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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禹之后(短篇小说)

2020-08-14李雪非

江河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月儿明星母亲

李雪非

1

我已经10年没见到明星了,不知他现在怎么样。我叫明月,明星是我亲哥,在离我几千里之遥的A县。

A县是我的故乡,江汉平原鱼米之乡,我不愿提及它的真实名称。十年前离开家的时候,我就决定连根拔掉所有过往,我的童年少年连同我青涩的划满痛与爱的青春。那浸着荷香的小镇,铺着青石板的街巷,灰砖黑瓦的老宅,栀子飘香的小院,还有父亲的歌谣,母亲的缝纫机,明星坐在台阶上折纸船的身影,都被我用一把大锁锁在记忆深处,再也不打开。

最后一次见明星是在A县精神病院,他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眼神空洞,脸色苍白,额头一块乌青的伤痕,渗着点点血迹。他嘴唇嘟哝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可我听得懂。“你是月儿我是星,星星闪闪月儿明。太阳公公睡着了,月儿星星来执勤。”他并不看我,却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直到工作人员接过我手里的包裹,带着他穿过长长廊道,他还在嘟哝:“你是月儿我是星……”

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江水奔涌而出。如果他在廊道尽头回一下头,我也许会改变主意。可他没有。我抹干眼泪,转身离开。我走得很快,仿佛在努力挣脱这最后一缕牵绊。我背上简单的行囊,在父母墓前磕了三个头,便从那片我生活了28年的土地上彻底蒸发,

谁也不知我去了哪里,当时留下的电话号码早已更改。这么多年我没有任何来自故乡的信息。除了按时给那个精神病院账户打钱,我和故乡仿佛没有了任何关联。过去那个我已经死了,而在南国的H市,在这四季温暖如春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我像一株蔓生的植物莲蓬勃勃生长起来。我有了自己的事业,也找到了另一半,我们相爱相惜,构筑了温暖的巢,有了可爱的女儿晓露。

我向丈夫杰隐瞒了家世,我说我是独生女,父母早亡,老家没有任何亲人。杰更加怜惜我,对我百般体贴。杰是一位大学教师,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没有孩子。漫漫长夜我们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在杰的怀抱里,我的伤慢慢愈合。那锁在记忆深处的一缕牵绊也渐渐淡忘。我很久都没想过明星了,好像他从未存在过。

南国的冬天一向温暖,而今夜,我却听到了呼呼的北风。那是故乡的风。我的故乡在下雪。杰和女儿睡熟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今天接女儿回家的路上,她突然问我:“妈妈,我为什么没有舅舅?”我怔了怔,“宝贝为什么问这个?”晓露眨巴着大眼睛说:“今天幼儿园老师教我们唱儿歌哩——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妈妈的兄弟叫什么?妈妈的兄弟叫舅舅……”女儿突然停住,“妈妈,幼儿园好多小朋友都有舅舅,我为什么没有啊?”我不知说什么好,女儿清澈的眸子里盛满天真与烂漫,我无法对这样一双眼睛撒谎。

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某种预示?上天真的要惩罚我了。这么多年来,每当良心受到啃噬,我总是摆出千万个理由原谅自己。我用这千万个理由构筑着一道城墙,阻隔着那道血脉的洪流,可它竟如此不堪一击。明星的影子开始整夜整夜纠缠我,撕扯着我的心。

2

我26岁那年春天,母亲突发心肌梗死去世,年仅54岁。她逃离人世的苦难,和天堂的父亲团聚,丢下疯疯傻傻的明星和我。母亲生前做裁缝为生,我在镇上的“思月”服装厂做活。母亲走后,我常望着那堆来不及成衣的零碎衣料发呆,感觉自己和它们一样破碎再也无力缝合。好在服装厂效益不错,老板同情我的遭遇,主动给我加了工资。他是温州人,五十岁上下,姓郑,长得很像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中的大岛茂,只是左腿有点残疾,走路一瘸一拐,据说是一次车祸留下的。

《血疑》是我读初中就迷恋的电视剧,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女主人公大岛幸子。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像大岛茂的男人就觉得特别亲切,而他看我的眼神也像父亲一般温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也没有过多地思考这个问题,也许是内心的脆弱,也许是对温暖的渴望,也许是自小失去父爱的痛苦,让我默默接受着这个温和而善良的男人的帮助。

我在家与厂之间奔忙,常把明星一个人扔在家里。突然失去母亲陪伴,明星仿佛丢了魂魄一般,早上我出门前,他总要扯着我的衣袖,眼里充满孩子般的无助。而我常常要承诺给他带棒棒糖回,才得以脱身。下班回来,常看见明星站在院子里与那株栀子一起落寞地等我,嘴里唱着那首永不忘却的歌谣:“你是月儿我是星……”有时他坐在台阶上专心折纸船,夕阳将树的剪影印在白石灰的墙上,印在他白净的脸上。

不犯病的时候,明星是个很乖的孩子。一个人在家时他也能把自己料理得干干净净,饿了吃温在电饭煲里的饭菜,困了自己睡觉,还能做一些简单家务,铺床,扫地,抹桌子,收拾碗筷。

明星长得很漂亮,皮膚少有的白净,大大的眼长长的睫毛,母亲说他小时候很逗人喜爱。他10岁那年爬树摘桑葚,不小心掉下来摔伤了后脑,就变得傻乎乎的了。明家三代单传,且爷爷和父亲都没有姐妹,明星和我在父亲眼里是多么“天星宝贝”就可想而知了。明星出事给了父亲致命的打击。他四处求医,家里负债累累,也没让宝贝儿子好起来。痛苦、绝望如毒蛇啃噬着父亲的身与心,患有严重哮喘的他正值壮年便撒手人寰。那年明星15岁,我13岁。

失去父亲后,本来活泼的我变得寡言少语,每天放学,当看见别的女孩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一脸幸福模样,我心里便刀割般疼痛。有时我无法忍住泪水,就跑到无人的树林间痛哭一场。我不想让母亲发现我哭过,总是等眼睛不再红肿才回家。

正是从那时起明星开始犯疯病,他又哭又闹,摔桌凳,砸碗碟,撕衣服,把家里弄成一团糟。母亲不得不请邻居王娘和丈夫帮忙把他制服,捆住手脚,强行灌药。在母亲的耐心调理下,明星渐渐好起来。而母亲去世又给了他极大的刺激,我怕他又犯疯病,便异常小心,除了督促他按时服药,每天出门之前还把刀具之类的东西藏好。

明星总是反反复复唱那首父亲留下的歌谣。我听着听着眼泪便无声地划落。我很小的时候说话分不清你我,父亲就编了这首歌谣教我和明星对唱。如今,明星依然停留在童年的幸福里,我却流落到现实的苦难中。“月儿别哭,纸船给你。”明星把刚折好的纸船塞到我手里。他伸出一只手笨拙地为我擦着眼泪,“月儿唱歌,一起唱。你是月儿我是星,星星闪闪月儿明……”“我是月儿你是星,星星闪闪月儿明……”我轻声附和着明星,像小时候一样。明星高兴得手舞足蹈。

多年之后,当这些镜头在我脑海回放,我便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一个心智残缺的人,他的爱与依恋纯粹出于本能,是血液中流淌的元素。他有着婴儿般的圣洁与单纯,而我却狠心将他遗弃。

3

母亲当年是下放知识青年,因与父亲恋爱不顾家人强烈反对导致与娘家断绝关系。母亲曾在服装厂当工人,那时服装厂是国营企业,效益还不错。我读中专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18岁毕业分配到母亲单位上班。可好景不长,不到两年,我和母亲都下岗了,我们一度陷入绝境。母亲便在家门口挂上“制衣”的招牌做起了生意。

母亲主要做女装,她做的衣服,式样好看还在其次,最吸引入的是衣服上的刺绣,都是母亲亲手制作,牡丹荷花玫瑰菊等各种花卉精美无比,母亲总能在恰当的地方点缀恰当的图案,使整件衣服鲜活起来。如果她活到现在,在我的“明月”服饰公司,也许她的手艺已价值连城了。而当年我并未想到,母亲对我的影响会改变我一生的命运。

我和明星在艰难困苦中熬过了漫长的一年。郑老板对我的关照比以前更多了,有时故意给我安排点额外的事加班,好让我领取更多加班费。然而我与他很少有言语交流,我甚至有意回避着他。家中变故让我变得脆弱而敏感,孤傲与矜持如坚硬的壳,保护着我可怜的自尊。而我内心深处却无法消除对他的眷恋与依赖,如果哪一天没有见到他,心里就会没来由地失落与郁闷。

那天夜晚,我加班到十点后回家,街上已少有行人,偶有夜鸟的鸣叫声从不远处树林里传来,掠过耳畔,消失在沉沉夜色里。走过正街,穿过一条短短的巷子,就可看见我家院落了。母亲在的时候,总会提前打开门灯,穿过小巷到正街来接我。

小巷里静静的,没有灯光,我本能地小跑起来。我把脚步声弄得很响以驱逐内心的恐惧。我感觉到背后有双眼睛远远地看着我,这种感觉不止一次,每次我都不敢回头,尽管我意识到那双眼睛也许并无恶意。今天不知受什么驱使,在出巷口的时候我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一个背影一瘸一拐消失在巷子那头。我愣住了,其实我早该料到是他。站在巷口,我突然觉得夜是那么温柔。

秘密若是美好的,就希望它永远是秘密。从此夜晚不再黑,我能从容地走过小巷,不奔跑,也不回头。我奢侈享受着那父亲般温暖的眼神,它穿透深深的黑暗抵达我的心,我听到了坚冰融化的声音。

那夜我失眠了,房間里盛满月光,墙上光夫和幸子相依相偎的大幅剧照在朦胧中更加美丽。用现在的话说,光夫是我心中的男神。几年来,我一再拒绝那些追求我的男孩,执著等待着我的“光夫”,可他一直不曾出现,命运却把那个像大岛茂的男人送到我身边。我分不清那到底是父爱还是爱情。当弄清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已无力自拔。

4

休息的时候,我会带着明星去野外散步。明星开心地跑来跑去,时不时跑过来扯我的衣袖,指着荷尖上立着的蜻蜓叫我看,或折几枝野花插到我上衣口袋里。以前母亲带他出门口袋里也常被他插满花儿。“月儿漂亮,月儿像妈妈。”明星憨憨地笑着,“呵呵,月儿漂亮,月儿像妈妈,月儿像妈妈……”他开始反复念叨起来,他想妈妈了,其实我也想。而我却没料到这里潜伏着危机。

半夜,我被一阵哭泣声惊醒,睁开眼,一个身影立在我床前,我吓得尖叫起来,那影子连向后退几步。是明星!我拉亮灯坐起来。想起今天疏忽忘了插上房门插销。“月儿,呜呜……我怕……我找不到妈妈……呜呜……”明星哭得浑身擅抖,他犯病了。

明星越哭越凶,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我只好哄他说去找妈妈。可见不到妈妈,明星又哭闹起来,我怎么都哄不好,就吼道:“别哭了,妈妈死了,找不到了!”明星被吓住了,眼里满是恐惧。“妈妈死了,找不到了。妈妈死了,找不到了……”他走来走去,重复着这句话。我叹了口气,找来药哄他服下。一会儿,他困了,便回房睡了。我也回到房间,插好门,躺下。以前,明星夜晚是不会来我房间的。我突然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让我陷入从未有过的恐慌。

厄运到来之前,往往戴着温柔的面纱。一连几天,明星比较乖,我松了口气。可不久后的一天半夜,明星又闹起来,用双手拍打用脚踹着我的房门,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我怕了,不知如何是好。明星闹得越来越凶,啪啪,咚咚,他摔东西,猛烈地砸门。慌乱之中我打开窗户呼救,迅速把书桌推过去抵住门,套上外衣裤。我哆嗦成一团,祈祷着爸爸妈妈保佑我,保佑明星快快清醒。

门还是被撞开了,明星像一头发疯的狮子闯进来,一把把我扯到墙角,我大叫:“明星你不要胡来,我是你妹妹呀!”可明星就像不认识我一样,狂暴地撕扯着我的衣服,我拼命地用手抓用脚踢用牙咬,明星还是不住手,我的外衣被扯掉,内衣也被撕破,我哭喊道:“明星,我是月儿啊……”明星骤然停住双手,两眼直勾勾盯着我,“你是月儿?你是月儿……”我趁机抽身逃向门外,这时邻居王娘一家已砸开院门进来了。我腿一软瘫倒在地,王娘赶紧拿来毯子包住我。

5

对于王娘一家,我一直心怀感激。明星发病那天,多亏她丈夫和儿子把他制住并送进精神病院。平时我把明星一个人关在家里的时候,常把钥匙交给王娘。如果我临时加班没空回来,王娘会把自家饭菜盛了送给明星吃。

王娘的儿子雄雄与我年纪相仿,由于从小娇生惯养,性子顽劣,初三没读完就辍学在外面道上混。他蓄着长头发,叼着烟,领着一群小混混打架斗殴聚众滋事,俨然成了“黑帮”老大。19岁那年他因故意伤人被判刑坐了三年牢,出来后终于改邪归正,学了个电工手艺过安稳日子,做着做着就当了个小头,到处接工程,他家的房子也由原来的小平房变成了小洋楼。而令王娘头疼的是,雄雄不断换女朋友,却不打算结婚。

初中时我与雄雄同班,他曾写纸条向我表白他喜欢我。我又羞又怕把纸条撕得粉碎。后来他找我说话我也不理。而雄雄并不生气,总是笑嬉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那几年社会治安不好,镇上那帮小混混常在学校附近的树林边袭扰,等女孩子过来就去嬲,据说有女孩吃了亏也不敢声张。有一次我也遇上那帮混混,正吓得不知所措时,听其中一个说:“放她走,雄哥打过招呼的,是他妹。”那一刻我对雄雄充满感激,尽管我心里仍瞧不起他。

时隔多年,雄雄出狱后虽然变好了,我也很少和他说话。而母亲突然离世,我几近崩溃,幸亏他帮忙料理才渡過难关。过去的成见慢慢消失,交往也多起来。去年除夕王娘接我和明星去她家吃团年饭,俨然一家人。平时我家里水电出了问题,请雄雄修理,他不收一分钱。我说那我怎么感谢你呢?他笑嬉嬉地说:“做我女朋友。”我说:“没门!”他也不恼,仍笑着说:“那就等你有门的时候吧。”雄雄的玩笑话我没放在心上。如果不是明星发病,后面的事也许永远不会发生。

那天我受了明星惊吓,高烧不退,王娘叫雄雄把我送到医院。打针吃药后烧退了,仍感浑身无力,我只好请了几天假在家休养。王娘特意煨了土鸡汤让雄雄送来,正好遇上前来探望我的郑老板和几个同事。我向他们介绍雄雄是我邻居,他们笑说:“哪有这么好的邻居,是男朋友吧?”雄雄一个劲儿点头:“是啊是啊。”我暗暗叫苦又没法分辩。

大家走后,我把头扭到一边不理雄雄。他把我的头扭过来,对我扮鬼脸。我恨恨地说:“你走。”他说:“不走。”我说:“你赖皮!”他说:“我就是赖皮。”“你太欺负人了。”我说着眼泪就哗哗流下来。雄雄说:“我就想欺负你。”他突然一把抱住我狠狠吻我,他的舌头蛮横地撬开我紧闭的唇,我奋力挣扎,他却抱得更紧吻得更凶。我浑身瘫软脑子一片空白。我感觉到胸衣散开,他的手滑进来,那双曾与无数女人有染的手肆意侵略着我的肌肤。我猛然清醒,抽出手来狠狠朝他脸上打去。雄雄说:“打得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子。”他猛地把我甩到床上狠狠把我压在身下,我绝望地哭喊着挣扎着……我感到身体撕裂般地疼痛……

“对不起啊明月,”雄雄说,“没想到你是第一次,我以为你那苕哥已把你干了。”“滚啊,你这个流氓!”我歇斯底里地叫道。“好吧,我马上滚。莫恨我啊明月,那天看到你的身体我就憋不住想要你。你晓得我读初中就喜欢你,这么多年都忘不了。我也晓得你瞧不起我,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了,嫁给我吧,我会对你好的。我以后也不玩女人了……”雄雄跪在了我面前。

“流氓!滚啊!”我抓起枕头朝他扔过去。这时候,王娘进来了,我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个砍脑壳的死杂种呃,还不快点滚!”王娘骂着给了雄雄一记响亮的耳光。

“伢呃,那个死砍刀的畜牲不是人,你就不看僧面看佛面,莫记仇啊!”王娘一把抱住我儿啊肝啊肉啊地大哭起来。仇恨的火焰在我心里燃烧,我无法平静地接受王娘的道歉。这个我已在心里当作亲人的人,此刻面目也那么可憎。“请您出去!”我声音发颤。王娘放开我,怔了怔,“请你出去!”我指着她,“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们合伙害我!”

“好,好,我走,你顺顺气啊,莫怄坏了,伢!”“等等,把你的鸡汤带走。”王娘转过身,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还是留着喝吧,身子骨要紧,看在你妈和我是老姊妹的份上……”“不要说了,请你把它带走!”“想开点啊,伢,看老子回去不剁死他!”王娘端着汤咬牙切齿骂骂咧咧出去了。我听到外面议论纷纷。刚才的事,已惊动了左邻右舍。我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反反复复思考着一个问题,我必须尽快作出决定。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门,看见雄雄西装革履捧着一大束玫瑰跪在地上,门口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我嘭地关上了门,像吞了只苍蝇一样,忍不住干呕起来,我吐尽胃里残存的一点点食物,吐尽苦水,差不多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我再次打开门时,那个畜牲还跪在那里,我绕过他走下台阶,径直穿过看热闹的人们让出的一条通道,向院门口走去。

中午回来的时候,那畜牲仍跪在那里,院子里仍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我不知道我离开的这半天他们是不是一直在这儿,或者他们故意守在我回来的这个点上来看好戏。他们都是我的街坊邻居,而他们的面孔竟那么陌生。我再次径直穿过人们让出的一条通道,向家门口走去。在我刚要进门的时候,雄雄一把抱住我的腿,“明月,原谅我吧!”“放开我!”我冷冷地说道。“我是畜牲,我不是人!”雄雄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我抽身进屋,重重地关上门。不久,警察带走了雄雄,我听到王娘杀猪般的哭号。

雄雄被判了三年,我并未因此而感到一丝快意。我所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而等待我的又将是什么?当法庭作出判决后,雄雄哭着对我说:“明月,我罪该万死,但我对你是真心的。你能等我吗?”

6

从法院出来,我感到整个人被抽空了。那些日子,我把自己封闭起来,上班闷头做事,下班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我不想见到王娘充满仇恨的眼神,不想听她有意无意的指桑骂槐。我知道我的丑闻正以每秒千米的速度传遍大街小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我感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如利剑一般穿透我的心。好几次,我遇到郑老板,他充满担忧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我更快地逃离。

夜晚,我躺在床上,黑暗一寸一寸靠近,啃噬我的灵魂。有时我会做很长的梦,看见我的父亲和母亲,在鲜花盛开的林间散步。他们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我跑得气喘吁吁都追不上。我是多么多么想念他们啊!

有时我把录放机声音开到最大,听贝多芬的《命运》,强劲的音律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我常常泪流满面无法自持。命运把我抛到绝望的边缘我却无法扼住它的咽喉。墙上的幸子和光夫无比温柔地望着我,幸子比我幸福,在爱人怀里,死亡也那么宁静那么美好。

死亡并不可怕,如果活着的痛超过了死亡的恐惧,那么,不如让一切安静地结束。那天下午,我用一把早就准备好的刀片,从手腕切下去,切下去……我看到比黑夜还浓稠的血流过手掌心顺着手指滴下,囚禁在身体里的灵魂缓缓释放,我感到自己慢慢变成一片虚无。咚咚,咚咚,有敲门声传来,似有若无,是爸爸妈妈回来接我了么?我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我相信每个人命里都有一个神,在危难时刻,他会出现,拯救我们的生命和灵魂。“幸子”终究没有死,那个像大岛茂的男人救了她。

郑老板坐在病床前,面容憔悴,眼里布满血丝。吊瓶里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我的身体。我静静听着他的故事。他原本有个女儿叫小月,和我年纪相仿,眉眼也长得很像,17岁那年死于车祸。他无法排遣失去女儿的悲伤,背井离乡来到A县,在这里扎根创业。服装厂取名“思月”,寄寓着他对女儿的怀念。郑老板说,第一次见到我时,他心里一惊,真以为是日思夜想的女儿死而复生了。“明月,如果你愿意,可不可以让我叫你小月。”我没有理由拒绝一位父亲如此温柔的请求。这个平时不苟言笑让我敬畏的男人,他的忧伤扑面而来,撞击我尘封的心。

在郑老板家里,我见到了他的夫人——一个一直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那次车祸后她就没有醒来。她安详地闭着眼,像在做一个永远也做不完的梦。“小月,你看,我们有着一样的遭遇。但是我们活着,就没有理由不快乐。”

我亲眼见到郑老板用长长的胃管熟练地给夫人进行鼻饲,他望着一脸惊异的我说:“护工今天回家休息了,这些活儿我早就学会了。”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您还真行。”我说着,鼻子早已酸酸的。他俯身轻轻地对夫人说着温州方言,我听不懂,他解释:“我把囡儿带回来了,我们的囡儿小月。”“她能听见吗?”我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他一定相信她能听见,整整8年,他细心呵护着她,像对待襁褓中的婴儿,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睁开眼睛对他微笑。他却不知,此刻他的微笑让另一个人深深心疼。

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上摆着四样菜,宫保鸡丁、苦瓜肉丝、葱香藕片、清炒西兰花,外加蕃茄鸡蛋汤。“平时如果不忙,我喜欢自己烧菜。”他一边背着手解围裙一边说,“我的家常菜可是厨师级别的哦,你尝尝。”他的手仍在背后捣鼓,围裙带子死结了。我起身幫他解,无意中碰到了他的手。我心里一热,心跳陡然加快。我确信就是那一刻我对这个父亲般的男人产生了爱情。我一直清晰地记得他的手是湿润且微凉的。我很想把它捂在怀里,用我的温度捂干它捂暖它。而这只能是秘密,正如那多次陪我穿过黑暗小巷的眼睛,那是他的秘密。他不说,我也不说。

郑老板书房里的书真多,文学的,艺术的,生活的,大小部头的名著,各种时尚期刊,应有尽有。我翻阅了几本时装杂志,《瑞丽》《米娜》《昕薇》《High Fashion》等,里面收录了各大品牌的时装秀图片,让我大开眼界。那一刻,我心中那个沉睡了多年的梦苏醒了,一个念头浮出水面。当我说出来时,他微笑着点点头说:“正好我也有这个想法。”

“思月”服装厂这么多年来生产的服装都是改版别人的款式,现在我们想创造自己真正的品牌,这想法的确振奋人心,但做起来又何其艰难啊。我想起母亲生前的制衣经验,不禁豁然开朗。如果我们也将服装制作与刺绣结合起来,是不是可以打开更大的市场呢?

我的人生打开了新的一页,那些日子辛苦而快乐。和郑老板在一起的时光陡然增多,每天沐浴在他温暖的目光里,哪怕无暇交流,我也感到深深的幸福。虽然我清楚地知道他对我的关怀仅限于父亲对女儿的爱,可我仍怀着另外的期待。“思月”服装公司正式成立,第一批产品投放市场以后,我们接到的订单比以前翻了三番,大家热烈庆贺,那天晚上我们喝完酒又去歌厅狂欢。如果没有那场虚惊一场的火灾,我不可能如此近距离地靠近他。当时人群一片混乱,我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从浓烟滚滚的过道穿过,救火车的“呜呜”声冲击耳鼓,我们终于从楼梯口逃出来,跑到一片空地上。“没事吧,小月?”他气喘吁吁。不容回答,我就被他一把拥进怀里,紧紧地,那令人窒息的幸福让我泪流满面。可他马上放开了我,叫我不要走动,他去看看别的人出来没有。他一瘸一拐快速地离开,背影深深嵌进我心底。

我是在经过了多天的深思熟虑后给他写那封信的,没有作多的铺垫我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说,我愿意和您一起照顾夫人,如果有一天她醒来,我会悄悄离开。如果她不醒来,我就一直陪您走到岁月尽头。他拒绝了我,尽管措辞委婉,我仍能感受到他态度的坚决。我已虽料到结局会如此,但一时还是无法接受。

7

小车在郊外缓缓行驶,窗外是无边的原野。没有风,大朵大朵的雪花在天空飞舞。车的后座上放着一个大包,里面装着明星的寒衣。这是我第一次去看明星。他离开家已经8个月了。明星去精神病院后情绪一直不稳定,按医院规定这种情况下亲人是不许探望的。而我也真的不想见他,我难以原谅他对我造成的巨大伤害,尽管我知道这恨没有任何意义。

“小月,不要恨,恨是一种自我残害。”我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句话。说这话的人,此刻正坐在我身边,他专注地开着车,鬓角斑白,侧脸的轮廓刚毅而柔和。我能感受到他呼吸里默默传递的温暖,我是多么多么地迷恋这份温暖啊!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我多么希望他停留片刻。至少这漫天雪花在这一刻是属于我们的。而他终究没有将车停下,我小小的自尊也顽强地阻止着我开口叫他停下。车停在A县精神病院大门外,高高的院墙无声地隔离着两个世界。

正是午休时间,廊道里静静的。明星在工作人员陪同下从廊道尽头向我们走来,他勾着背,碎着步子,踉踉跄跄。“你是月儿我是星,星星闪闪月儿明……”那熟悉的歌谣飘过来,顿时我心里翻江倒海般汹涌起来,我所有的怨恨都融化在这空灵而执著的声音里。见到我,明星脸上似乎有一丝亮光闪过,但瞬间便消失了。他眼里一片空茫,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又仿佛已看尽所有。他应该认得我啊,他怎么会忘记他妹妹月儿呢?

医生告诉我,刚入院那阵明星每天哭闹叫喊月儿我要回家我要妈妈。两个月后他终于不闹了,但吃饭吃药睡觉不大听从指挥,常常失眠惊悸,有时突然发怒撕床单撕衣服,拿自己的脑袋擂墙。医生说按他目前的状况,自残和暴力倾向仍然很严重。一旦出去,很可能伤己伤人。但奇怪的是他只要唱起那首星星月亮的歌,情绪就能平静下来。我告诉医生,那是明星童年的记忆,是他活着的唯一安慰。我请求医生不要阻挠他。医生也嘱咐我只能看看他,不要跟他说话,更不能提月儿这个名字。我明白所谓的治疗就是让他遗忘,让他内心残存的念想泯灭。既然无法唤醒心智,就只好让残缺的灵魂死去,让他渐渐变成一具活着的尸体,感知不到快乐与疼痛。那个时候我便可以接他回家了,也许还需一年、两年甚至更久。

回来的时候,雪停了,我的眼泪却停不下来。郑老板不断递给我纸巾,也不说话。我多么希望他安慰一下我!曾经在我悲伤绝望的时候,是他唤醒了我的春天,现在却又如此无情地把我推向严冬。无声的流泪变成哭泣与抽噎,我用力挡开他再次递来纸巾的手。我有足够的理由生气。车终于停下了。这个让我爱到心碎恨到心疼的男人就一直不说话地看着我痛哭,哭到天昏了,地暗了,哭到天空又飘起了雪。

在我将贮存的泪哭完后,他终于开了金口:“好了,小月,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他点燃一根烟,摇下车窗。一股冷风挟着雪朵儿扑进来。“就像现在,没有人为你挡住寒冷,你必须自己摇起车窗。如果你早些年明白这些道理,有些事是可以避免发生的。”他把没抽完的半截烟扔到窗外,摇上车窗。

“可是,我是真心想和您在一起。”我咬了咬有些干燥的嘴唇,并不看他,“这不是依赖,也不是感恩,是爱。”说完,我望向窗外,世界已经全白了。

“唉,你还是个孩子,就像这雪一样单纯干净。”他拍拍我的背,“囡儿,不要任性了,我们回家。雪封了路,就回不去了。”“回不去才好哩,我愿意。”我扭过头撒娇而挑衅地望着他。“呵呵,那我走啦,把你扔这里?”“好啊。”我打开车门,下了车,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小月,回来!”他喊道。我不理,继续往回走。我知道他会追上來,我多么想在这无人的旷野,在这纷纷扬扬的雪中制造一场浪漫,哪怕转瞬即逝,我也满足了。

果然他追上来了,却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抓住我的手,如果是那样,我就会像雪一样融进他怀里。他在我前方站住,挡住我的去路。委屈的泪水在我眼眶里打着转。“哪有这么不听话的囡儿,不顾老父拖着残疾腿。”他果真有些生气,命令似地说:“走,回去!”他径直向车走去,走得很慢很慢,高大的背影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覆住白茫茫的世界。我跟过去,伸出双臂从背后抱住他,把脸紧紧贴在他背上,我的泪又漫出来。他站着,没有动。我听到他有力的心跳,仿佛强劲的手指弹奏着琴键,是李斯特的《爱之梦》吧,这忧伤的爱的旋律啊,温暖而又冰凉地敲击着我的心。

我曾死去

在爱的疑惑前

被它的双手

深埋于此

而它的深吻

让我苏醒

我在它的眼中

看到了天堂

……

良久,他用无比苍老的声音说:“小月,答应我,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不要让我这个老家伙终身愧对于你。”他没有听到我的回答,却感知到了我轻微的点头。“这才是我的乖囡儿,”他掰开我的双手,转过身望着我,“来,我们拉勾。”他用右手小指勾起我的左手小指,两指紧紧相扣,一朵雪花飘下来歇在上面,变成一粒晶莹的水珠。

春天来临的时候,郑老板的夫人醒来了。

我最后一次去精神病院探望明星,兜里装着一张火车票。明星已完全不认识我了。我默默看着他,苍白的脸,呆滞的眼神,带伤的额头。这就是我的亲哥哥,从此我将弃他而去,去寻找新的生活。也许这辈子我再也不能接他回家了。我在心里默默祈求他的原谅。

在火车上,我给郑老板发了最后一条短信:“我走了,我会好好活着,寻找自己的幸福。深深祝福您和夫人!”那是一款白色的诺基亚手机,清新的彩屏,小巧的翻盖,是郑老板夫妇送给我的28岁生日礼物。发完短信,我关了手机,把后盖打开,将SIM卡取出,抛向车窗外。

8

我安排好公司有关事宜,给杰留了一封7页纸的亲笔信。我对女儿晓露说:“妈妈带你去看舅舅好不好?”晓露不相信似地看着我:“真的么,我也有舅舅啦?”“嗯。”我肯定地点点头。女儿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我有舅舅啦!太好啦!”

我突然觉得轻松起来。这么多年,我一直欺骗着最爱我的人。谎言是多么的沉重,我背负得太累。如果时光倒转到最初相爱的那一刻,我会坦然地把杰带到明星面前,告诉他明星是我亲哥。我会让他与我一起回到老屋,回到童年的记忆里,回到最初的生命中。我还会和他一起去看望那个拯救我的生命与灵魂、给予我温暖父爱的人,告诉他我们的幸福,以免他在漫长岁月里承受深深的担忧与煎熬

可是,杰会原谅我吗?

当我和女儿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天空飘起了美丽的雪花。第一次见到雪,女儿兴奋得又跳又叫。我们俩都换上了厚厚的外套,都是艳艳的暖暖的红。外面弥漫着浓郁的节日气氛,顶着鲜红圣诞帽的小贩,和着圣诞歌欢快的节奏大声叫卖。我给女儿买了一顶戴上,她的小脸愈加红润粉嫩了。

在开往A县的的士上,我收到杰的短信:“月,等着我来,接你们三个回家。”我的眼睛模糊了,巨大的幸福如潮水般涌来。我搂紧女儿,搂紧我的生命我的整个世界。窗外,大朵大朵的雪花飞舞着,扑进大地温暖的怀抱。女儿用稚嫩的歌喉跟着CD唱着圣诞歌:

叮叮当 叮叮当

圣诞的钟声就要敲响

叮叮当 叮叮当

我们把爱来分享

平安夜 雪花飘扬

快乐的心情没阻挡

约好了 一个方向

感谢你能在身旁

这圣诞树上

挂满了希望

感恩在心上

我们尽情歌唱

……

责任编辑:高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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