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在水乡湖汊的凄英激情
2020-08-14黄自华
黄自华
一
中篇小说集《那一湾湖汊》,是以高士林个人的乡土经验成就的一幅水乡泽国乡土文化生活的浮世绘。他之所以如此深情地讲述着乡村的故事,是因为他的祖先、亲人、血脉、情感、记忆、经验,所有这一切的“根”都在苍茫的水乡深处。拒绝或者切断这条“根”,就有可能让他失去爱、激情、灵感和想象力,甚至失去与当代对话的能力和自身作为作家的存在价值。高士林把笔触主要集中在乡村,把目光聚集在他熟悉的故乡——沉湖湿地。那里生生不息、有声有色的民间社会,被他转换成或铺展、或浓缩、或张扬、或沉郁的文学世界。正因为高士林对中国农村底层社会生活充满了关注和热情,对普通人的精神处境和生存处境充满了深切的焦虑和真诚的关怀,当他的个人经验与想象一旦与生活的真实连在一起时,他的小说作品便具有了极大的艺术震撼力量。
在中篇小说集《那一湾湖汊》中,作家以简洁的叙事策略,表达了自己对当下中国乡村社会生活的某种理解、洞察和悲悯。在面对这些普通人的命运和人生时,他便能够在自己的小说书写中更加从容、坚定。尤为可贵的是,高士林拥有一双追寻美好的眼睛和一颗向上的心灵,他对平凡、渺小人物的关注,对那些容易被人忽视或漠视的普通百姓的倾情叙述,总是充满温暖和阳光。在他的小说中,我们总是能够真实地感受到时代的震荡和推进的力量,其中既透射出当代乡村社会复杂的时代信息和个人信息,又表现出对乡村世界中人性关系的高度警觉和深刻质询。因此,他的小说充满诗性,也充满感动,具有一种能够直指人心的力量。
在语言的跋涉里,高士林始终有着自己不能平息的焦虑和思考。在中篇小说集《那一湾湖汊》文本里,你能看到作者总是以一种冷峻的精神面对、甚或是一种勇敢的搏击,并常常以幻觉的存在冲击苦难、咀嚼苦难。小说中所有诱人的表达都和对抗有关,绝不躲在安详之中沉湎于某种宿命的承担。我想,在一部文学作品中,只要有焦虑和思考存在,就总会有思想的光芒照亮那些阴暗的角落,就会在客观上推动社会的良性前进。
高士林特别关注人在社会历史中的命运遭际,关注人与人的冲突,人与社会的冲突,人们内心世界的纠结和伤口。人们内心的伤口从来都是隐性的,在中国目前快速的物质发展和日益稀薄的精神空气里,这些伤口随时都在隐性发作;高士林习惯于沉浸在一种湖汊水乡的世界里,因此阅读他的小说,总有浓郁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不过,高士林沉浸而不逃逸,他在坚持着一种心灵的对抗。
中篇小说集《那一湾湖汊》不是主流社会的宏大叙事,而是一种融汇了丰富民间言说智慧的微观叙事,是一种对个体命运微历史的回味与反刍。在中篇小说集《那一湾湖汊》中,高士林以个人命运为中心,以整个社会时代的发展变迁为背景,展开了一场有关生命荣辱、个体生死、洪荒虚无的描写与叙述,审察社会的道德伦理与人性的妍媸陋简;通过语言的在场,重新复活了那些远去的时光背影,复原了人物的心灵影像。
高士林是一位有着丰富生活阅历的作家,他曾先后在农村、学校和一些文化单位工作和生活过,他的文学叙事有着丰富多彩的情感体验背景,因此,在他的小说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那种以平常心、观平常事、写平常人的娴静心态;他善于从生命的细节中寻找存在的意义,从生活的琐碎中追索人生的价值,从记忆的碎片中复原情感的场景。他的小说明快、细腻、秀雅,向读者传达了一种既传统又现代的复合型的美学信息。高士林的小说作品朴实、简洁,但它不是張力贫乏的结果,而是一种诚实的生活态度,是一种文学叙事的软实力。
高士林的小说创作不玩“抽象”,也不玩“现代”,而是扎扎实实地叙述着乡村发生的、真实的、原汁原味的故事,不急不火地叙述着蕴含在故事里面的民间正道。作家描写的人和事传统、老式,一点也不现代,但他不要任何花枪,就像流淌着的白白亮亮的湖水一样自然原始。叙述的朴实无华是高士林小说语境的重要特征,不伪饰,不渲染,不悲观,而是平静再平静,甚至还荡漾着丝丝沮丧似的自我安慰。从高士林沉重的文学叙述里,我们也能够看到温暖、蕴藉、令人慰藉的文字,那是现实的良知被艺术的良知寄托的情怀,是直面人生、剖析苦难后的诘问。
中篇小说《那一湾湖汊》,弥漫着一股浓烈、湿润的水草味和稻香味。翻开小说,你能感觉到有一种来自水乡深处的清新和明媚。当年的农村生活经验,使高士林的乡村叙事既生动结实又有拉开认知距离后的审视目光。作者站在新世纪社会转型期的时代高度,从自己的体验出发,从乡亲日常的凡俗生活出发,真实地表现了乡村生活的每一个细腻场景,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虔诚地表达了对这个生他养他的水乡世界的感知。作者所有的构思,都是一种试图还原生活真相的质朴努力,它让我们勿须依赖意识形态的辅助,就能充分地体悟到“贴地飞行”文学叙事的全部意义。
高士林的文学书写,不是用文学演绎某种哲学概念和思想符号,而是用生动的文字写出让人心灵感动、震撼、思考的故事;不是用很大的篇幅静止地去描写人物心理,而是以丰富的细节,动态地走近人物的心灵,去探寻人物对客观世界的看法,探寻人际关系的潜台词,不断地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高士林以本土故事,本土叙说的叙事策略,准确地表达了他对当下中国乡村社会生活的某种理解、洞察和悲悯。
二
《那一湾湖汊》中,清秀美丽的“表姨妈”,带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二十岁嫁到那一湾湖汊边的一个小村。当“表姨妈”走下花轿拜堂时,无情的现实把她美好的憧憬击得粉碎——与他拜堂的夫婿,是一个重病的男人。久治不愈,算命先生说,结婚冲喜也许会好起来。然而,“表姨妈”的精心地照顾,并没有挽留住丈夫的生命。最终,丈夫在一个起着大风的夜晚,在一阵剧烈地咳嗽之后,慢慢地呼出了最后的一丝气儿,便永远地离开了多灾多难的世界,离开了他那守寡半生的母亲和他的娇妻爱子。可怜“表姨妈”那年才二十五岁。不久,遵循“好女不事二夫”之道、一向把女人的贞操看得比生命还重的婆婆,又遭生产队保管员强暴后投河而死。那时,“表姨妈”只觉得天塌地陷,整个世界都好像不存在了。好在丈夫的远房侄儿水伢的悉心照顾,“表姨妈”才有了生存下去的勇气。然而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表姨妈”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多少次险遭不测。由于侄儿水伢无私的呵护,“表姨妈”与孩子才有了一个避风港。随着孩子们的一天天长大,“表姨妈”与水伢日久生情.深深地相爱了。但现实与伦理成了他们面前一张无形的大网。苦苦的恋情,时时折磨着两颗相知相爱的心。当小儿子水生完婚后,他们迫于世俗与子女们的压力,两个苦命的人被迫躲进那一湾湖汊。
《那一湾湖汊》以并不陌生的方式触动了人们内心隐秘的角落,唤起了女性久被压抑的欲望和曾经有过的伤痛。“表姨妈”是一个渴望真情,让人心动、心疼的乡村女人,但他不是个欲望化的女人。高士林放弃了“男性权力中心”的视角,完全站在女性的立场,用细腻的笔触,洞悉并传达了这个世界上那些赢弱的存在中隐藏着的温柔、善良与美丽。当生活中的凶险、恶毒、怨恨、恐怖、嗔怪等等逼使我们不可绕过时,他在自己的小说叙事中,却能让甘霖挥洒、让阳光普照、让春风轻拂。于是,高士林从容的文字、细腻的描绘、深情的叙事以及对于文学的勤奋与执着,便成为蔡甸文坛不可多得的潺潺清泉抑或迷人的风景。
《那一湾湖汊》中,高士林直面人性深处的善恶美丑,任由时代的刻刀在我们心上留下精彩的印迹。作品真情地触摸着农村底层人群,尤其是底层女性生命场景里的酸、甜、苦、辣,从一个侧面透视和洞察了当代农村女性的精神领地和人文情怀,为我们揭示出当下社会的本质特征与人性的复杂真相。与那些以躯体语言冲决道德禁忌的作品不同,高士林似乎一开始就没有极端私人性写作的抉择姿态,也没有在小说中刻意建构个人与社会、文化的对立关系,而是从个体和性别体验出发,向乡村女性情感生命延伸。高士林轻轻地触摸着“表姨妈”内心深处那历历在目的创伤,留给我们的是真切的疼痛感,这一点就足以昭示出作者所具有的成熟思想和敢于担当的品格。
汉娜·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的人们》中有一段话很值得我们深思:“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它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高士林不是站在狭隘的女性立场,而是站在人性的制高点上俯视两性关系中,东方文化氛围的种种尴尬,凸显女性文本中所隐含的现实女性以及隐含在现实女性之中的阴性荒凉内涵。在这个基础上,我们相信高士林的女性文本,亦含载着各种叙述复本,以及叙述复本的悲剧模拟面貌。
高士林的文字,极容易把女性灵魂深处细密的东西打通。高士林的女性叙事突破了传统叙事者的性别特征,可感可触地解读了女性心理。作家能准确地把握、反映女性最隐密、最细腻的内心世界,并从心灵世界的纵深处反身向外渗透,揭示出女性面临的情感困境与超越的可能。同时,高士林的叙事视角,也使女性的心理历程得到了更深层次的透视,女性意识的悲剧性也得到了强调和深化。另外,高士林的女性文学叙事,还具有笔法精致、感情丰沛和情绪化流动的语言特质和审美的情感性。因为在《那一湾湖汊》中,高士林汲取了民间口头传说故事中一些精致的文学元素,所以,他的文学作品能够将经验叙事与虚构叙事妥帖地结合在一起,从而在审美意义上达到一种基于生活现实又超越生活现实的艺术境界,并因此获得了一种诗意与想象的空间。
高士林很自觉地选取自己擅长的女性题材,并执着地探寻女性命运,追问女性的普遍生存镜像,不自觉地构造了一幅幅独特的女性生存图景,并且借助女性这个载体去探幽复杂的人性和变幻的命运遭际来表达自己的文学理想。“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爱,我爱故我行,我行故我思”,高士林坚定地把自己的小说创作看成是对人性的呼唤,在喧嚣浮躁的社会生活中,作家保持着的一种理性而又冷静的思考,并以一种执拗的探寻姿态,默默地守望着我们人性中,最根本、最美好的品格。
三
《那一场考试》述说的是人性的多面性,以及现实生活对人性的考量。只有中师文凭的吴幽然,被抽调到了中学任教,可来到中学后不久,学校要求教师们文凭达标,十年内学历必须达到本科以上,不然,什么中学教师资格、职称评定、工资晋级等都会存在问题,说不定哪一天还会下岗。在这种大气候的笼罩下,文凭未达标的老师们便掀起了一股文凭热。吴幽然自感危机潜伏,便自然加入了这一行列——因为考试,他没有睡好一个安稳觉;因为考试,他看到了考场上舞弊的怪相;因为考试,他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真假、善恶、美丑、诚实与虚伪。作者以一所普通乡村小学教师的日常生活变化为依托,直言快语,条清理晰,写出了今日往昔,触及到了社会顽疾,引人深思。
高士林直面底层教师生存的疼痛和溫暖,以平视的姿态.拒绝煽情的虚构,他对社会转型期间个体迷茫的真实记录,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书写。沉重的人文情结,深切的世俗关怀,亲和的民间立场,是高士林小说能够勇敢突破政治中心意识形态话语框架,消解政治乌托邦文学大叙事文学构架,触及民生要义,直抵遮蔽下的晦暗,在人间悲情中发现美与善,真实展现乡村教师的生态与心态的写作驱动力。阅读小说《那一场考试》使我们更加坚信:无论是城市或者农村,民间这个坚固而丰赡的存在,确实可以让作家在沉重的历史和纷繁的现实面前,展开充分的个人化写作和自由奔放的想象。虽然民间的现实和历史有时也很怪诞,然而,正是这种怪诞,才使我们的文学创作能够找到自己丰盈的写作资源。
《那一缕云烟》是一曲人生的悲歌。小说讲述的是一个令人哀惋、悲怆的故事。一个钻石王老五般的男人,一个如同金丝鸟一样的女人,在一个能呼风唤雨的土皇帝“光环”的笼罩下,偷偷摸摸做着男女之事。小说与其说是在写男人女人之事,不如说是在深刻地揭露新时期新农村的建设与变革中所存在的一些不和谐的音符。人性的赤裸,权、钱、色的交易,侵蚀着一些人的灵魂,但这一切只不过是社会大变革大环境中微小的一面。应该说,这篇小说是一种我们在生活中累见不鲜的原生态作品,无数细节的丰富,暴露了社会生活的真实,并在无形中构成了小说的一种潜在的话语体系。
黑人作家莫里森说:“写作是为了作证。”一切严肃的作家,都是坚持为历史作证、为时代作证的作家,忠实于人类记忆的作家。高士林是一名曾经从事过教育、文化工作的作家,但体制的驯化对他影响不深,他的创作较少受陈腐观念的羁绊,他唯一遵循的就是内心的情绪与生活的真实,这便使他的小说带上了一种对社会本真描摹的鲜明烙印。高士林试图用小说去探寻我们民族文化最纯粹的根基,并通过还原人世间很多真情荡漾的瞬间,来宣示一种“接地气”的姿态,那就是我们不论到了任何时候,都不能缺少对人性中那种丑恶和卑劣的鞭鞑,对那份良善美德的守望。
《那一场考试》、《那一缕云烟》两篇小说,都虚构了生活中脆弱的部分,虚构了事物悲伤的完美,切中了很多在特定情况下或者是敏感、或者是让人感动、或者是让人心有所属、戚戚焉的情节,从文学的角度回应了人生无言以对的迷惑。两篇小说看似单纯地在讲述个体的人生,实则隐含了作家的社会经验与对社会的认识,表现了一个漫长转型期的中国,带给每个个体生命的命运重负与心灵挤压。两篇小说都充满强烈的反思意识。尽管作家在当下还不可能一语击穿中国社会,但一层层隐秘的社会面纱被徐徐揭开,露出了社会的真实面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家没有沦为“生活素材”的奴隶,而成为真正具有独立思想的叙事主体。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那一场考试》《那一缕云烟》并非一种主题先行的写作,而是以现实感受为基石的、顺从内心感觉召唤的自然情感流露。在小说中,作者总是力求通过富有疼痛感的文字,回到事物与存在的现场,并以“此时的事物”为表现对象;通过对自身经验的忠直剖析,有力地表达时代的复杂经验,承担生活的苦难,披陈正直的良心。
《那一场考试》《那一缕云烟》承载了作者的爱与痛,更承载了大地乡村永不破碎的灵魂。书中每一个被回忆复刻的情景,都是有生命的,都是那样灵动鲜活。在那个风景诱人的湖汊边,人们都在荒诞诡异的环境中进行真实的表演。随着时代的喧闹不断夸大与嚣张,人的表演也同时延伸。在这两篇小说中,高士林通过语言的在场叙事手法,重新复活那些远去的时光背影,复原人物的心灵影像,审察社会的道德伦理与人性的妍媸陋简。于是,这两篇小说也就打上了浓重的自我意识和个人人格的烙印,并使小说具有了一种鲜明的话语意识。因此,我们应该感谢作家以一种多视角切入和观照的叙事策略,一种娓娓道来、举重若轻的叙事功力,一种朴实、流畅、紧致、绵密的叙述美学,为读者奉献出的一席丰盛的文学盛筵。
责任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