印锁、杨佩玲等,还有从省药检所请来的老师。老师们有着极大的教学热情,认真细致、不厌其烦、手把手地教。

赵老师的课大家尤其爱听,他带着浓浓的云南口音,绘声绘色地讲述植物形态构造、科属特征、拉丁学名、药用功效,时不时讲点传说和药名的来历,像何首乌、徐长卿等如何得名的,幽默而风趣的讲解一下子吸引了我们。同学们私底下都把赵老师叫Panax(帕纳克斯,Panax是人参的拉丁属名,意为万能药)。赵老师知识渊博,没有他不认识的药,大家都很敬佩他。

我们一般下雨天上课,晴天野外实习,采集标本。野外绚丽多彩的植物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认识是草,认识了是宝,中草药真是一个伟大的宝库。

附近的标本都被我们采得差不多了,赵老师提议组织10多人的突击队,到更远的深山里采药。大家纷纷报名,我有幸被选中。那天大清早,我们背着标本夹,跟随年近半百的赵老师出发了。一路上我们采到很多植物标本,学到了不少新知识。不知不觉天黑了,大家加快了步伐往回赶,并准备轮流照顾赵老师,他擺摆手说:“我经常跑野外,这点情况不算啥,倒是你们要注意脚底下的安全。”晚上十点多,快到驻地时,只见远处一束手电光在闪烁。黑暗中看见灯光,大家一下子兴奋起来,原来是驻地的老师同学不放心我们,在村口打着手电筒足足等了3个多小时,看到我们平安到家才松了一口气。

艰苦而有趣的为期一个月的“开门办学”结束了,最后的考试环节是辨认100种中草药。结果所有同学的考试成绩都在80分以上,有两位同学满分,其中一人是我,从此我和植物结下了不解之缘。

以身试药——苦豆子的故事

1974年我毕业留校,被分到兰医一院(现兰大一院)药剂科从事灭菌制剂工作。当时药房的几位老药师在研制苦豆子、骆驼蓬等中草药制剂。苦豆子是豆科植物,性味苦、寒、有毒,功效为清热燥湿、祛风杀虫,还能治疗妇科病,如宫颈糜烂、阴道炎、盆腔炎、附件炎和滴虫病等。当时,由于卫生条件不太好,这些病在甘肃(特别在边远贫困地区)是常见病、多发病。我们先做成片剂外用,但见效慢,又尝试做注射液,但剂量不好控制,于是买来兔子做毒性实验。但由于当时药理实验也不规范,结果打一只死一只。几位老药师很发愁,我们几个年轻人倒很高兴——有兔子肉吃了。兔子放血洗干净后加上各种调料(中药房调料可齐全了,好多既是中药又是调料,如八角、花椒、高良姜、草果、豆蔻等),高压锅一煮味道好极了。高兴归高兴,但实验没进展,大家愁眉不展,“能不能拿人做实验”,不知是谁提议的,“太危险了”,“但兔子毕竟和人不一样,不试咋知道”,我听后说:“我来吧,我年轻身体好。”李家仁药师也抢着要试,争执不下时,我说:“我是党员,还是让我来吧,大家就不要争了。”在门诊治疗室做好防护措施后,我被注射了一针苦豆子注射液,刚开始没啥感觉,随着药液推进,我感到心跳加快、难受、头冒冷汗、四肢冰凉,渐渐就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只见领导、同事围在治疗床边,“小杨醒了,可把我们吓坏啦!”听到有人这样说,我问“怎么了?”有人回答道:“这药毒性太大,你一下就虚脱了,还好抢救及时!”这次实验后,大家决定将苦豆子注射液浓度和剂量减少一半,继续做人体实验,但这次大伙说什么也不让我试了,李家仁药师毅然争着上,试验成功了,他没有产生什么不良反应。经过两次人体实验,掌握了合适的剂量,苦豆子注射液(商品名“维妇康注射液”)终于问世了,疗效非常好,成了当时医院抢手的院内制剂。

值得欣慰的是20多年后,时任兰医一院药剂科主任的夏文斌成了我的在职研究生,她将苦豆子的故事延续,提取其有效成分苦参碱、氧化苦参碱等做成制剂,用于治疗癌症病人放疗后引起的皮肤溃烂、伤口久治不愈。实验证明苦豆子制剂辐射防护作用明显,且促进伤口愈合疗效显著。小夏完成了她的论文《苦豆子生物碱辐射防护作用的实验研究及初步临床观察》,相关成果还获得了甘肃省医药科技进步三等奖。在此基础上,兰大一院研制了苦豆子总碱温敏凝胶,除了治疗宫颈糜烂、阴道炎及各种妇科炎症外,还用于治疗口腔溃疡、溃疡性结肠炎等,使苦豆子的应用进一步扩大。

世界新种的发现——套叶兰的故事

套叶兰的故事还得从1979年年初说起,年初的一天,一向对我在野外实习的表现欣赏有加的赵老师找到我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学生即将上专业课,学校面临开课师资不足的问题,而且我们专业特殊,经常要野外采药,条件艰苦,没人愿意来,你愿不愿意回药学系中草药教研室(现兰州大学药学院生药学研究所)当老师?”我爽快地答应了,但我当时被抽调到医学院落实政策办公室工作,担心医学院和一院不放,赵老师说咱们一块努力吧。在说服双方领导并取得他们的理解支持后,我交接了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工作,于1979年3月调回了药学系中草药教研室。

4月下旬,我便跟着赵老师到陇南搞中药资源调查,采集植物标本。同行的有曹宗钧老师(他博学多才、擅长绘画,20多年后出版的《甘肃中草药资源志》中的上千幅植物墨线图就是他一笔一划绘制的)、潘力、陈军和省药检所及市药检所的三位同志。陇南地区山大沟深,植物丰富,但交通不便。野外调查基本上是靠两只脚。一路上跋山涉水,走过独木桥,吃过苍蝇面、啃过蟑螂馍、盖过虱子被,那些辛苦自不必说!尽管条件艰苦,但我被激发了极大的学习热情,一路采药一路学习。白天采标本搞调查,晚上整理标本、换台纸、补记录,抽空写个日记,每天都很充实,忘记了疲劳,认识了很多新植物。

在下乡采药的三个月中,有一天特别难忘。那是1979年6月6日,我们从武都裕河公社出发去采药。一路翻山越岭,太阳晒得人直冒汗,正当大家疲惫不堪时,曹宗钧老师给我们讲起了笑话,他声情并茂的“故事会”让大家疲劳顿消。说笑间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一座高山下,带路的赤脚医生王大夫告诉赵老师:“这山的悬岩上有一个好药叫金耳环,能治很多病,当地人都视它为神药。”赵老师忙问:“能不能采一点?”王大夫答到:“没问题,我采过,路熟。”“我也去!”听到有好药,我自告奋勇要跟着去。王大夫看了我一眼:“你们城里娃就歇着吧,路不好走,万一有个闪失咋办?”赵老师也说:“永建,你就在下面整理标本吧。”见赵老师这么说,我只好留下。赵老师嘱咐王大夫上山采药要注意安全时,又特别叮嘱了一句:“你要是看到金耳环周围有开花的植物,顺便抓一把下来!”(花是鉴定植物的重要依据,在野外采集标本时可特别注意采有花的植物)

约摸两个时辰,王大夫采了金耳环下来。赵老师看后说:“这是兰科的石斛,是常用中药,有养阴润肺、清热生津、益肾明目之功效。因生长环境特殊,量少不易采到,所以珍贵。石斛药用茎,干后常卷曲,呈黄色或金黄色,故称金耳环。”王大夫悄悄跟我说:“你们赵老师真厉害,啥都知道。”我说:“那当然了,要不甘肃的老乡怎么称他为药王爷呢?”王大夫又拿出一把小草问赵老师:“这是金耳环旁边长的,我抓了一把,看有啥用?”赵老师接过小草看了一眼,眼睛一亮,忙掏出随身携带的三折放大镜凝神端详。这小草很不起眼,只有几厘米高,开着淡黄色的花。看了好一会儿后,赵老师兴奋地说:“有点像兰科的石枣子,但花又不太像,这有可能是个新种,先收起来吧。”

一个多月后,我们完成任务返回兰州。赵老师没有忘记带回的那个植物,他仔细观察,认真研究,查遍所有文献资料,并请教了当时多位省内知名的植物专家,都未能给出名字,说可能是个新种。当时正值全国第三次中药资源普查期,由医药公司牵头,请来了北京的几位专家。赵老师忙拿着标本去请教,一位专家看后说:“是兰科植物,但是哪个种还不能确定,能不能给我份标本带回北京研究。”赵老师二话不说,就把标本给了这位先生,之后就沒有音信了。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们在查阅兰科文献时,翻到《中国植物志》第18卷(1999)第150页,无意中看到了一段文字:“套叶兰Hippeophyllum sinicum S.C.Chen et K.Y.Lang产甘肃南部(武都)。生于林间悬岩上,海拔1600米。(模式标本产地)……”我们不禁哑然。这个植物作为新种发表并收载于《中国植物志》,但命名人处竟然没有署赵老师的名,我们不禁有点愤愤然为赵老师抱不平,可赵老师淡然一笑后说:“只要是咱中国人命名的新种,加不加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为赵老师的大度而释然,同时也为甘肃出了个植物新种而感到高兴。兰科套叶兰属植物全世界共6种,几乎都分布在热带地区。我国有2种,一种分布在台湾,叫宝岛套叶兰,另一种就是分布在甘肃武都裕河(北纬33度)的套叶兰。它的发现不仅填补了一个空白,而且将此属植物分布由热带延伸到了亚热带。看似不经意的“顺手一抓”,却“抓”出了一个植物新种,如果没有赵老师多年的采药经验和心血付出,以及那声特别的叮嘱,这个世界植物新种就可能与我们擦肩而过,永远藏在深山无人识。同时我也生出一丝遗憾,当时我要是跟着王大夫上山,亲手采到这个植物新种该多好啊!

揭开神秘的面纱——一面锣的故事

在跟随赵老师采药的过程中,常常能见到一种只长着一片大大叶子的植物。赵老师告诉我:“这种小草因叶大为类圆形,叫一面锣,老乡把它叫做小玉竹,民间做玉竹用,有养阴润肺,益胃生津的功效,可用于口渴内热、咳嗽等症。但因始终未采到开花的植株,未能搞清原植物是什么。也曾请教过省内的专家,有说是百合科植物,也有说是兰科植物,还有说可能是个新种,到底是个什么植物?谁也没搞清楚。”听赵老师这么一说,这神秘的小草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想揭开它神秘的面纱,因此在采药过程中特别留意寻找它开花的植株,但令人遗憾的是,好长时间过去了,我始终未能如愿。但在采集过程中,我发现一面锣的周围常伴生着另一种植物,细细的茎上,长着七八片小叶,有时开着小花,这引起了我的思考——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呢?从外形看两者差异较大,不像是一个东西,但又常长在一起。在一次去兴隆山采药的过程中,我又发现这两种长在一起的植物,便把它们连土一起挖下来,用衣服包好带回了学校。

在实验室里,我耐心地一点一点将土清理掉,奇迹发生了,这两株小草竟有一根长长的地下走茎(根状茎)相连,原来它们是一种植物。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赵老师,赵老师高兴地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永建你可解开了一个多年的谜团。”它们虽说是一种植物,可长相又为何如此不同呢?经赵老师研究鉴定,这种小草叫大苞黄精,是百合科植物,一面锣是大苞黄精的幼苗阶段,因其长长的地下根状茎相连,常被挖断,不易采到完整的标本;又因其叶二型,形态不一,因此常被误认为两种植物。这个发现被写成论文,发表在1981年的《兰州医学院学报》上。

刚柔并济的小草——铁筷子的故事

早春三月,在兰大药圃常能看到一片开着粉红花朵的小草,格外显眼。询问药圃师傅,得知这片小草叫铁筷子,因开花早,花好看,从外地引种过来的。看似这么柔弱的小草,却叫这般刚硬的名字,立马引起了我的好奇。经查阅资料,并向赵老师请教,得知这是毛茛科植物,性味苦、凉,有小毒,功效为清热解毒、活血散瘀、消肿止疼。民间常用来治疗跌打损伤,因此又叫它小桃儿七、猪毛七、红毛七等。身为小草、名字很刚、植株柔弱、功效很强,怪不得有此名字。恰巧此时我的专题生祁银德进点了,毕业论文为《铁筷子野生变家种的初步研究》,后来发表在《中草药》杂志上。

论文发表后,我对铁筷子的兴趣大增。通过查阅文献,看到国外有篇报道说它对鼻炎癌有一定作用,这给了我们启示,那它会不会对其他癌症也有作用呢?抗癌药是研究热点,我萌生了做些实验研究的想法。想到了就做,首先要采集实验材料,药圃里种植的铁筷子显然不够用,通过查阅资料,了解到甘肃省礼县洪河乡有铁筷子分布,我带着研究生小苟去了洪河乡。那里地处黄土高原,土地贫瘠,周围除了庄稼地,几乎没有其他植物生长,连树都很少。我们向当地老乡打听,哪里有铁筷子分布。一个老乡告诉我们:“我家就有,我去给你拿!”我们很高兴,结果等他来了后,却让我们哭笑不得——他拿来的是一双铁做的筷子。我们忙解释铁筷子是一种植物,老鄉说没听说有这种植物。小苟忙去住处拿来标本给老乡看,他们说:“这东西我们叫它水蒲子花,又叫冰凉花。”我忙问为什么叫这名字?老乡告诉我们:“这种小草常长在水边,叫水蒲子花;又因它开花早,在冰还没有化的时候就开了,花粉红色很好看,所以叫冰凉花。”这就对上了(在野外采药收集当地的土名字多么重要),我兴奋地问老乡哪里有?老乡告诉了我们地方。我和小苟一路走一路打听,走了约摸十多里路,拐进一个山沟,只见山坡、沟谷里遍布铁筷子,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地采集了足量实验材料。

返校后我们先做了铁筷子提取物对白血病K562细胞抑制作用的实验,结果证实有效,又陆续做了胃癌、肝癌等多种肿瘤的体外实验。基础医学院的刘昕教授用我们提供的实验材料,也做了此方面的研究,其研究成果《铁筷子多糖对肿瘤生长抑制作用的试验研究》获得了甘肃省科技进步奖二等奖。此外我们还做了毒性实验,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同样的剂量,同样的给药途径,结果雄性小鼠全死了,而雌性小鼠全活着。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雌激素的作用能避免毒性?这其中的机理值得探讨。我想,能不能开发一种专门治疗妇科肿瘤的药物?不仅发挥它的抗肿瘤作用,同时又避免它的毒副作用。可惜我的想法因故未能进行下去,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责任编辑:丁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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