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村的故事
2020-08-14刘晋寿
刘晋寿
李付元身穿军装,头戴军帽
胭脂沟又深又长,山势高大险峻,层峦叠嶂,悬崖峭壁时不时闯到你眼前。山上灌木丛生,野果红艳,虽然是秋天,但野花遍地。林中鸟鸣婉转,谷底溪水潺潺,过一道湾就是一片别出心裁的风景。
如此美丽的胭脂沟,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却过着贫困的生活。
前面出现了一辆停放的三轮车,胭脂溪畔出现了几户人家。这里是北家山。我想休息一下;一个人独自行走的时间太长了,被风景灌醉了,有些轻飘飘的感觉,需要冷静了。
我没有多想,从一座简易木桥上过去,走进一户人家。院子里几个人在做粉条,男主人迎接客人。他叫李付元,身穿军装,头戴军帽,这些都是儿子给的。他很瘦,肤色也黑。他本人不识字,是个文盲。
他家的房子修得不错,五间东房,三间北房。主人把我请进他们的厅房,这是新修的平顶房。修建这两座房子花了七万元,盖房子欠了两万元,尝还了一万元,还欠着一万元。
屋子里有炕,有新式家具。沙发是新的,我坐在沙发上。李付元放下手里伙计来陪我。
他沏茶倒水,对我的来历不闻不问。不知为什么,走进农民家中我总是觉得坦然,自信,没有生分感。
我们的交谈很坦诚。
他家有六口人,母亲钟心花七十三岁。李付元的妻子叫李调玲,直沟村人,有颈椎病。他本人年轻的时候得过胆结石。
他们夫妇生有三个孩子,儿子在北京当兵,已经五年了。大女儿李转萍二十五岁,户口本上却是十九岁。她出嫁到胭脂社,出嫁时要了六万元的聘金,男方竞给了七万元。
“为什么不走出胭脂沟呢,嫁一个好地方呢?”我问。
“她自己谈的。”李付元说。
这样的回答让我苛刻的发问即刻卡壳。
李付元每年出去打两三个月工,去新疆拾棉花,能挣七千多元。他家的房子距离溪水很近,去年七月的那场山洪差点涌进院子,将房子吹走。他守护着房子不敢远行。
跟李付元聊天的时候,进来两个中年男人,一个是他的妹夫,一个是他弟弟。原来这里居住的几户人家就是他们兄弟几个。李付元父亲生了五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能在这里扎下根,老人真不简单。
李付元家的电视用的是卫星锅,村村通、户户通都有。但没有网络,也没有路灯。
李付元有个请求,修上河堤、修座桥。这也许是他热情招待我的理由。可我不掌握这些扶贫资源,手里只有一支笔。
我跟着他去看要修河堤的地方,村头的一片小树林被上次的洪水吹去一角,从那里漫过来的洪水就进了村子和人家。以我看,修个水箭就可以了。至于桥,也只能修便桥。因为胭脂沟的洪水又大又猛,如果修了水泥桥,有一天山洪暴发,滚滚而来的洪流被桥挡住,就会毁掉这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庄。但便桥要走三轮车,桥墩可以修结实些。
李付元种的十二亩地全在村庄后的山坡上。我跟着他从灌木丛里爬上陡峭的山坡,看见几块几乎挂起来的红土地。说是土地,其实是从山林里开辟出来的,地里有几块面目狰狞的石头,土层瘠薄,勉强能播下种子。山地无法使用三轮车,牛也买不起,只能用牛马耕地。那几个无法搬走的大石头,它们似乎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还有些地在更高处。”李付元说。
听到这里,我对眼前瘦小的李付元产生一種不曾有过的尊敬,也产生了深深的怜悯。我瞅着他,他成为我思考的一个问题,或者说他成为问题本身。
如此顽强的生存能力,如此艰辛的劳动,如此乐观的生命,难道不是一种感动?在大山深处,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们不仅生存下来了,而且幸福地追求着自己的人生目标。
“出去打过工收入多还是种地收入多?”这种的是什么地啊!我忍不住了,开始唠叨和说教,算了一笔账。
“必须打工,否则欠账还不上,学生上学没有钱。”李付元说。“乡上来人开口就说你怎么还没有去打工,在家等死?他们要是像你这样说就好了,我就出去打工了。”
他们态度生硬,本意是好的。可是话难听,也许是因为动员的次数太多了,不见行动,心里着急。
李付元的孩子们小学和初中在马力上,高中到武山县三中上。他的这个选择很明智,得到亲戚们的支持,两县之间手续也简便。该给学生减免的费用全都减免了,该给的补助也都给了。
选择武山的学校去上,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距离近。
今年年景好,李付元家丰收了。麦子打了四千多斤,洋芋一千多斤,菜籽打了四蛇皮袋子。
“能不能发展养殖业?”我开始做梦。
“养牛是可以的。羊不行,养不了;有熊,野猪也咬羊。”李付元说。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李付元生活在草窝窝里、树丛里,却不养一头牛,只养着几只鸡。
乡上给了李付元几箱蜂和十多个蜂箱,要他发展养蜂,可是蜂全死了。不仅没有赚到一分钱,还要赔一万元。他没有养蜂的经历,缺少技术。
在胭脂沟养蜂是完全可以的,因为有一望无际的天然林,草山和野花。这是得天独厚的条件。
午饭后,我离开李付元家,往山里走,目标是胭脂沟社。当眼前出现胭脂社后面那座山的时候,我心头一喜。但是天空里飘来一团乌云,谁也没有招惹它,可是它愤怒了,吼叫声震耳欲聋。糟糕的是我没有带雨具,又无处藏身。
一时间,我不知所措,往胭脂社去肯定是来不及了,必然遭受暴雨袭击。唯一的办法是往回走,乌云在南面,往北就脱离了危险。也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人,他从东面的山谷里走出来。我等着他。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俩,没有别人。如果万一被暴雨袭击,也许他有躲避的办法。
他走近了,我向他打招呼。他很高兴,心情大概跟我一样,在这荒山野林里遇见一个人,感到非常亲切。他叫张峰元,七十一岁。他在放牛。
“你的牛呢?”我问。
“在山谷里。”张峰元说。
“雨来了,牛怎么办?”我说。
“有处躲雨;牛比人强,也会躲雨。”张峰元笑笑,没有再解释。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件多么平常的事情,有什么好惊奇的呢?
胭脂社还有多远,那里生活的人们怎么样?我连连向他发问。去不了胭脂社,我心里不踏实,也不甘心。
“好多人家都搬走了,成了空心村。没有人了,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张峰元说。
雷声又吼叫起来,我不敢与他交谈下去。他也是胭脂社人,但居住在北家山,家在李付元家对面的山上。他用手指了指,那里树木葱茏。似乎有一缕炊烟从那里升起。
“我家门前有五百多年的梨树,你到我家去做客吧。”张峰元说
五百年的梨树,对我是一种极大的诱惑,他好像了解我的心事。我已经在心里接受了他的邀请,可是今天不行。我已经跟驻村干部说好了,今天下午回定西。何况此刻阴云密布,雷声隆隆。
“下次吧,我一定到你家去。”我说。
和张峰元分手后,我匆匆赶往河湾社。这大约是八九公里路,需要一个多小时。雨在后面追赶,我几乎一路小跑。
当我经过北家山的时候,不免朝那里望了一眼。那几户人家确实需要一座能走三轮车的桥。我在心里想:“我会把李付元他们的这个愿望告诉定西市政协扶贫的同志。”
猛走了一段路,雷声小了,它们总算没有追上我。路边有一个放马的人,我停下脚步,跟他打招呼。他叫张武平,与李付元是邻居。他手里牵着长长的缰绳,马低头吃草。我们愉快地交谈。可是,正当我们说到兴头上的时候,路上开过来一辆铲车,那匹吃草的马受到惊吓,跑起来,张武平被马牵着,一口气跑到远处。我们只好挥挥手告别。
村文书没有来接我,他一定很忙,我走到了村部。果然驻村干部们在开会,虽然是星期五,但他们不回家,要做扶贫验收的准备工作。
李国彦要送我回定西,我心里过意不去。在距离遥远的胭脂村扶贫,生活艰苦不说,也不能按时回家,得不到休息。扶贫工作是辛苦的,跟机关工作比较起来相差甚远。
胭脂河与黑虎河在榜沙汇合,浑黄的河水滚滚而来,滚滚而去。远远望去,河面上闪动着无数雪白的浪花。
我的内心并无沉重之感,只是想着哪一天再来胭脂村。
哦!那棵五百年的梨树。它在等我。五百年等一回。
范本琴与比她小八岁的弟弟再婚
十多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又去胭脂沟。
这一次,帮扶胭脂村的李国彦队长送我。途中依然碰到修路的,他们修了便道,勉强能通行。一路李国彦停下车搬了几次石头,但总算过去了。
刚到北家山,大雨就下起来。我自己带着伞,李国彦那件衣服有帽子,他翻起来戴在头上。
“有人吗?”我们进了第一户人家,这是个精准扶贫户。但家里没有人,我们站在院子大声喊。屋子里没有回音,却从大门里走进来一个中年妇女。她穿着雨鞋,背着一蛇皮袋子洋芋。她把洋芋放在台阶上,和我们打招呼。这位女子身材端正,身上也干净,看上去不像是经常劳动的人。
她叫范本琴,五十四岁。我看了相关资料,上面写着:肾功能不全、高血压病,持有“慢特病门诊就诊卡”。
范本琴家房子不多,但都是崭新的平顶房。其中北房两間、西房一间,南面是彩钢搭建的厨房。这些房子是2014年实施的易地搬迁项目,国家出的钱比他们自己出的钱多。
雨又大了,倾盆而下。我们在她屋子里交谈。奇特的是她不叫范本琴,而叫韩本琴,可是在办理身份证的时候登记成了范本琴,所以现在她姓范。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当初登记错了,她也没有再去更改,就姓范了。
范本琴的娘家是韩家庄,嫁到这里是老人的主意,由父母决定。她在结婚前见过这个未来的丈夫,也表示不愿意。
“你不去就打断你的腿。”父亲凶狠地威胁她说。
范本琴吓得腿子发抖,只好答应了他。
“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大人说了算。”范本琴说。
她的男人张维忠身体羸弱,先得了胃炎,看了七八年,到武山县医院去做手术,切开后发现是胃癌,胃被切掉半个。后来胸脯疼,发现癌细胞转移了,成了食道癌。在兰医二院做过两次手术,去世时年仅四十岁。
好在治病花费的五万多元几乎全部报销了,经济上没有给家庭造成负担。
他们夫妇生了四个孩子,大的是儿子,其余三个碎的是女孩儿。大女儿出嫁到榜沙,女婿在敦煌一家酒店当厨师,后来落户敦煌。二女儿出嫁到南阳,离婚后又去了敦煌。三女出嫁到南阳,和女婿回到马力开汽车修理厂。
三个女儿都没有念过书,儿子念到三年级就辍学了。
他们家原来不住这里,而是在对面山上,上山需要几十分钟,附近没有学校。最近的学校也在梁家山和榜沙,路程差不多。这段路我已经领教过了,再加上山路,每天来来去去要在路上耗去四个多小时。孩子们小,山林里有野猪、瞎熊,大人顾不上,还念什么书啊!
大人不仅要种地,还养着牛和羊,还要到山下背水。每次背一桶,五十斤。难怪范本琴背着洋芋还直着腰,动作那么利索,她早已习惯了。
生活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谁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呢?要是命运把我们某个人安排在这里,我们或许还不如他们。范本琴十八岁结婚,在山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碰上精准扶贫的好政策才搬迁下山,居住在这里,已经很幸运了。
总算赶上了好时光,没有老死在山上。
我在心里已经理解了这位母亲和已经不在世的张维忠。一代人已经就这样被荒芜了,一切渴望和忧愁都成了过去。
范本琴的儿子、儿媳都在马力,买了一座毛主席时候的土坯房。男人在建筑工地上打工,女人领着两个孩子念书。儿媳秋天到新疆去摘棉花,每年挣回来六七千元。
马力是武山县西面的重镇,条件很好,像个小县城。
范本琴的大孙子叫张苗苗,十六岁了,在天水林校上学。小孙子叫张兵,上初中。范本琴还经营着山上的十多亩土地,今年种了五亩柴胡、五亩菜籽、两亩蚕豆、一亩洋芋。土肥运不上去,就使用尿素和二氨。人手不够,他们家没有养殖。
范本琴的男人病逝后,向她求婚的人很多。她想离开白家山,可是孩子小,左右邻居和亲戚们都劝她不要离开,说了很多好话。三个女儿也不让走,她走了四个孩子就要受罪;女人的心总是被孩子撕扯着。
范本琴男人的弟弟张吉成已经爱上了她,凡是前来求婚的、做媒的都被他骂走。在张维忠住院治病的时候,张吉成帮了不少忙,这也成为范本琴动摇和同情他的原因。范本琴走不了,就与比她小八岁的张吉成再婚,没有办结婚证。
他们原本居住在两个院子里,媒人李早宝把张吉成领过去就算结婚了。没有再举行任何仪式,没有送一样东西。
“你愿意吗?”我问。
“我不愿意,他没有念过书。”范本琴说。
可是结婚后张吉成对范本琴很好,她内心的那点波澜也就渐渐平息下来。兄弟两个对这个女人都好,而且老三比他哥哥强,攒劲。
“再婚的好处就是娃娃们没有受委屈,我没有受气。但是受穷,娃娃们没有念成书。”范本琴总结说。
“你想过张维忠吗?”我问。
“想过,他是孩子们的父亲,怎么不想?”范本琴说。
一日夫妻百日,她还信守这个。不管条件如何,爱和不爱是不一样的,人总是记着别人的好。
张吉成现在是胭脂村的守林员,年薪七千二百元。他们家的生活总算上了一个台阶,往前的路宽阔了、亮堂了。
邻居家去世了人,去世的是李早保的妻子赵秀梅;五十一岁,胃病,死了。有人喊叫范本琴过去,我们只好离开。
我问这里死了人念不念经?他们告诉我不念经。死后年轻人在家里放两天,老人放一星期,也有十天半月的,最长的放一个月。放多长时间主要等坟的日子,也就是下葬的日子,由阴阳先生定。坟墓也要提前挖,不然碰到石头挖不下去就得换地方。
胭脂社已經变成了空壳村
雨停了,我们去胭脂社。
一旦离开人家,离开那些草垛、牛棚、水井、碌碡之类,我的心就轻松起来,目光在山谷里移动。我向来喜欢自然风光,此刻胭脂山上的树木开始泛红。但红叶还不多,还被漫无边际的绿色包围着;它们仅仅是点缀而已,还没有形成气候。
有些树的叶子发黄,给单调的绿色增添了色彩和韵味。行进在秋天深处,我没有丝毫困倦。一路左看右看、拍照,不知不觉就到了胭脂社。
雨又追上了我们,把我们毫不客气地赶进一户人家。胭脂社的人家在山坡上。最下面的一户人家叫李存根,妻子叫杜菊莲,两人都七十四岁。这两口子碰得巧。
他们的儿子叫李随元,五十岁了,但看起来年轻得多。他家是精准扶贫户。我们进去的时候,一家人似乎在收拾李子核,一斤能卖两元八。台阶上放着一蛇皮袋子李子核,一个洗衣盆里也是李子核。
李存根心脏不好、肾不好,还在县医院做过胆结石手术,真是百病缠身。他瘦成了一根棍,脸色黝黑,像是被柴烟熏的。杜菊莲也一样黑。李存根参加过大炼钢铁,但没有念过书。
李随元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李付军二十八岁,小儿子李军二十五岁。都还没有娶上媳妇。
“在胭脂沟娶媳妇可不容易。”李随元说。
李富军在外地打工当保安,李军在一家工厂当工人。
李随元的妻子有颈椎病,到漳县、武山、定西的医院看过,效果不显著。
胭脂沟一天当中晒太阳的时间很少,一年当中三分之二有云有雾。冬天只有两个小时的光照时间,夏天能晒四个小时太阳。人们脸上黝黑,缺少阳光的照耀。
光照严重不足,不得病才怪呢。可是得病也不仅仅是日照问题,蔬菜也吃不上多少,豆腐几乎不吃。只有到过年的时候才吃顿有菜有肉有豆腐的饭,营养成分残缺对健康是有影响的。
“黄瓜和西红柿吃了会得病。”杜菊莲说。她跟我唱反调。
我揣测,她可能有过这样的经历。黄瓜和西红柿里面残留的农药使她对蔬菜有了警惕,但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胭脂沟人很少种菜,全是从榜沙和马力买的。买菜很不方便。
他们不缺少土地,家里有十八亩地。地不仅在我们目力所及的山上,而且在山后面。我仰起脖子看了一眼又高又陡的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上一下谁受得了?要费多大的劲儿。
我这一辈子是看不见他们耕种的土地了,大概和李付元种的土地差不多吧。还能好到哪儿去?然而胭脂沟人对土地的依恋是如此之深,令人感叹。
停了几分钟,我不跟他们交谈,而是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让自己的思维喘口气。
他们种的主要是柴胡,其他庄稼不能种了,野猪祸害得厉害。草山被林场封闭了,不能放羊,就是有羊也早被瞎熊吃光了。不让打野猪,他们繁殖得快,肆无忌惮。柴胡也因气候寒冷不爱生长,两年挖一次。羊必须圈养,成本太高。这样的生产和养殖情景根本经不起细细算账。
乡上扶贫给了五窝蜂,剩了三窝。
“别看现在出出进进的飞来飞去,过一个冬天就全部冻死了。气候不行,九月二十五霜就来了。”李随元说。
真让人泄气,我无话可说了。
“那么你是如何打算的?”我忍不住问他。
“打小工,除此之外没有好办法。”他漫不经心地说。“远处去不成,两个老人年纪大了,有病,交通不便,他们出不了门,他们要睡热炕。”
“哪里没有热炕,这有多重要?就是楼上也有电褥子。”我不让步,跟他们争辩起来。
“这里有烧不完的柴火,烟熏火燎,习惯了,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李存根理直气壮地说。
我們谁也说服不了谁。话不投机,只好打住。他们庄上原来有三十六户人家,现在仅剩七八户,其余的都搬走了,剩下的都是老人。
李存根家的房子不错,是2005年修建的,砖木结构,花了三四万元。可是里面被熏黑了。全都是李存根喝罐罐茶使用火盆熏的。李随元买了烤箱,可老人就是不爱用。李存根还有自己的理由:使用火盆是为了熏椽子,烟熏了虫子不吃。
屋子里摆放的八仙桌也是黑的,时间太久,垢污沉淀下来,黑了。墙上挂着三个镜框,装饰着屋子。
我顺手拿起一个小小的胡萝卜,吃起来脆脆的。是他们自己种的,但因土层薄,萝卜长不大、长不长。
杜菊莲的娘家在榜沙,她现在回不了娘家。他们一家人去了新疆喀什,远走高飞了。他们家享受了五万元的扶贫贷款,买了两头牛,赚了一万元。李存根和杜菊莲有养老金。
杜菊莲会打手机,而李存根不会打。他们家没有电视机,现状就是如此。
过去山林好,马力人也愿意嫁到胭脂来,杜菊莲就是在那时候嫁到胭脂来的。
我特意看了看他们的日常生活用品,桌子上放着“中国云南名茶”、“世纪金徽”,还有高钙奶粉,也有堆积在一起的“天王补心丸”。我发现还有个手提称,是给蜂称糖用的。生活还算不错。
李随元有机会念书,但包产到户后,他家里分了牛羊,他就辍学去放牛羊。几十年过去了,他有了新的认识:现在不念书不行,不念书打工人家都不愿意要。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杜菊莲点燃了隔壁房间的炕洞,一股浓烟冒出来。
“你觉得这里好不好?”我忍不住问。
“好得很。”杜菊莲说。
“我觉得不好。”李随元说。
“没有任何前途。”李存根说。
其实,据我了解,李随元妻子跟上别人跑了,但没有准确的消息。
离开李随元家,上一段硬化的坡路,我们走进村落。
许多人家的大门都上锁了,墙上印有“长期闲置”几个字。村庄里空空荡荡,听不到人声,也看不见人影,也听不到鸡鸣犬吠声。这是一个十足的空心村。
总算碰见了一个人,一位高个子白胡子的老人拄着拐杖一步步艰难地走来。我很想跟老人打个招呼,可是他走过去了。
我们上到村子的最高处。这座山曾经滑坡过,半面山坡滑下来了。如果任其滑坡,胭脂社就会被彻底摧毁。国家出巨资修了拦截墙,护住了这个高山下的村庄。但是胭脂社已经变成了空壳村,见不到几个人了。
场院里没有麦垛、没有草垛,堆积着几堆腐烂发黑的草垛;野草淹没了这个村庄。
走过许多人家,我们来到17号门前,这是赵月俊家。进门就发现几个人在捡药。一个年老的女人侧身睡在台阶上,手拿剪刀加工柴胡,她的眼前放着一个金属助步器。她是赵月俊母亲汪列列,今年七十岁了,腰脊脱臼了。到定西市医院看过一次,大夫说不能手术,只有在家休息。
小板凳上坐着赵月俊父亲赵世金,也手持剪刀收拾柴胡。他也做过白内障手术。现在正是收获柴胡的季节,赵月俊家种了十五亩柴胡。除了柴胡,他们种有五亩当归,但大部分起薹了;还有洋芋和菜籽。
两位老人手术的费用都报销了。这给家庭大大减轻了负担。
他们花二十万元在马力买了一套房子,房产算儿子赵应龙的。赵月俊的妻子在马力领着孙子念书。赵月俊的大儿子赵应龙和儿媳王丽丽到无锡去打工。这对年轻夫妻生了两个女儿,还想生一个儿子。赵月俊的小儿子叫赵小龙,在兰州打工,妻子王军祥在马力领孩子。今年还不到五十岁的赵月俊夫妇已经有三个孙子。
2018年,赵月俊家也得到三箱扶贫的蜜蜂,但全死了。据他们的经验,可能是没有蜂王,这跟前几家的说法不一样。
赵世金和汪列列两个老人都有养老金。赵月俊既种地又打工,饭由赵世金做,没有养殖。他们吃水是从胭脂河取水,从那里背。赵世金每次背半桶水。
国家在胭脂社再投资已经没有意义了;没有老人的家庭已经没有人再回来了。原先还有学校,是三年制教学点,但现在也撤销了。
这个村庄已经成了空心村。
从赵月俊家出来,天色更加昏暗,虽然时间还不是太晚。但胭脂沟被高高的黑虎山遮挡住,有黄昏降临的感觉,心里感到压抑。我突然希望有一盏灯能照亮这里的一切,照亮村中这条狭窄的巷道。此刻它空空的,没有一个人。
“往下走更冷落凄凉。”李国彦说。他是帮扶工作队长,来过很多次,熟悉这里的情况。
我们往下走,看见的人家都没有人。虽然有些房子并不差,但是无人居住。
“原来空心村是这样!”我在心里自叹道。
天晴了也许会好受一点,可今天偏偏是个阴天。还下了雨,我身上觉得冷飕飕的。我们走出了小巷,看见一个不再有人使用的场院,它已是荒草的天下。这时恰巧有一位老人来取柴火,她瘦小羸弱,背着一个大背篼。她的家就在旁边,没有大门,我从门口向里面望望就离开了。对门有一间房子,烟囱里冒着烟,我走进去。
屋子里有人,他叫马双娃。是低保户,属猪,五十岁。我一眼看见的是一个泥炉子,很多年已经没有看见这种炉子了。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教室就是这样的泥火炉,不想在胭脂沟里碰见了。泥炉子上有个铁盖,上面烤着六个鸡蛋大的洋芋,那个背柴火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
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谈话,问些什么。
马双娃没有去打工,因为老人没人管。可是他如何管赡养老人?不会擀面,下挂面吃,烧洋芋吃,低保侄子代领。他种地,种三四亩菜籽。
我这个爱问这问那的人,今天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马双娃母亲叫岳龙杰,生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今年八十三岁。无劳动能力,生活难以自理。马双娃的父亲叫马建荣,生于一九三〇年十一月,已去世。
马双娃还有一个弟弟叫马山元,就是上次在黑林科碰见的那个骑摩托车的中年男子。哥哥去世了,他去帮助嫂嫂干活,跟她生活在一起。
岳龙杰耳聋,但眼亮,见家里来了客人,很高兴,赶紧给我们拿来核桃。我们不吃,但老人硬塞到我们手中。多好的老人。
岳龙杰住三间外面贴有白色瓷砖的房子,这是国家补贴修建的。屋子里有炕、有个柜子、炉子、三屉桌,还有个旧沙发。墙上有个镜框,里面有旧纸币,还有她年轻时的照片。岳龙杰年轻的时候非常好看,身材丰腴,面目清秀,精神振奋。
“还是羊肠小路。”从马双娃家里出来,我们往回走,小路已经被荒草淹没了。李国彦忍不住说。
“这个村庄已经被时代淘汰了,可是还有人居住在这里,他们还能住多久?要不是国家救助,现在居住的这些人还能支撑几天?”我想着,低头不语。
听见斧子劈柴的聲音,我们走进7号院。举着斧子的正是那位我们进村时碰见的脸色黝黑的老人。他叫赵国喜,八十四岁了。但身子骨还硬朗,耳鸣眼亮。家有七口人,他有了重孙,四世同堂。他是位有福气的老人,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赵国喜家的院子院外堆满了柴火,都是老人捡拾和劈的,堆放得整整齐齐。老人原来有低保,现在取掉了。但有养老金,有一份属于他自己的收入。
“养老金三年未领,最近领了一次;一次领了三千多元。”老人笑呵呵地说。
“我习惯在胭脂沟生活了,不愿意走。”赵国喜说。他有五个儿子,两个进了人家的门,其余三个在马力买了庄基地,修了房子。两个儿子是教师。老伴去世三十多年了,儿子叫他去马力,但是他不去。儿子们几天来一趟,吃的用的都拿来了。
“孩子们样样都管,大儿子最关心我。他有摩托车,经常来看我。我在老三家,他在粉石厂打工,也经常来。老习惯,哪里长大的哪里好。”赵国喜说。说话间,他又举起斧子用力劈下去,“咔嚓”一声,一根胳膊粗的木柴被砍断了。
赵国喜吸的是巴山卷烟。他独居这里与贫困无关,与文化和习惯有关。
6号院无人居住,它是赵新元的家,是赵国喜的大儿子。
最后一家也没有人,所以走到门口,我们又止步了。
这家人的主人叫张秀芳,领着两个孩子。男人开三轮车摔死了,父母也同时摔死了。真让人心痛。
“真希望这里的人全部搬走。”我在心里想。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离开胭脂社的时候,天色已晚。
谢家山一夜
这天晚上,我住在谢家山张改胜家。他的儿子张武平从新疆打工回来了。
张改胜西房内挤满了人,都是跟张武平一起打工的小伙子。炉火通红,屋子里气氛热烈。但也有浓浓的烟味,有几个人吸烟。
在大伙儿的谦让下,我上了炕,坐在靠近炉火的地方。张改胜见我拿出本子和笔,就放上了炕桌。他一罐罐地煮茶,分给大家。张武平拿出从新疆带来的大枣给大伙吃。
谢家山人好客,热情地与我交谈。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光头,他叫谢三娃,在新疆和田打工,回来不久。坐在我身边的是另一个小伙子张永强。
他们谈到新疆的物价,说消费水平高。
“牛肉面一碗九元,抓饭一碗二十元。衣服也贵,都是从内地运去的。”谢三娃说。“烤肉一百元,手抓一百五十元。”
一个馕三元。我身边的小伙子叫张永强说。说完他起身出去了,不久就从他家里拿着两个馕回来了。粗一看也就是个大饼,但内容丰富,里面和了鸡蛋、芝麻、酥油、白糖四种东西。张改胜切成小块,我尝了一点,香。
说到新疆的特产,更是七嘴八舌。喀什的石榴,和田的核桃、大枣,轮台的大枣,数不胜数。
“你到葡萄园里去摘一串葡萄吃,人家会高兴,不管。”张永强说。“维族人很诚实,他们坐顺车也要给钱。我们说给十元就行了,但他们一定要按照票价给十五元。尤其农村里的维族人特别友善,我们修一所农村学校的时候,天很热,连连喝水,附近的一家人就打发孩子给我们送来三个大西瓜。要是在市场上,这一个西瓜要卖十块钱。”
“和田的西瓜特别甜吧?”我馋得要流口水了。
“那种西瓜叫伽师瓜,本地人叫老汉瓜,有一股浓香味儿,特别好吃。还有无花果,像包子一样,很好吃,里面有芝麻。”张永强说。
说着,张永强打开手机上的照片,让我看一碟包子样的无花果;还让我看伽师地烤全骆驼和烤鱼。烤鱼抹上蒜酱很好吃,一公斤八十元。那鱼是从莫尔斯波湖打捞的鲜鱼。
“和田与伽师县也都很繁华。”张永强说。“新疆每个县都有夜市,非常热闹。”
“新疆跟我们这里有时差,冬天九点钟天才亮。”张武平说。
可是新疆和田至今没有下过一场雪,一年只下一两场雨,非常干旱。夏天气温四十多度,汗水往下滴,身体干燥,嘴皮子皲裂、起痂。人不爱吃饭,只想喝水。
“和田有玉,人们到玉龙河里去挖。”张永强说着打开手机,找出人们挖玉的照片。“我们一块儿的一个在休息时挖出一块儿玉,卖了七百五十元。”
张永强在新疆打了两年工,一年能挣两万多元,可是打工的钱花光了。
“都干了什么?”我不解地问张永强。
“谈对象,谈了五年;每次去喀什花两千元。”
张永强的对象叫白彩虹,他们是中学时期的同学。白彩虹考上师范院校,毕业后在喀什市伽师县当老师。张永强当年学体育,专业成绩达标,但文化课没有上线,名落松山。他俩关系好,张永强去和田打工,常去看白彩虹。二人谈恋爱,情投意合。可是白彩虹家里不同意,表示张永强得在伽师县有份固定工作这门亲事才成。
“家里不同意,但还有一线希望。”张永强有信心。
张永强身体强壮,肤色白净,头发乌黑,眼睛明亮,个头也高。说话头脑清楚,条理清晰,对人有礼貌,是个精明的好小伙儿。至于工作,他表示当个协警也行。
张武平也讲起他的恋爱史。他曾经跟渭源县金蛤蟆坪上的一位姑娘谈恋爱。可是她父亲嫌弃张武平家有两个残疾人,若要跟他们的女儿成亲,就得放弃两个老人。
“我拿着黑兰州、四个星星的金徽酒去拜访,人家不理睬。每个人都有父母,我不能抛弃他们。”张武平回答说。
后来张武平跟一个榆中的姑娘恋爱,她来谢家山看家;从榜沙走上来,回去就说那条小路太难走了,怪吓人的,走在悬崖边上,心发抖。那时谢家山的路就是那条小路,不像现在有水泥路,车直接开上山来。
“不怪人家姑娘,怪咱谢家山穷、条件差。”张武平说。
“穷,路没有修好,不怪政府,怪咱们自己。”一直沉默的张改胜插话说。
这时,张武平的菜炒熟了,张改胜端来了。那一刻,我一点都不感觉到饿。可是这么好的一盘菜,不尝一口对不住张改胜一家人的真诚和热情,于是我拿起筷子吃了几口。
没有想到张武平还有这么好的厨艺。我夸奖了几句,张永强打开手机上张武平给他们在工地上做饭的照片给我看。其中还有一段视频,张武平一边做饭,一边唱歌。
“工头怕用电不安全,不让工人们在地上做饭,在外面买饭吃。只有休息日才自己做饭。”张武平说。
张武平还真不简单。我仔细打量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目光,嘴角暗含着微笑注视着炉盘上的那只冬果。那是为我烤的。他面目清秀,眉毛重,鼻梁高,眼睛明亮,头发乌黑。穿着一件深蓝色外套,敞开着衣襟,露出白条纹的线衣,胸前有YPMSK几个字母。张武平不像他父亲,个头没有他高。可能像母亲,但他母亲是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他是一个非常棒的小伙子。
“甘肃穷,就是出去打工的人太少,山里人不知道打工是怎么回事。”张武平总结说。
他们说在新疆打工的四川人和河南人比较多。四川人非常能吃苦,尤其是女人,非常能吃苦,人品也好,很厉害。河南人从事苦力的人少,爱做生意,但也有种玉枣的,有些河南人爱偷东西,手脚不干净。在新疆经商的大都是汉民。维吾尔族人喜爱汉语,学汉语的人越来越多。哥萨克人生活在高海拔地区,他们比汉族人更能吃苦。新疆的回族人富有,维吾尔族人穷,过去他们的孩子不爱念书,现在免费,上学的人多了。娃娃们不穿鞋子,男人不愛劳动、爱喝酒,醉了就睡在路边的草地上。九十月份的时候,霜落在身上也不知道。喝醉了遇见过路人就说:“朋友,香烟嘛给上一根。”维吾尔族人主要是女人们劳动,她们很辛苦,也能干。维族人爱喝“红牛”。
“前些年是我当小工,一月三四千元。现在是大工,挣得多了。但有时不按时开工,得等。”张武平说。
他低下头,沉思着。
“有个叫苗长平的工友,如果不按时发工资就急得团团转。为了生儿子,在新疆待了六年,生了五个孩子。这一月等不到下一月发工资,一发工资立即往家里打。”说起在新疆打工的朋友们,张武平说。
“是个老固执。”张永强说。
“从喀什到和田需要多长时间?”我问他们。
“大约需要五个小时,火车是烧煤的那一种。”张永强说。“火车上装的还是风扇,车内沙子有一指头厚的一层。要经过一片大沙漠,沙子就钻进车厢来。”
“库尔勒上文明城市榜了,阿克苏也很大,也是文明城市。手里拿着酒瓶出租车司机不让上车,乱扔垃圾别人会批评你。进大超市要身份证,治安好。”张永强说:“维吾尔族人有一部分不说汉语,但会唱国歌,星期一、星期五升国旗。”
“美国人不打仗没处来钱。”谢三娃说。“四川女人很有钱,开几十万的车,住几十万的房子。”
“白银一个打工的小伙子对我说,咱们那里条件太艰苦、穷困。找对象要找南方的姑娘,她们有钱,我们上他们那里去;移民,车、住房问题就都解决了。人不能改变环境,但环境能改变人。”张永强说。“你不能改变世界,只能改变你自己。”
“去新疆种地的人大都在库尔勒、伊犁、石河子和哈密等地。”张武平说,潜前些年回家带干果,现在咱们老家也有新疆干果,就不带了。
“你歌唱得好,没有参见演出?”我问张武平。
“甘肃人在喀什聚会时有演出,有个俱乐部,有才艺的人尽情展示。但我没有演唱过,干活太累,收入少,得想办法挣钱,所以没有心思演唱歌曲。”张武平说。“我们搞建筑,钱一层层被老板剥光了。新疆物价高,一年能挣五六万;但支出也高,带回家的只有三万元。”
“你们是如何去新疆的?”
“坐从西安到喀什的火车;那趟车是K70,四十二个小时就到。时间太长,有的人还是把腿子坐肿了。”张武平说。
“人活着比啥都好,感情是金钱买不来的。我在新疆修监狱,天天坐监狱。人一生吃三顿饭,但三顿饭都吃不上。出生时吃了一顿饭,但你记不起是怎么吃的;结婚一顿饭,但你忙得顾不上吃;死了吃一顿饭,别人吃,你看不见。”谢三娃说。“四川有个老太太活了103岁,有人建议在她生活的地方建楼,就盖103层。我要在陇西买套房子娶妻生子,父母亲老了。”
那一盘菜被我们吃完了,张武平去收拾锅灶。
“张武平这次回来去看他母亲了没有?”我问谢三娃。
“他母亲在他出生四十天的时候就走了,要是你,你还认这个母亲吗?”谢三娃反问我。“现在的人跟过去的人不一样,一层层往上走,山里娃找不上媳妇,彩礼二三十万元。从哪里来,一个打工的一年能挣多少钱?”
“女人既然都进城了,那你们就到城里去找媳妇。”我建议说。
“城里有的女人都在四十岁的时候才结婚,有钱人的女人如衣服,旧了就换。”谢三娃说。
“你还是要领一个回来。”我真诚地说。
“领回来生个孩子怎么办,谁养活?”谢三娃摇晃着他的光头说。“我从十三岁出去打工,现在三十七岁了,存不了多少钱,哪有钱娶媳妇。我们搞建筑的人工作不稳定,有时有活,有时没有活干,挣不了钱。我在伊犁碰见几个北大、清华的,公司聘用他们首先给房子、给车,谁给我们给车和房子?人活一口气。我们打工的就是要饭的,现在网络很方便。活着就是好。”
张永强说明天要去漳县给奶奶取钢板,先回去休息了。谢三娃继续跟我们聊天。
“通渭有个卖牛的。”我们喝茶谝话,张改胜不声不响地看手机上的快手,见我看他,就说。他看一眼谢三娃说,“咱们庄上没有交医疗保险的只有医护人了。”
“现在医院比黑社会还黑,轻病看重,重病看死,死了还要钱。六角钱的药卖三十八元。”谢三娃愤怒地说。
谢三娃见我从衣袋里掏餐巾纸,把他的一包餐巾纸塞到我手里。
“我不靠公家。这么好的社会,打工就能养活老人,贫困不贫困我无所谓。”谢三娃说。他们弟兄三人,父母都在。老人七十多岁了,父亲有骨质增生,家里也不富裕。谢三娃说普通话,说不好,也听不清楚。他家的自来水通了,但没有水卡,没有卡就交不了钱。他在马力谈了一个对象,谈了五年,吹了。女方要小汽车、要房子,他买不起。
“后来碰上,她说,那时你不要我。”谢三娃说,“活着比死了难受,死了啥都不想。全球有几亿光棍,不是我一个人。我是个穷要饭的,说是去打工挣钱,老板动不动就呵斥走人。我修了二十多年房子,自己没有一平米,住在叔叔家里。”
谢三娃掏出一根烟给我,我摆摆手,表示不吸烟。
“你不吸烟?”谢三娃瞅我一眼说。
“过去吸,住过医院,大夫不要吸,就戒住了。偶然吸一支,吃力得很,所以不吸。”我说。
“我一天三盒,一年自己消费四万元。”谢三娃说。“打工一天能挣三百元,但有时候没有活干。薛平贵原来是穷要饭的,后来当上了皇帝,一手遮天。”
“你现在讨个媳妇最重要。”我说。
“没意思,活着最好。人这一生吃上的、穿上的、喝上的是自己的,其余的都是别人的。我没有驾照,但会开车,我不识字,考不上驾照。”谢三娃悲哀地说。
“照你的年龄应该有一定的文化,最起码应该小学毕业。”我说。
“小的时候家里穷,没有钱念书。一大锅饭全家五口人就吃光了。我们兄弟三人,老大打工,老二念书,我在家里干活。现在人人有钱,只是多少的问题,幼儿园里的娃娃都有钱。有人几万,有人几十万、上百万,有人几千万、几个亿、几十个亿、几百个亿。”谢三娃强调说。“都有钱,区别在于多少。”
“抖音、快手,我都能看懂,也能打视频,出门难不住我。”谢三娃说。“就是费眼睛。钱是个王八蛋。”
张改胜的哑巴哥哥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紅黑兰州烟,抽出一支给我。这一次我接住了点燃。因为他的微笑。我仔细打量这个不幸而善良的人,他戴着一顶蓝帽子,穿着有灰毛领的棉衣,黑裤子、黑皮鞋,身上干干净净。他的脸比弟弟的圆些。他不会说话,只用微笑跟我交谈。
“手机上升级的是官方推荐的,那些网上明星吃的好,喝的好。快手最能挣钱,刷的钱一半分成。”谢三娃说。
“我不了解这个行业。”
“假如你是电商,我是主播,你刷钱,我给你介绍卖;主播是中间人,挣大钱。”谢三娃说。“网络先进得很,人家动不动就挣大钱。现在这形势不怪你,七〇后赶不上八〇后,八〇后赶不上九〇后,九〇后赶不上〇〇后。十年一层人,十年一茬树;稍不注意就落后了。”
经谢三娃这么一说,我觉得有些不安。要说落后,我自己就是一个赶不上时代步伐的人。我暗自下决心,要利用网络。在别人看来,谢三娃说话没高没低,但我觉得他教育了我。
“现在女光棍也多得很,四川那边光棍女人有的是,她们生个娃娃自己带,不结婚。富婆就是这样。不然叫什么富婆?你晚上来伺候我,天一亮拿钱走人。过去那种地方叫万花楼、春院,现在叫酒店。新疆扫黄打黑很厉害,那些社会毒瘤被铲除了。”谢三娃说。人有百十层,有三六九等。爱美人的没有江山,爱江山的没有美人。现在的社会真好!不结婚的女人都是伤了心的,现在出家的都是女大学生、博士,有文化的人,没有文化的当不上和尚。”谢三娃说。
谢三娃聊起来真是海阔天空,潇洒飘逸,简直就像是在朗诵抒情诗。
“出门人,够十层;不够十层够八层,不够八层不出门。”谢三娃说。看我听得发呆,他又说:“古代新疆有几十个国家,现在大统一,消除了战乱。喀什将来就是第二个苏州,发展非常快,像个特区,外国人很多。”他话锋突然一转又说,“人越活越麻烦,越活越难受。”
谢三娃说话时两个腮帮鼓起,一双小眼睛贼亮贼亮的。他穿黑色带毛领的皮夹克、蓝裤子、黑皮鞋、暗绿色的毛衣,有些啤酒肚子,裤带松松的,裤腰一角漏脱了,绿线裤从下面露出来。
我们一直交谈到十点多,邻居们回自己的家去了。我住在张武平的房间里,有炉火,炕也是热的。怕我挨冻,张改胜还打开电褥子。张武平还特意为我加了一条大红毛毯。事实上到了半夜我只盖着毛毯睡觉,被子被掀到一边。
这一夜我睡得很好。睁开眼睛一看,这间屋子很漂亮;墙是白的,屋顶还没有粉刷,但没有影响。铁门铁窗,窗户很大,挂着蓝花窗帘。屋子里除了炕和炉子,还有一组浅灰色沙发。沙发的左边的扶手上搭着一件蓝袖子、上半截红、下半截灰的羽绒服。沙发上放着一个白色插销,但没有线。在沙发的不同位置上放着三瓶矿泉水,但都是打开的,都没有喝完。整个屋子里缺少桌子和衣橱。屋子里有些凌乱,没有女人的屋子大多就是这个样子。
穿衣服的时候,我发现炕上铺的是一床被子,下面是红色床垫。枕芯是絮片,枕巾上有黄花图案。时代不同了,人们的生活水平确实提高了。
张改胜戴着一顶蓝色鸭舌帽走进来给炉子里添了柴火,炉桶呼呼地响起来。这时我发现,炕头上放着一卷餐巾纸、一盒黑兰州香烟、一个绿色打火机。地上还有一个暖瓶,里面装满开水。有一个不锈钢的脸盆,里面有一条新毛巾和香皂。毛巾虽然没有洗净,但是新的。这些都是张改胜为我准备的,但我没有用,也不吸烟。
炉盘上放着一个水壶,里面有热水。张改胜为我准备了早点,拿来茶叶、纸杯、冰糖和红枣,还有一碟花卷。他把花卷放在一个铁丝做成的架子上往热烤,然后到厨房西房里去做饭。
洗过脸,我走出房门,发现两个门的门帘都是红棉的。隔壁还有个房间,门上也是红玫瑰花的新门帘。推门进去,见里面有立式冰箱、风扇、旧柜子、两袋子面粉、木箱、洗衣盆等。
站在南房的台阶上,看见北房的屋顶上还有厚厚的积雪。院中有个水井。我向大门外面走去,大门是用木条钉成的柴门。站在这里俯视谢家庄,屋顶上、场院里、草垛上、篱笆内外到处都是积雪,寒气凛冽逼人。
上午十点多,张改胜的早饭做熟了,是臊子面。他搬来一个折叠式小饭桌,摆放上油泼辣椒和醋壶壶,用盘子端来饭,我一口气吃了两碗。
吃过饭,我们立即出发去北家山。李国彦已经联系好了,有人在山下等我们。
张蜂元有一把锋利的宝刀
这一次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去趟北家山。
到了河湾,才发现张蜂元在路边等我们。他戴着一顶蓝帽子,黑红脸,有些惨白,胡子茬茬长,好像几天都没有刮胡须了。他身穿褪色的蓝色军便服,没有系纽扣,衣襟敞开,黑裤子、蓝胶鞋。
原来等我们的就是我上次在胭脂沟碰见的那个放牛人。像老朋友相见,我们彼此感到十分高兴。
张蜂元在前面带路,我和李国彦跟在后面上山。一路上针叶飘落,细如春雨。林中之路,小路已经被落叶覆盖,但树叶还随风飘落。这情景极美,我左顾右盼,目不暇给。
“这是什么树?”我不时地问张蜂元。
“油松。”
我们一直往山上爬,但胭脂河的水声紧追不舍。即使已经很高了,也能听到它的声音。
“给我说说这红叶和黄叶叫什么名字?”
“红叶叫七蛇,也叫落地红。黄叶是椴木叶子,还有青冈的叶子。”张蜂元回过头来看看说。
“这是什么鸟?”有种鸟的叫声很好听,我又问。
“拐娃子,夏天叫得更动听。”张蜂元说。
地上红叶黄叶落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沙沙响。
过了一道山梁,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那里放牛,身边还有一个三岁的小孩儿和一条小狗。她背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水和干粮。
女人叫王苍菊,属鼠,四十岁。跟她打过招呼,我们三人继续往前走,不料又出现一个放马的女人。她是李付元的妻子李调玲。我问她们放牧急不急,她们说不急。
眼前出现黄柏树,叶子红中带黄,酸果树的叶子发红。即使在森林里也格外显眼,引人注目。
有一个塌方处,人能过去,但三轮车过不去。从前这里能走三轮车。
上一段坡,拐一个急弯,眼前出现了麦垛和碌碡,北家山到了。这个场院就是张蜂元家的。场院里有两个小小的麦垛和一个草垛,它们小得可怜,像是碰上了荒年,看着都觉得寒酸。
这个场院在山嘴上,直径只有十米。场院里有个干净的碌碡,静静地待在场院里。场院里也长满小草。
“麦子已经打过了,麦垛只剩草了,碾了以后给牛吃。”张蜂元说。
回头看看,我们已经来到半山腰。山下的胭脂河变得遥远,但水波闪耀着亮光。因为站得高,一座座山看得更清楚了,茂密的森林使这些高大的山脉变得无比秀丽。阳光照耀的树木有黄有绿,也有红。黄叶最显眼,而且那些树木往往集中在一起,要么是一道山梁、要么是一条山沟,看起来一大片金黄、一大片翠绿。灌木往往在沟边或靠近山路边上,大部分叶子已经落地。天气晴朗,万物生辉,只有美丽和灿烂,没有一点萧瑟之感、凄清之象。
谷底稍稍宽阔的地方有几户人家,那里就是叫河湾的地方。这个河湾与村部跟前的河湾社不是一回事、不是一个概念。这个河湾就是指北家山。河湾里有几块土地绿油油的,是冬油菜。它们使胭脂沟的山山水水更富有诗意和朝气。别看是深秋季节,但胭脂沟里生机盎然。
我被胭脂沟的美景所吸引,也被它所感动。人的有些喜好是教育的结果,但有些是与生俱来的。
就在这个小小的山湾里,有几十块陡峭或平缓的山坡地,有七个已经衰败的人家;它就是我日夜盼望一游的北家山。
过去这里居住着胭脂村胭脂社的七户人,如今搬走了六户,还剩一户。我们到达时已经是下午,太阳就要翻过我们头顶的高山,影子在不断地阔展开来,山沟里的森林暗下来。
沿着一条草丛中的小路走过去,就见有一块篱笆围着的菜园和一个牛活动的场地。菜园里有辣椒、茄子、白菜和葱。菜园后面有三间房子,是张蜂元的家,他跟小儿子住在一起。我不忍心爬上高高的石头台阶去看一眼这个所谓的家、小门小窗的土坯房,免得里面的情景更让我失望。我现在需要一个好心情。
旁边是张吉成的家,是同样的三间房子,面对的是同一片菜园。
再往前走就见路下有户人家的房子,我们从屋檐前走过去。上边是一户人家,没有大门,走进去是个小院。东西北三面有房子,东面是厨房、西面是牛圈、北面是三间卧室。张蜂元就住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这里不是他的房子,是他大兒子张争红的房子。院子里有根铁丝,上面晒着几件衣服。
张蜂元见我要给他照相,赶紧系上衣服的扣子。帽子也戴端正了,笑容也露出来了。
北房的台阶很高,足有半人高吧。全是青石砌成。踩着上的那个台阶是一块大石头,下面垫着十八块儿小石头。还好,这些石头都是平面。
门槛也高。这一带农村人家的门槛都高,我不止一次问过为什么。但无人准确地回答,大概意思是高了聚财。
台阶上放着几个自制的土蜂巢,就是半截木头从中间锯开、挖空、再合在一起,用一根铁丝捆住。
墙上挂着一小串红辣椒,挂着一根马鞭。旁边有块绿牌子,上面是胭脂村胭脂社36号。一根黑乎乎的烟囱伸出墙外。窗户是玻璃窗,有八个格子。
进了屋子,让座后,张蜂元要生蜂窝煤炉子。我有些着急,这样非搞个乌烟瘴气不可,我最怕烟熏。可是他要给我们煮茶,没有火怎么煮?他往炉子里放了几块碳,捏来一束柴火点燃,放在上面,噗噗地吹,灰也扬起来了。
哪有这样生火的?可是张蜂元不慌不忙,等柴火燃起来之后,又把几块碳放在上面。奇怪,我担心的柴烟没有多少,很乖巧地溜出了房门。火燃起来了,原来他用的是木炭。
“这不是煤,是木炭。”张蜂元解释说。
他在炉子上放上一根粗铁丝,搭上一个小茶壶。
“你会烧木炭?”我问他。
“你不要写,写上犯法。这木炭不是我特意烧的,而是在烧炕的时候,在炕洞里面放一根粗一点的树枝,第二天取出来就是木炭。青冈木最好,埋到灰里就行。”说到木炭,张蜂元有些着急,他见我拿着笔,打开笔记本,就说。
原来如此。这家火鬼着呢。
张蜂元拿出一个盘子用毛巾擦一擦,取来花卷盛在里面,放在我眼前的饭桌上。
“这会儿不吃。”我说。
“到我家里来,不吃点东西怎么行?”张蜂元说。“今年的蜂不行,弄了两千多元。让外来的蜂害死了。我的蜂被它们咬死了很多,原来八箱,现在变成了三箱。”
中华蜂应该说跟当地的蜂是一个蜂种,但咬当地的蜂。它们个头大,钻进蜂巢乱咬。
张蜂元养蜂有家史。他爷爷就养蜂,一直传到他手里。
“人们叫我爷爷为五爷,但他的名字我不知道。”张蜂元说。“我出生在蜂园里,所以叫蜂元。”说着,他又偏着头吹了一口火,噗——火燃起来了,灰也扬起来了。
张蜂元爷爷死时七十岁,1960年去世的,那年他十三岁。他奶奶死得更早,没有见过。
“还有东西。”张蜂元说。小时候,他跟着爷爷去放牛,爷爷就告诉他一些北家山的历史典故。
“拿出来看看。”我以为是一本什么书,就对他说。
“怕不行。”张蜂元又犹豫起来。
“拿出来,不要紧,这里没有外人。”我鼓励他说。
他揭开柜盖,从里面取出一把大刀,应该是一把马刀。
我接过来看看,这把刀修长、坚挺,刀柄上缠着布条,刀背附近有一条线。刀锋锐利,刀身上没有多少锈迹,看来经常擦拭。对于刀我是外行,说不出个好歹。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有功夫的人才能使用它。
我把刀递给张蜂元,让他收起来。说到它的来历,张蜂元说是爷爷手上留下来的,其他的不得而知。
“它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是否上面粘过血迹,有段骇人听闻的故事?或许就是为了防身用。居住在这深山老林里,得有个防身的器具,并未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这样想着,偷看了张蜂元一眼,觉得他的脸上并无异样的表情,说明天下太平。
张蜂元父亲叫张建荣,1992年去世,活了七十二岁。母亲韩海清2007年去世,活了八十岁。
张蜂元把三个花卷烤在炉子上,继续跟我聊天。
北家山最早只有三户人:张建荣、张智国、张示林。后来发展到七户,如今又剩两户。剩余的两家就是张蜂元和他弟弟张德元。而张德元在武山县袁家河买了房子和地,只是还来养蜂、种那几亩地而已,人已经离开北家山了。有一天,当他爬不上这座山的时候,就会自动放弃。
张蜂元媳妇打来电话。这里居然有信号、也有电,看来国家并未忘记这些深山里的人家,千方百计改善让他们的生活环境,创造发展的有利条件。
“信号塔在暖水那边的山上,信号强。”张蜂元解释说。“电也拉上十几年了,电视节目也能收十多个台的。我爱看新闻节目,美国总统特朗普不是个好东西,时常变脸,整咱们中国。”
“你说的在理。”我说。
张蜂元生了一个儿子叫张争红,后来又从兄弟处要了一个兒子叫张争春。张争春叫他大,叫他亲大二大。
有儿子还要别人家的儿子,这让我坠入云雾,难以理解。
“争红早早就被我分出去了,现在搬到山下去住。张争春跟我一块儿生活,可是他们举家搬到新疆去了。”
争红到内蒙去打工。他是精准扶贫户。
“鸟儿乱飞了,抓不住一个。”张蜂元说。“河湾里住好,但没有地,地在山上。”他拿出他的珍藏品,一罐子蜂蜜,给我们吃。
这里面好像有许多埋伏,但我没有逼他,只是听他讲述。
张争红夫妇有三个孩子,都在念书。小学在爷池上,初中在马力,高中在武山、漳县上。女儿张彩霞兰州财大毕业,在湖南张家界工作。张军强武汉传媒大学毕业,就在武汉工作。张育强在新疆和田师范大学就读,还没有毕业,假期回来常帮他干农活。
“孩子可吃苦了,啥活都干。不怕脏,不怕累,会干庄稼活。”张蜂元说。
馍馍烤焦了,也抹黑了。我拿起一个,把焦的掐去,慢慢吃起来。花卷这样一烤,又脆又香;抹上蜂蜜更香。这么好吃的东西在别处是吃不到的。
茶煮开了,炉火纯青,没有烟。
张蜂元给我茶杯里放了一疙瘩蜂蜜,太甜了。
话题又绕到张争春身上。
张蜂元一边叙述往事,一边做饭。他做的是洋芋挂面,先煮洋芋,后煮挂面。
“这件事我非常害怕,此后就不敢干公事了。老师不让当了,当生产队会计。”他懊悔地说:“说起这件事现在腿还麻,人命关天,我害怕政府枪毙我。非常害怕!”
年轻的时候,他也想当兵,身体检查时眼睛是沙眼,没验上。
“转身就走了,通知我复查时,我已经离开了乡政府。”张蜂元说。“名额不够,还要一个,可是机会错过了。”
张蜂元结过两次婚。第一次结婚时他十七岁,女子叫龚秋莲。那时他还在念书,对婚姻无所谓,没有房事,一块儿生活了一年。女人走了,不来了。后来出嫁到摊歌,再没有见过。
年长了,书不念了,知道爱女人的了。经人介绍,与赵凤琴结婚。
赵凤琴比张蜂元小九岁。
饭熟了,正要吃饭,灯黑了。
“老鼠把电线咬断了,没电了。”张蜂元解释说。
他拿起一根木棍到隔壁去收拾线路,不一会儿电灯又亮了。可是他刚端起饭碗,电灯又灭了。
“小心触电。”我喊道。
张蜂元又拿起木棍到隔壁去修理线路,我放下饭碗,追了过去,想帮助他。张蜂元拿着木棍鼓捣了一气,电就通了。我们回到屋中重新端起饭碗。
我吃了两碗。洋芋挂面真香。
吃过晚饭,张蜂元给我打开电视。可是没有几分钟,电视上的人没有影子了。
“这电视好好的,偏偏你来就不行了。”张蜂元生气地说。
“可能是受潮了,你关了,过一会儿再开。”我说。
过了几分钟打开,果然好了,可是没有几分钟又没有图像了。
电视是看不成了。我走出院子,见对面暖水村的山顶上依旧有阳光。刚刚六点钟,这山里就黑了,但鸟还在啁啾。
我想散散步,吸口山里新鲜的空气,看看傍晚时的天光山色,便走出小院,来到村前那个场院里。屋子里静静的,可是一到场院里,风就大了,而且呼呼地吹。
山色暗下来,但天的高处湛蓝。有几抹白云,这不影响它那纯粹的美。虽然身居群山之中,但看看高处的天空,心情会舒展开来。
山上的颜色黄的最鲜艳、最靓丽;其次是绿叶,再次是红叶。红的最先暗下去,它与暮色妥协了。
看看谷底,胭脂河的水波闪亮。水声传来,哗哗作响。
眼前五百年的那棵梨树,面目全非。风还缠绕在枝头,撕扯着它的头发,生拉硬拽,把这个北家山资历最老的一棵树拖进茫茫暮色。
风转过身来推搡我,把我推回小院,推进屋子。尾随而来的山色被拒之门外,我什么也看不到了。
时间尚早,看电视吧,可是电视机几分钟又自动关机,我跟张蜂元又开始聊天。
“爷爷,我走哩。”孙子说。但他出来进去没有走,过一会儿又说,“爷爷,我走哩。”
张蜂元明白,拿出自己存的一千元给他。孙子往兜里一装,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儿跑了。
他给我讲述三个孙子的故事,这里说的是大孙子。说得我们笑起来。
“为什么不搬到山下去住呢?”我又回到老话题上。
“还有三柜子粮食没有背下去,还有蜂,怕被贼偷走。”张蜂元说。“如果我四十岁,搬下去还能干的事儿,现在没事了。”
星星出现了。我想看看大山深处的星星,但坐着没有动。今晚是十月初二,没有月亮。
此刻,往外面瞅一眼,群山只是黑乎乎的一片。一切暗下来了,一切也静下来。风把傍晚和黄昏吹走之后,万事大吉,自己也隐身于草丛,不再声张,不再出头露面。它跟被它吹落的树叶待在一起,变黑、腐烂。
北家山静悄悄的,只有胭脂河把它的歌声持续不断地送来。像母亲的催眠曲,轻轻拍打着这个远离尘世的小院。
现在,天空里一片灿烂,星星明亮,星河喧嚣,它流淌在北家山的上空。我很快就找到了牛郎织女。
“你在看什么?快到屋子里去,外面冷。”张蜂元关切地说。
张蜂元用一个旧手机给孙子打电话,要让我听听他孙子的声音。
看着满天星星,我突然有些悲伤。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有什么呢?就那么小的一套楼房,从窗户望见的还是楼房的窗户,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出了門,小区院子里只有巴掌大的一块绿化地,小车还不时地停在草地上,人们在草地上踩出了一条条小路。好不容开出了几朵小花,可是正当开花的时候,管理人员却雇上人,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将花枝剪掉,扔在垃圾桶里。长起的几棵树被迷信的户主偷偷弄死,说什么柳树不吉利、开花的槐树不吉利。小区里停满了小汽车,小区外面只要能停车的地方也停满了汽车。街道上车水马龙,哪有一刻消停的时候?新修的生态园里还没有成长起来的花木早被人盯上了,牡丹有人折、玫瑰有人采、木瓜青青的就被人摘走了,就是那不能吃的毛桃也被老太太们、老爷爷们采摘得不剩一颗。在城里看到的是楼房、汽车、超市,嗅到的是脂粉味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生活在城市里连季节都分不清楚。可是,张蜂元一个人就享受了这么多的自然资源,这么好的风光,这么多的宁静。
“你怎么这样说领导呢!”张蜂元说,他正在跟湖南的孙女打电话。但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张蜂元没有告诉我。
一个村庄,仅剩下一家人。其实是一个人,他叫张蜂元。他孤独吗,寂寞吗?
他不孤独,有妻子做伴,有从远处打电话的孙子们。他更不寂寞,有地种、有蜂养,还有野菜。这么大的山、这么多的树、这么多的小鸟,满山的野花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富裕之极,是个大亨。
“再去争红家里住,就要看他们的脸色。”张蜂元说。他与儿子张争红分家已经二十多年了,不愿再住在他们家里,他有很强的自尊心。有一件事他感到很遗憾,张争红曾经是护林员,去新疆打工辞掉了。可是这个位置也没有给他:“不让我顶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