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忧郁
2020-08-14何新军
何新军
1
下午三点的阳光,斜射在荒僻的山沟里。这里没有多少树,偶尔望见的一两棵或者三四棵,都落尽了叶子,竖着光秃秃的枝桠立在半山腰,如枯萎的牙床上歪斜的牙齿。山头的那一棵,黑魆魆的树身上布满了陈旧的褶皱,尘土堆积成的污垢模糊了它的年轮。不过,它的枝桠向四周散开,似乎还想把一片树阴投给山洼上的草、草叶下爬行的蚂蚁。那些衰败枯黄的草,佝偻着身子,一棵不挨一棵,虽然披着阳光,却没有在阳光下窃窃私语,或者打情骂俏;它们漠然匍匐在地面,与世隔绝般低垂着眼睑,仿佛入定,仿佛参禅,仿佛遗忘了一切。听到汽车行驶的声音,山沟里,所有事物一律睁开眼,伸长脖颈,谛听着、张望着。它们的目光里充满了好奇和探寻,似乎在警惕地询问:你们是谁,要干什么,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一瞬间疑问声遍布山沟。草叶开始晃动,树枝开始微颤,山洼上一片乱糟糟的样子。汽车如三维画面上移动的一枚白色箭头,缓慢地绕行,缓慢地割断丝绸般的阳光,缓慢地打开寂静无声的空间,缓慢地打碎了时间的滴答声。
寂静如植物一般,遍地生长。沟底里、水渠边、沟洼上、树底下、山头间,各种不知名的野草、荆棘、树木,随意而任性。它们想在哪里扎根就在哪里扎根,想在哪里开花就在哪里开花,想在哪里枯萎就在哪里枯萎;没有秩序没有法则,乱蓬蓬、闹嚷嚷,却有自己的热闹,热闹过后就只剩下清冷与寂寞。零星的土疙瘩、零星的石头,藏在其间,它们不开花也不结果,完全是可以忽略的存在。但是它们与野草、荆棘、树木共同承担着山沟里的崩塌、摧毁、位移,共同在时间的流失中弥合缝隙。我不知道,盛满山沟里的寂静从何而来,是一缕清风一缕阳光捎来的?是从一片苔藓一片腐烂的草叶上滋生的?是从草木的阴影下升起的?还是从荒凉的景象中走出来的?沟底、沟洼、沟尖上遍布的植物,露出精瘦身驱,不言也不语,各自抱着一小片寂寞;寂寞连成一片,成了阳光下氤氲的苦涩气息。于是,寂静走来了,寂静在这里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一切。
下午三点时刻,寂静藤蔓一般从窗外伸进来,缠绕我折叠的躯体,渐渐抵达四肢部位,然后在心灵的地方停顿下来。我充分感受着山沟里的各种信息。古老小路上的每一个回响,曲折迂回,先人们“踏踏踏”的脚步声有了隐约回应。沟洼里浮动的干枯的草木气息,悄悄钻进鼻孔,一个深呼吸,便把它们留在体内,我在等待它们重新复活的新鲜气味……
时间没有了刻度,也没有了节奏。“只有静下心来,方能领悟我就是上帝”,说的就是宁静无价和天人合一的伟大哲学吧。
2
从柏油路上下来,汽车开始在一面环山的陡峭小路上行走。下过雨不久,路面湿滑,汽车过处留下了深深的辙痕,路上还不时出现被雨水冲刷的壕沟。汽车艰难地爬行在焦土路面上,颠簸随之而来,没有人再去注意荒野的氣息、寂静的气息。车上的人说,这样的土路不安全,还是原路返回,另找一条路走比较好。司机是本地人,临出发前,他打电话问了乡政府的人,熟人告诉他,这条路路况还好,有车辆来回走。司机一直相信熟人的话,不肯掉头,驾驶着他的越野车继续在焦土路上爬行。出于安全,我希望原路返回,但是我的建议没有收到任何效果。于是,我想:前面路面上有一层厚厚的稀泥,汽车打滑爬不上去;或者路面上有较宽的沟壕,汽车跨不过去;或者在某个转弯处,路面较窄,汽车无法通过。我想到了事故,甚至想到了车祸。想到车祸的那一刻,我想到了上大学的儿子。我和妻子一致认为,他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没有风雨的经历,没有严寒的磨砺,就想让他谈一场恋爱。可他不肯谈恋爱。我对他说,大学期间有了恋爱的经历,你就成熟了,大学就成了你有美好回忆的地方。妻子对儿子说,有漂亮的姑娘追你,你就和她谈,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一次饭后,迎着黄昏的余晖,在街道散步。妻子问儿子,有姑娘看上你吗?儿子笑着说,我只有生活费,没有钱去谈恋爱。那一刻,我想把黄昏里所有的余晖都收集起来,变成钱,给他去谈恋爱。扭过头看妻子,她脸上的笑容失了形状,也失了温度,粗造的皮肤上落满了夕阳的阴影。她每天早晨五点四十起床,六点十分准时出家门。夜幕还没有退去的楼道里,早早响起她的脚步声,清脆的声音叩击着水泥台阶,敲打着别人的梦境。冬天的街道,寒风从南北两面的巷子刮来,扑在小腿上,拍也拍不掉,她一直喊腿疼。几乎没有时间去一趟医院,看看医生。慢性咽炎病、做过手术没有好转的慢性鼻窦炎病,似乎就长在她身上。有时是鼻窦炎,有时是咽炎,有时是鼻窦炎、咽炎一起出现症状。那药呀,得大把大把灌进她肚子里,睡在床上还断续喊着难受。她有时喜欢一件衣服,得往商铺跑几趟,人家就是不讲价。还有我的母亲,她一直在我的眼皮后面,只要闭上眼,我就能看见她一个人的样子。她腿疼、她胃不好、她便秘、她有时小便失禁。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没有人陪她时的自言自语。我似乎总能听到她给自己说话的声音,有时在厨房、有时在院子、有时在庄稼地边。说着说着,她就睡着了,在她自己的梦里还说个不停。睡醒以后,她对着空荡荡的房子说、对着狗说、对着鸡说、对着四处乱窜的老鼠说、对着爬来的蚰蜒说。唯独不对陌生人说,只对我说。
汽车继续在缓慢强行。眼前陡峭的小路,连绵曲折,似乎看不到终点。而我肩头被人不断堆垒的石头,重重压出了忧伤,我就像此刻在山道上强行的汽车,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于是,不敢再想象出车祸的情境,只盼能安全到达目的地。
狭窄小路上,出现了好几道尺许深的沟壕,没有外力牵引,汽车似乎跨不过去。转弯的路面上,还堆积着一层厚厚的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泥土。一个半尺深的坑里,残留着汽车轮子碾压过的痕迹,锗红色的泥土被碾压成块状条状,带着水渍晒在一边。我从车上下来,踩着软绵绵的土路,走到高处。其实,越过这个山头,就到了我们将要去的地方。我虽站在高处,可是看不见一个住人的地方。那些人家的屋顶,藏在重重叠叠的山头后面,怕羞似的不给陌生人看。
这时候,不得不原路返回。路的一边是山洼,一边是结实的无法撼动的山体。这样的路面根本无法调转车头。然而司机在车上不停倒腾着前进、后退档,试图让汽车乖乖地转过头来,似乎他的座下是一辆听话的遥控玩具汽车。我们在车下观察地形,不停示意、不停吆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庞大的汽车依然是头朝上、尾朝下。司机选择了倒车行驶,汽车像雨后散步的蜗牛,小心谨慎地倒退着。
3
一条柏油路似乎远道而来,现在它要穿过荒坡、穿过树木、穿过期期艾艾的草堆、穿过堆积的黄土,向着前方延伸而去。下午三点的时刻,路面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又仿佛有许多精灵,沉沉浮浮,嬉闹着。它们弄不出声响来,它们的声响被一只小鸟的翅膀驮远了,被两只蚂蚁抬进了黑暗的洞穴里、被无数细密的阳光覆盖了、被近处的山洼碰碎了、被一溪清澈的流水冲没了……然而我还是担心,提了速度的汽车,会碰上正在飞翔的精灵,酿成无法估计的惨案。看不见的血流,会染红汽车的轮子,染红柏油路面。无以数计的红色,把汽车陷在它的漩涡里。还好,汽车过处,惊飞了路边草堆里觅食的野鸡,它们完好无损地拍打着翅膀。只是那一连串“呱呱呱”的叫声,像颤抖的宣泄、像用尽全力的控诉,失魂一样向另一边的山洼里飞去。一只野兔却没了方向,它撒开四蹄,向左跑了几步,似乎觉得不对劲,猛地收住身子,又向右跑开。然而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本能地倾起前身,支棱着耳朵,让一阵轰鸣声过去。
村级柏油路,本不是那么宽敞,偶尔可见相向而来的汽车。两车相遇,我总会提心吊胆一下,我觉得不是汽车的观后镜擦到了什么东西,就是汽车的侧门被撞了一下;或者在转弯的地方,不是碰着山体了,就是碰着路沿石了。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我就看见车窗外的山头一座连着一座。拐过近处的山头,不远处的另一个,猫下腰等我们。
这时候,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就是抽烟,你一支,他一支。淡蓝色的烟雾,从烟头冒出来。车内聚集多了,这些淡蓝色气体,就挤出车窗,飘向山沟里。于是,一层薄薄旳岚气瞬间铺展在山洼上。原先隐匿在别处的淡蓝色气体,呼朋引伴一样走上山头、走上树梢。再看原来猫着腰的那一个,披着一层薄纱,模糊朦胧,似乎一些神秘的东西渐渐滋生并笼罩了它。
相对于急驶的汽车,相对于逆光的位置,路边那个黑点是静止的。我望着这黑点,却看不清样子。是山沟里跑出的一头猪?是一只迷路的黑山羊?是蹲在路边看上去有些迷茫的狗?抑或是山沟里本就存在的什么东西?黑点似乎开始动了,是蠕动,看不清移动的方向和速度。黑点渐渐变成黑色的物体。再近一些,变成一个人和一辆摩托车。摩托车上的人穿一件棉大衣,新鲜的颜色已经褪尽,只有一层表明底色的陈旧朴素的蓝。大衣领子竖起来,缩在衣领里的半个脑袋之上,是一顶没了颜色的火车头帽子。纽扣一律紧扣着,裹着没有伸直的大半个身子。他坐在摩托车上,从我们对面坡道上下来,在摩托车“突突突”的叫声中,专注于眼前的路,与我们一闪而过。只是他把一道影子留在我的眼前、留在这山沟的路上,与山洼上淡蓝色的气体融合在一起、与远处的空旷融合在一起。伍尔夫说,寂寞被打开了缺口,可是谁也没有看见。
我在看见这个缺口的时候,还看见了路边的一条红围巾。当时的情形应该是这样: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站在路边空旷的地方,远远地向我们招手。当我的目光遇上她的时候,她就在挥动胳膊,一上一下,似乎在驱赶着什么,或者要划开遮挡在她眼前的什么东西。我知道,她的眼前除了陽光、除了风,什么也没有。她简单而认真的样子,是要引起我们的注意吗?根据经验,她是要搭乘我们的车,去她想要去的地方。可是,在这个周围看不见任何人家的地方,她想去哪里呢?回家,还是外出?若是回家,她是去山的那一边看望了女儿,还是去近处看望了自己的亲娘?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若是外出,她打算去镇上住院看病,还是去一趟亲戚家?身边怎么没有陪同的人?我想,至少应该有一个人,在她等车的间隙里,陪她说说话、陪她晒晒太阳;或者陪着她,让这山沟里本来就有的寂寞,不要乘虚而入,落在她一个人的怀里。
离她近了,我看见半空中挥动的胳膊,更加有力。紧贴在小腿上的一个包袱,也在为她助力;在她晃动身子时,磨蹭着她的小腿。包袱鼓囊囊的,里面似乎有许多东西、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的女人,在这个午后,把自己放在半路上,焦急而迷茫,碰个顺车载她一程,这个想法就像浓密的阳光,撒满了沟洼。最先暴露这个想法的是她头上的那条红围巾。包裹着头的红围巾,没有系住的那一角散开在背上,跟着她的头来回移动着。一小股风知道了红围巾的秘密,一小股风同时知道了女人的秘密!漫山遍野的风吹过来、漫山遍野的风卷起了她的红围巾,红围巾的一角不受控制地离开了她的脊背,使劲地飘起来。于是,女人的想法风知道、树知道、草知道、沟沟洼洼也知道,我也知道!
开车的人不知道,他没有在等车的女人面前停下车。车上坐着的五个人,都在看着飘扬的红围巾,看着女人因失望而呈现出的落寞。女人挥动的胳膊,迟疑着停在半空中,然后随着移动的汽车,转动着她穿了棉衣略显臃肿的身子。那只停在半空中的胳膊,慢镜头一样缓缓落下,垂在身体的一侧。此刻,女人面前被手臂划了无数道口子的阳光,像破碎的玻璃,哗啦一声,掉在路面上,刺耳的声音追着汽车跑出很远。
4
终于到了我们要抽查的第一户建档立卡户家庭。这是北方六七十年代常见的依山势而建的地坑院,也叫半明半暗的庄院。这户人家,在北边靠山体的一面挖有三孔窑洞、西面挖有一孔窑洞、东面一间砖木结构的瓦房、南面没有院墙也没有院门。四孔窑洞紧闩着,没有上锁。中间那孔窑洞的崖面上,有个洞,那是烟囱,油烟熏黑的塑料纸包着一团什么东西,塞在洞口上。挡不住的细烟,贴着崖面丝丝缕缕地冒。我独自取下门闩推开门走进窑洞,窑洞里沉积许久的一股冰凉扑进怀里、爬上脸面,我感觉窑里的温度比外面低了许多。做饭用的锅、风箱、案板、碗、水缸,一台很早就见过的电视机,在黑魆魆的窑洞里,似乎都睁着冷冷的眼。它们指使一股说不出什么味道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孔,我忍不住想打几个喷嚏。院子里光线很充足,但是有风;风虽不大,扑在怀里,却也冷飕飕的,让人想起窑洞里的土炕。也许,土炕是温热的吧。另一孔没有光线进入的窑洞,还是冰冷。他们储藏的粮食不多,堆在地上的萝卜、洋芋、白菜等也不多,估计他家的人口也不多吧。一些白酒、啤酒、饮料瓶,堆在瓦房门口,熠熠闪着光。一只白狗,被拴在羊圈旁的狗窝里,见了我们也不出声,只是盯着我们看,似乎在尽着看守庄院的职责。这家人都不在。队长站在瓶堆上打电话,也许信号不好,他转动方向,面对着山洼,电话通了。电话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队长说,男人在沟里放羊,他母亲去什么地方挖药去了。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没有听清,就像搞不懂这家人的生活一样,充满疑问。男人的妻子、男人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搬去住在政府盖好的房子里,一年四季很少回到这里。男人和他八十多岁的母亲,却固执地坚守在只有一棵树生长的沟洼上。三四孔窑洞的崖面凹凸不平,窑里的白菜布满了黑点;一只不叫的狗,一堆散乱的瓶子;扛着头不知去向的老母亲。这样的印象,一如门前那棵歪脖子树,苍白、潦草,以及隐隐的不忍!
有一些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例行公事般问他们,家里几口人,有没有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有没有享受书本费全免政策,营养餐是否补助到位,寄宿生生活补助是否全部发放。在第一个村子,一位约四十左右的男子,他的孩子上初二,他说从来不知道什么政策。他拿来了户口本,拿来了银行存折,拿来了一折通,拿来了不知道要给我看什么的所有东西。情况核实完,让签字时,他咧着嘴对我笑,我也对他笑。我知道我的牙齿有缺陷,不敢像他一样咧开嘴。他不只咧嘴笑,还伸手在后脑勺上搔头发,似乎有什么话说不出口,似乎有意要遮掩什么。我叫来队长,队长指着他,这娃是个睁眼瞎,挣钱比谁都灵,可惜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随后爆了句粗口,他们彼此笑骂着。一位三十好几不到四十岁的女人,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在一所小学校长办公室里,等她签字时,她没有咧嘴笑,也没有搔后脑勺上的头发,而是红着脸,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不,是尴尬。她的眼睛里刚刚有一丝慌乱闪过,随后便带着恳求的意味。她的个子不算低,模样俊俏,穿着打扮不同于站在旁边的另一位女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有不错的家境。她似乎不善言语,用眼睛示意旁边的女人代她签字。我收拾了桌面东西,准备离开,她先我一步跨出门,回头对同来的女人说:“我先走了,回去掰玉米。”没有孩子的校园静悄悄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在花园里,几朵开着的菊花,干净醒目。女人还没有完全走出校门,一道阴影及时赶过来,遮住了她的后背。忽然间,我竟忘了她的名字!
这几天,我只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她站在桌子一边,先递过来户口本,我在三张表上一一写下户主姓名,再写下上三年级、九年级孩子的姓名。我抬起头,她再递过来一折通。我重复了许多遍的问题,在她这里,都说得明白清楚,不含糊。看来,近几年,国家补助政策在这个家庭也全部落实到位了。这样想着,就让她在表上签字。她用左手指着套了棉手套的右手给我看:“我的右手残疾了,没办法捉笔。”说着,她用左手拽了一下手套,又把手套套好,右小臂弯曲着贴在腹部。我只顾低头写字,从她进来就没有注意看她。蓝色棉布手套,没有五指形状的圆筒形,松松垮垮地套在她右手上。她只用左手拽了一下手套,我不知道藏在里面的右手是什么形状。也许少了几根指头,也许五指全无,我不得而知,总之应该是丑陋的,不敢示人的。但是她指给我看的时候,脸上是一副坦然的表情。我问她,孙子学习成绩还好吧。她轻轻一笑说:“孙子不听话,学习一般。”我说,国家政策这么好,你要叫孙子好好学习才行。她还是那么轻轻一笑说:“远的,管不上么。”从村部院子出来,几只小狗在路边嬉闹。我们说话的声音,引得几只狗转过头看向我们这一边。还没走几步,其中的一只狗摇着尾巴跑过来。她站下,弯腰想摸一下狗,小狗的前爪已搭在她膝盖上,下一秒,小狗的嘴与她的嘴就碰在了一起。她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拍着狗头呵斥着。她说:“这死狗看我不在家里,就跑出来找我了。”她指着沟畔一处露着红瓦的庄院,说那就是她家,还让我去她家里坐坐。
露着红瓦的庄院,俯视着沟底。沟底有稀疏的树木、有凌乱的杂草,灰沉沉的颜色填满了沟壑。只有那一片红,突兀在沟畔,向着树木、杂草,向着我诉说着什么。
黄昏时分,声停树静,整个世界松弛地摇晃着躺下来……
5
我不知道风从什么地方来,是从毛乌素沙漠里滚动的沙粒中溜出来?是从不远处的盐碱地里赶过来?抑或是从沟沟洼洼里跑出来?对风来说,毛乌素沙漠、不远处的盐碱地、附近的沟沟洼洼、肯定是没有人烟的地方,肯定是荒凉的世界。风在没有声响的地方待得久了,肯定感到了寂寞。它们趁着合拢的夜色,趁着一片月光,趁着偶尔响起的一两声狗吠,趁着稀稀拉拉的鼾声,追赶着露水,来到村子里,带着唿哨四处游荡。
我刚从汽车上下来,一绺风横冲直撞地扑过来,我在车上保存的那一点温暖,瞬间被它们打劫一空。风钻进我的衣服,穿透我的外衣、毛衣、毛裤和内衣,贴着皮肤肆无忌惮地摸索开了。一绺风摸遍我全身,从领口、袖口钻出去,另一绺风又跟着来了,这是要借我身上的體温,温暖它们的身子吗?站在村部前的空地上,风水一样漫过来,我感到刺骨的冷!
村部大门两旁柱子上,两个镀了银的圆球,上面落满了阳光。一些风爬上去,在明亮的光中汲取温暖。两个圆球似乎经受不住风的重压,急急转着,像夏河拉卜楞寺里转动的经筒,念诵着六字真经。院子里的一面红旗上,也爬满了风。风带不走旗面上阳光的温度,就将旗上的红色刮下来带走,将旗的边角撕碎,让它破破烂烂地飘。红旗似乎也经受不住重压,拍打着风,发出呼啦呼啦的抗争声。村支书说,这里的风,常年吹;四季里,风就像没有停过,院里的旗一年要换上好几回。
这里的风毫不避讳,把一年的光景从头吹到尾。许多东西被吹旧了,许多东西被吹没了,许多人被吹得辨不出是男还是女。
老周家门前,有一条沟。沟不深。在沟边,可以看见黑沉沉的树枝和树干,喜鹊架在树梢上的黑沉沉的窝,一处废弃的半明半暗的土庄子。风吹着,树梢和喜鹊的窝一起晃动着,一起发出呜呜的响声。土庄子的崖面上,一块土疙瘩掉落下去,惊得一只体型稍大的黑狗,抬起了头,与我对视着。黑狗领着几只狗崽,在一孔没有门窗的破窑前争抢食物。那是黑狗不久前捕获的一只鸡?一只兔?或者一只出生不久的羊羔?血肉模糊的一团摆在狗面前,没有等我看清它,与我对视的黑狗呲牙咧嘴地发出了吼叫。母亲曾说,狗护食,又护崽,看见了走远些。黑狗不仅呲牙咧嘴地向我吼叫,似乎还要扑上来。我担心它从近处的小路跑上来凶狠地撕咬我,心扑扑跳着,往后退了退,退出它的视线。我准备在它从小路跑上来时,返身跑进老周家。
我知道,老周正和另外两位老人玩纸牌。我走进他家瓦房时,一位老者盘腿坐在炕中央,老周和另一位老者围坐在炕头板凳上。见我进来,老周打了声招呼,然后让座。接着他往一只杯子里放了糖,倒了开水,递给我。他说,我们这里的窖水,你们城里人喝不惯,我给你加了糖。他坐下拿起炕头纸牌接着玩。他们手里的纸牌我不认识,不是扑克牌,不是农村老人常玩的“花花”牌,也不是麻将牌。却似玩麻将牌一样带着赌注。一圈下来,老周输了6元钱;再一圈下来老周输了12元钱。老周总是欠账,炕上的老者和老周对着账,另一位老者也和老周对着账,算起来老周前后欠了50多元的债。也许是瓦房里旺旺的火炉,散发出的热烤热了老周,也许是因为欠了账不开钱而不好意思,老周像憋着一个咳嗽一样,涨红了脸。风被隔在院外进不来,一下一下掀起棉门帘,摔打在木门上。木门紧锁着,风就在院子里到处发脾气,大铁门不时“哐哐”响着。好几次,我以为是村干部叫我去另一家了。
黑狗没有上来,但我还是要避开它。顺着斜坡往前走,不远处的山梁上,一个人,一群羊。我想走到那里去,闲聊一会儿。远处的放羊人,以模糊的山洼为背景;虽有一群白色的羊,可以消减掉背景里一些单调的颜色。但是四周的背景色一律带着黑,几乎淹没放羊人的轮廓,我看不清是男是女。走了几步,隐约觉得这人穿着蓝大衣,我以为是一个男人。是男人,我们可以聊聊羊、聊聊收入、聊聊家里的境况。我最关心的是家里有没有上学的孩子和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风。与待在老周家,看他们三人玩我不熟悉的纸牌,看老周不开钱的尴尬,看其他两位强势的样子,要好许多倍。也许,我们还可以聊上很多,直到村长找我来,我才会离开他,并且在走出不远的地方,回头向他招招手。这么想着,再往前走了一会儿,发现放羊人的头上围着蓝围巾,面部被包得严严实实,一手拄着铁锨,一手握着鞭子。莫非她是女人?是女人,我们除了聊聊羊、聊聊收入、聊聊家里的孩子外,我们还能聊什么?聊毛鸟素沙漠?聊一望无际的盐碱地?聊这沟洼里的风?还是聊老周涨红的脸?聊他不开钱的尴尬?
“不要把秘密告诉风,风会吹过整片森林。”那么,我们就聊风吧!
风不停歇地吹着,吹着沟底的枯枝,吹着沟洼里的枯草,吹着山梁上发电机的叶轮。一行行一排排风力发电机,白得耀眼,两片叶轮飞速旋转,锋利地割开风的翅膀,割断风的咽喉,可这丝毫没有影响风的飞行。许多叶轮,只好把多余能量转化为另一种能量,保存下来。庄子曾御风而行。放羊的人不是庄子,身上也没有叶轮,只好杵在风中,被风裁、被风割、被风吹干,最后像一片干枯的树叶一样,被风吹到远方,也没有怨言。在这里,风成了主宰,人只能顺从。
6
老顾家门前也安装了风力发电机,叶轮旋转的吼声,像飞机飞过天空留下的尾声。我习惯性地抬头望天空,那里没有飞过的飞机,那里有一片蓝,蓝得宽广、蓝得深邃。看得久了,竟有一丝眩晕感,似乎稍不注意,就会被头顶无边无际的蓝吸进漩涡里去。我逃跑似的走进老顾家的瓦房里。
老顾三十好几才娶了媳妇。他的媳妇是二婚,从山沟之外的平原上嫁到这里来。他家周围没有邻居,我们来的时候,打了几个电话,才在这个孤零零的沟峁上找到了他的家。庄院之外,是起起伏伏的山梁,是众多的发电机,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的风。风吹到这里,空旷的田野挡不住,山梁挡不住,门口的一只白狗挡不住。只有三间瓦房,想把风挡在外面。被稍稍改变了方向的風,怒了,把强烈的不满撒在房背后,呜呜叫个不停。老顾的媳妇没有见过这么持久的风,没有见过这么空旷的山梁。她想出门找个人说说话,得跑几里路。几里路上都是风,都是荒凉。她很快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其实,老顾也挡不住风,老顾只能哄媳妇。有一天,媳妇说她不想活了。老顾放下手里的活,在家里陪媳妇,而且是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庄稼成熟的时候,老顾只能雇人去做。
医生给老顾说,你媳妇得了抑郁症,很严重,得小心。老顾陪着媳妇,显得手足无措。
我曾问过许多人,忧郁是什么颜色。听到这个问题的人,有的人摇头,表示没有研究过;有的人告诉我,忧郁是黑色的。而我固执地认为,忧郁是蓝色的。与朋友去看海,我们望着如天空一般深邃、宽广的海面,各想心事。时间到了,朋友不愿离开,说,总得在这里留下些什么吧。看着别人在海面上骑自行车,他也想骑。骑行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朋友却连连惊叫。我以为是他初次融入了大海,因为激动,以尖叫声表示自己的兴奋的。骑行不足三米,我耳边的尖叫声越来越大,侧头去看他,他的脸色变了,看着海面的眼神也变了,不得不返回,结束看海的行程。我不明白,既然喜欢大海,为什么要连连尖叫呢?在梵高的油画里,我看见了以蓝色为主基调的《麦田上的群鸭》《加谢医生》。梵高把大量的蓝色泼洒在画面上,宽广的蓝、深邃的蓝。他是要告诉人们他内心的平静、安宁吗?不,他要告诉人们他的不安和恐慌。而我却在他泼洒的蓝色里,读出了沉闷与忧郁。
蓝色的忧郁!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