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植物
2020-08-14高维生
高维生
洋槐花盛开
甘家口位于海淀区东南部,临近玉渊潭公园,汪曾祺住在一幢五层红砖楼房,是一套二居室,他与儿女轮流使用写字台。
汪曾祺走进玉渊潭公园,洋槐花盛开,好似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他在花中漫步,花香味往鼻子里钻,人几乎灌醉。玉渊潭公园很大,他绕湖边的长堤溜达,花费一个多小时。堤上大多是运动的人,有人遛鸟、打拳、做鹤翔桩、跑步。每天遛弯儿时碰面,几位老人常见,热情地打招呼:“遛遛?”要么就是“吃啦?”或者“今儿天儿不错——没风!”
汪曾祺是作家,喜欢游山玩水,“玩物不丧志。”有文化色彩的地方,是愿去的地方,玉渊潭公園早在金代,就是城西北郊的风景游览地。《明一统志》中载:“玉渊潭在府西,元时郡人丁氏故池,柳堤环抱,清净闲适,沙禽水鸟多翔集其间,为游赏佳丽之所。”独特的地理环境,地势低洼,西山一带的山水汇积于此。河水富有曲线的韵律,一片水乡的美景。当时一些封建士大夫们,不愿意与世俗者同流合污,隐居避世,追求高雅的情趣,多处风景名胜是选择的好地方。
汪曾祺去的景区,应该是公园东西湖南岸,有大面积的洋槐林。一九一〇年,京师大学堂分科办学,在望海楼官地以西的罗道庄,建立起农科大学,以玉渊潭作为实习地。近半个世纪,国立北京农科大学、北平大学农学院,还有北京农业大学,不同时期的在校师生,征用玉渊潭土地,改良土壤,培育新的农作物品种,种植各类树木,尤其洋槐和榆树。
洋槐花可以吃,国槐叶子却能吃,它们都叫槐,品性不同。洋槐的荚果灰蒙蒙的,扁扁的,和开的花比较起来,令人难以相信。国槐的荚果惹人喜爱,圆圆的串珠状,翠绿油亮。洋槐的荚果无别的用途,只能繁殖后代。国槐的荚果风光多彩,博得人们的偏爱。国槐的荚果叫槐米,俗呼槐连豆,槐树夏季开花,每到盛夏花期来临时,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空气中漫着清香,使人感到舒适。十月间,果实成熟。果肉淡黄浅绿,内镶黑色籽粒,形状似菜豆角的样子,有单颗粒的,也有多粒串在一起。槐连豆和别的植物不同,它挂在树上不落,即使秋风吹打。冬季到来,经清寒的霜冻,完全干透,从树上摘下清洗干净,拿锅上笼屉蒸熟,然后晒干,就是槐角茶。此茶甘醇可口,留在味蕾中,回味无穷。清热解毒,润肝养血,又是养颜的好东西。
槐与洋槐是不同的植物,树种不名贵,都是常见的树木。槐是常说的国槐,豆科槐属植物,原产于我国北方。洋槐,称刺槐,原产北美东部,一八七七年来到我国。刺槐与槐同科不同属。槐和刺槐产花蜜,刺槐的种植面较广,人们所见的槐花蜜,是刺槐花蜜,真正的槐花量少,作为辅助的蜜源。刺槐花香气浓郁,受人们喜爱的野菜,槐花能吃,味道差一些。古人吃叶,却不吃花。
洋槐花采摘以后,做拌菜、熬汤和焖饭,还能做槐花糕和包饺子。不少地方有蒸槐花的风俗,洗净槐花加面粉拌匀,入精盐及各种调味料,上屉蒸熟。
汪曾祺遇上放蜂人,不会错过此机会。作品源于生活,不是书室中想象的生活。放蜂人按着自己的节奏,摆放好蜂箱,这里变作临时的家。刷了涂料的黑帆布篷子,里面打起两道土堰,布置简单,上面架起几块木板,就是休息的床,有一卷铺盖。地上排着油瓶、酱油瓶、醋瓶。白铁桶里盛多半桶蜜,蜂窝煤炉子上,坐着一口锅,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锅里的水烧开,她下一把干切面。不大会儿的工夫,面熟捞进碗里,加上作料,撒上青蒜,舀半勺豆瓣。
汪曾祺买过两次蜜,玉渊潭遛弯回来,经过放蜂人住的篷子。每年收蜜,正是一年中的好季节。他坐在篷前的树墩上,抽一支烟,休息一阵子,又能看放蜂人收蜜和刮蜡,家长里短的聊两句,了解养蜂的生活状态,很快彼此熟悉。
放蜂人五十多岁,身体偏瘦,不紧不慢做事,从不慌张。汪曾祺交流中发现,他有点不同于农民,说话的口音石家庄一带。汪曾祺和养蜂人聊天,觉得蛮有意思,眼前的人,生活阅历相当丰富。他想放蜂人一年的收入,应当很可观。放蜂人说比农民稍好,费用较高,包括蜂具和路费,每年要赔几十斤白糖。到了冬天时节,蜜蜂不采蜜时也得喂糖。
养蜂人是放蜂和品蜜的专家,他虚心地打问,听说枣花蜜好,放蜂人的回答意外,他说荆条花蜜最好。荆条具有柔韧性,用它编制背篓和篮子,其根、茎、叶和果实均可入药。荆条最大价值,还是优良的蜜源植物,夏季花期长,且含蜜量大,流蜜期长。荆条不起眼的东西,从未见过荆条开花,想不到荆花蜜,却是四大名蜜。
放蜂人和老婆,两人看上去岁数相差大。放蜂人五十多岁,女人三十出头,不是北方人,说一口四川话。汪曾祺好奇地问放蜂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放蜂人大方地回答:“她是新繁县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认识的,她说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来了。”汪曾祺佩服这位能干的四川女人。新繁是四川历史文化名镇,距今约两千八百多年历史。出过许多名人,元代宰相张惠,清初思想家费密,“五四”文化名人吴虞和作家艾芜。
或许她看中男人的好脾气,喜欢平和的性格?觉得放蜂生活,东南西北到处耍,这是一种农村式的浪漫主义。四川女孩子做事洒脱,不和北方女孩子考虑那么多。他们结婚几年了,丈夫对她好,她对丈夫体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一点不后悔。汪曾祺问养蜂人:“她回去过没有?”放蜂人爽快地说:“回去过一次,一个人。他让她带了两千块钱,她买了好些礼物送人,风风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汪曾祺用了一句话,非常有新意,说这两口子“是一种农村式的浪漫主义”。几天后,他又去玉渊潭遛弯,发现养蜂人的篷子拆了,蜂箱全部集中在一起。在公园里遛弯回来,养蜂人的大儿子开来卡车,往上装篷柱和木板,一些生活日用品,所有的蜂箱。养蜂人两口子坐上车,卡车开走了,留下一阵灰尘。
汪曾祺望着远去的卡车,说不清的伤感涌出,动情地说:“玉渊潭的槐花落了。”
枸杞香动人
汪曾祺对地方风味小吃兴趣浓厚,笔下的食物,有平民性的特点,读他的散文亲切,充满生活的气息。
枸杞不是名贵的东西,开花以后,结出长圆形浆果,即枸杞子。我国大部分地区,荒野河滩,几乎处处有之。汪曾祺家乡产的枸杞没有入药,可能与品种有关,不如宁夏的好。宁夏产的枸杞,果子长可近寸,糖分非常的多,颜色深红,为正宗产品。中医处方中的“甘杞子”,因为宁夏古属甘州的缘故。
汪曾祺住新华社的宿舍楼,这栋楼是“文革”以后,北京建最早的高层居民楼。他家一套三居室,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在新居中,他写下《故人往事》《故乡的食物》《聊斋新义》等令人喜爱的作品。他描绘故乡的枸杞,春天时节,冒出的嫩叶,俗谓枸杞头。有时听见乡村女孩子采了枸杞头,放在竹篮里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枸杞头来!”枸杞头做起来不复杂,下油盐炒食,可开水焯,切碎加入香油、酱油和醋。那味道爽口清香,“春天吃枸杞头,云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荬菜一样。”
枸杞《诗经》中记载,“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登上高高的北山,采撷红枸杞。唐代农学家、文学家陆龟蒙,喜爱枸杞头与菊花苗,著有《杞菊赋》。他对枸杞头有深入的了解,对这种植物尤为喜爱。他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枸杞头作为案头清供,每天赏玩,实为不俗。
北宋文学家苏轼,熙宁七年(1074年)冬十一月,为密州太守,就是今天山东省诸城,因灾情严重,生活相当的困苦,采枸杞作为食物果腹。他心胸开阔,性格开朗,超出世俗生活之外,洒脱对待眼前困难,表现胸怀和修养。苏轼仿照陆龟蒙的文风,故名之《后杞菊赋并序》。文章讲述的真切,议论见事风生,颇有诙谐的趣味。此文一出,被诬陷讥讽朝廷减削公使钱太甚,以后成为“乌台诗案”的罪证。
汪曾祺古典文学功底深厚,读书不限于文学,知识面宽广,读过明代王象晋所撰的《群芳谱》,其书中曰:“悦颜色、坚筋骨、黑须发、明目安神”的功效。枸杞放入米中煮粥,或蒸干饭,也能做汤,晒干贮存,冬天食用。唐宋之后,枸杞头成为一道名菜。
汪曾祺住处离钓鱼台国宾馆不远,挨着玉渊潭公园,周围环境不错。每天去遛弯,也是快乐的事情。
我在玉渊潭散步,在一个山包下的草丛里看见一对老夫妻弯着腰在找什么。他们一边走,一边搜索。走几步,停一停,弯腰。
“您二位找什么?”
“枸杞子。”
“有吗?”
老同志把手里一个罐头玻璃瓶举起来给我看,已经有半瓶了。
汪曾祺猜测他们捡枸杞,拿回去配药?泡酒?琢磨半天,从人的神情看来,不一定做药。如果真需要,托人从宁夏捎或寄一点来,就能解决问题。听他们的口音,老同志西北人,那边肯定会有熟人和亲戚。
老人捡枸杞是乐趣,走路的时候,不时捡落下的枸杞,挺有情趣的。“人老了,是得学会这样的生活。看来,这两位中年时也是很会生活,会从生活中寻找乐趣的。”汪曾祺对此值得欣赏,有这样行为的人,一定是厚道的好人。
从钓鱼台通往甘家口商场的路上,路西面一家的门头上,有大丛的枸杞。秋天结了很多的红果子,垂挂下来,如同一团火,好看极了。汪曾祺赞赏:“这丛枸杞可以拿到花会上去展览。这家怎么会想起在门头上种一丛枸杞?”
珍果葡萄
一九五七年,汪曾祺戴着“右派”的帽子,下放进行思想改造,和其他几名“右派”,分配到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在那里与农业工人起猪圈、刨冻粪,几天下来,累得连说话的力气没有,他咬紧牙关挺过来了。下放的第一年,大部分农活都干过,最后分配果园上班。二十六年后,追往忆昔,画了一幅《松鼠葡萄图》,题款:“曾在张家口沙岭子葡萄园劳动三年。一九八二年再往,葡萄老株俱已伐去矣。”画面上,看不到过去经历的磨难坎坷,纵身跳的小松鼠,两串晶莹碧透的葡萄,这是对沙岭子期间的记忆。
汪曾祺下放到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过四个年头。沙岭子若不是他在文章中写过,很少有人知道京包线上,宣化至张家口间的这个小站。他熟悉这条线路,也是刻骨铭心的。当年一个人从北京坐夜车,颠簸一宿,天刚刚发亮,让绿皮火车甩到了沙岭子,从车上下来的人少得可怜,只有十几个旅客,很快不见踪影。他的情绪极坏,甚至绝望,感觉“空气是青色的”。涂成浅黄色的墙壁,灰色板瓦的盖顶,空荡荡的站台,锃亮的钢轨向远方延伸,内心生满凄凉,不知今后的命运怎么样。
农科所的办公室是一排青砖房,后面是空场地,对面贮藏种子的仓库,房梁上,吊挂一些作物良种的穗。仓库后头是所里的食堂,再往后便是养猪的圈了。东面有农科所的职工宿舍,其中两间大的房间,由单身职工和合同工住,每间里住二十人。汪曾祺被安排东边的一间里,在一张木床上,睡了近三年的时间,直到后來摘“右派”帽子,结束劳动改造。在这里他接受劳动改造,成为给葡萄喷波尔多液的农工。
葡萄是最古老的果树,它与苹果、柑橘、香蕉称作世界四大水果。我国关于葡萄很早有文字记载,《诗·王风·葛藟》载曰:“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早在殷商时代,古人采集食用野葡萄了。陆机三国时东吴名臣陆逊的孙子,他的《饮酒乐》描写当时葡萄酒的状况:
蒲萄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
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
春风秋月桓好,欢醉日月言新。
《饮酒乐》中的“蒲萄”指葡萄酒,上流社会过着挥霍浪费的生活,一年四季,喝着葡萄美酒,每天做梦似的,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地过日子。
我国的葡萄出现在什么年代,从哪里来的,学界说法不同。人们一致认同,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在汉武帝的时候,公元前一百三十年左右。古代五大农书,农学家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记述:“汉武帝使张骞至大宛,取葡萄实,如离宫别馆旁尽种之。”司马迁的《史记书》,班固的《汉书》,他们都提到了异域的葡萄、苜蓿、石榴,可惜无证据,或留下一点文字线索,说明如何传入。张骞死后多年,东汉文学家王逸坚持地认定,葡萄由张骞带入汉地:“张骞周流绝域,始得大蒜、葡萄、苜蓿。”文学家的说法,并非空口胡说,他根据张骞的经历考证出来的。王逸的说法,晋代博物学家张华、北魏农学家贾思勰,以及唐宋诸多文史家接纳。
汪曾祺从历史的物证,考查出“张骞带回的葡萄是什么品种的呢?从‘葡萄海马镜上看不出。从拓片上看,只是黑的一串,果粒是圆的。”葡萄原产欧洲、西亚和北非一带传入我国,是汉武帝时张骞去西域的成果。
汉武帝时期的国力强盛,社会经济得到发展,进入繁荣时代。建元二年(公元139年),汉朝日趋强盛后,计划消除匈奴贵族对北方的威胁,汉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汪曾祺阅读史书,从中寻根问据,发出疑问:“但是不是张骞之前,中国就没有葡萄?有人是怀疑过的。”
安邑,古代都邑名,夏朝都城,在山西运城夏县埝掌镇,东下冯村青龙河南北两岸的东下冯遗址。安邑是个出葡萄的地方,山西安邑“多蒲桃,而人不知有酿酒法”。南宋时,山西已在金国统治下,诗人元好问《蒲桃酒赋》中记录,山西安邑的葡萄很多,很多人不知道如何酿酒,试验用葡萄与米曲混酿,酒虽然做成了,却没有古人说的“甘而不饴,冷而不寒”的风味。金贞佑年间,有一户人家外出躲避流寇,回乡后发现,出逃之前竹器中盛放的葡萄,坐在陶罐上,此时果粒干瘪,葡萄汁流入陶罐中,变成香气扑鼻的美酒。葡萄破碎发酵成为酒。从留下的文字来看,山西安邑是我国葡萄酒自然发酵法的地方,《安邑果志》载道:
《蒙泉杂言》《酉阳杂俎》与《六帖》皆载:葡萄由张骞自大宛移植汉宫。按《本草》已具神农九种,当涂熄火,去骞未远,而魏文之诏,实称中国名果,不言西来。是唐以前无此论。
汪曾祺发问:“魏文帝吃的是什么葡萄?”这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从古至今的史料无法说清。好奇心驱使他探寻下去,只说这种葡萄好吃,曹丕在《与吴监书》,描写吃葡萄的情景:“当其夏末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饴,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倦,又酿以为酒,甘于曲蘖,善醉而易醒。”这个皇帝太傲慢,没有说清颜色和形状,只说吃得葡萄发脆。说了半天,把人的胃口调起来,他莫名其妙地反问:“这是什么葡萄?”
汪曾祺看过宋朝和尚画家温日观的作品,他专门画葡萄,人称“温葡萄”,温日观擅长草书笔法,画山水葡萄。《农田舍余话》卷上有很好的描述:
古人无画葡萄者,吴僧温日观夜于月下视葡萄影,有悟,出新意,以飞白书体为之,酒酣兴发,以手泼墨,然后挥墨,迅于行草,收拾散落,顷刻而就。如神,甚奇特也。
汪曾祺研究过温日观所画的葡萄,作品用的是淡墨,没有着色。“从墨色上看,是深紫色的。果粒都做正圆,有点像是秋紫或是金铃。”他读过许多的史料,底气十足说,不管张骞带回来,曹丕吃过的,温日观创作的画,肯定不是玫瑰香。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日,《北京晚报》开设专栏“名家之后读名家之作”,其中有汪曾祺长女汪明,写父亲的《葡萄月令》,遭遇退稿的前后经历:
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们知道,父亲自己对于《葡萄月令》的偏爱是不言而喻的。当年因为当了“右派”,他被下放到张家口地区的那个农科所劳动改造。在别人看来繁重单调的活计竟被他干得有滋有味、有形有款。一切草木在他眼里都充满了生命的颜色,让他在浪漫的感受中独享精神的满足。以至于在后来的文章中,他常常会用诗样的语句和画样的笔触来描绘这段平实、朴素、洁净的人生景色。果园是父亲干农活时最喜爱的地方,葡萄是长在他心里最柔软处的果子,甚至那件为葡萄喷“波尔多液”而染成了淡蓝色的衬衫在文章中都有了艺术意味,而父亲的纯真温情和对生命的感动也像“波尔多液”一样盈盈地附着在《葡萄》上。
杨香保后来写文章,回忆汪曾祺来张家口讲学。一九五七年,因受反右扩大化的错误处理,他也下放到了沙岭子农科所,与汪曾祺等人在一起劳动改造。一九六〇年调到市文化局工作,任《浪花》编辑部主任。上世纪八十年代,市文联、市总工会、市青联合邀请十几名作家,闫纲、石英、刘湛秋、汤吉夫、汪曾祺等来张家口讲学。
他们是老朋友,在那个年代共同患难过。汪曾祺曾经写信给杨香保,问过“有无令人兴奋的消息”,对于何时分配工作,何时能摘帽子,时时想到去年,这个时候,派去画马铃薯。
一九八三年六月二十日,汪曾祺来张家口,参加市文联召开的小说创作座谈会。杨香保陪他旧地重游,前往沙岭子农科所的劳动场所。当年劳动过的林场,林木枝叶繁茂,居住过的大工棚,只有过去的大屋顶在,已经改建成民住房。望着这一切,语言难以表达,仰视良久,往日的艰辛浮现眼前。
他们坐在果园的地上,起伏的心情,思想的头绪复杂多端。他懷念果园的现在与过去,提笔写下《重返沙岭子有感》,赋诗抒怀。
汪曾祺是老园工了,在沙岭子里种过葡萄,当时果园品种最多的是葡萄,估计有四十几种。“柔丁香”“白香蕉”这是名贵的品种。“柔丁香”有丁香味,“白香蕉”味如香蕉,也从国外引进。“黑罕”“巴勒斯坦”“白拿破仑”,当初是外来品种,在我国落户已久,名字汉化了。汪曾祺指出“大粒白”“玫瑰香”“马奶子”,它们家谱上的系统,难于查证。葡萄的果粒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玫瑰香的果枝长,现在市上的玫瑰香,不是原来的味道,退化变味。
汪曾祺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年,技术员把两穗嫁接在一起,葡萄结出大粒白葡萄。大粒白结得多,有的可达七八斤。其中一串大粒白竟达二十四五斤。这串葡萄粒白,如乒乓球大,味道不好,特别的难吃。为了让它增加营养,注射葡萄糖。他对此事不满意,简直“大跃进”似的胡闹。葡萄每天变化,接近成熟时,护理要跟上,给地再一次浇水,喷波尔多液。
汪曾祺重回劳动过的果园,已经过了三十八年。农科所变化很大,熟人都老了。他走在渠沿上,碰到张素花和刘美兰,以前每天在一起劳动。汪曾祺热情地叫她们,刘美兰的手遮挡在额前,眯起一双眼睛,发出疑问道:“是不是个老汪?”阔别多年的老同事,见面无比亲热,他问刘美兰现在还跟丈夫打架吗?过去他们两口子老打架,刘美兰是柴沟堡人,“我”字都念成“偓”,她高兴地说:“偓都当了奶奶了!”
汪曾祺听后,感觉“日子过得真快”。
云南山茶花
上世纪八十年代,城市建设向着现代化起步之时,全国各地涌起评选市花的热潮,昆明在当时不例外。一九八三年,昆明市人大常委会经研究决定,将山茶花定为市花。山茶花,古时称为瑞花,排在云南八大名花之首。
汪曾祺经常参加全国各地文学活动,耳听目睹过许多城市选市花。从内心来说,这是件好事,每座城市选市花,昭示百姓安逸和希望,说明国运兴旺发达。他在昆明待过几年,对城市有了解,如果选市花的话,百姓不会有太大的争议。公平公证的市民投票,一定通过选茶花。
一九三九至一九四六年,汪曾祺在云南住过七年。准确一点地说,除了昆明以外,只是去过呈贡,后来在黄土坡、白马庙,各住过大约两年。
一九二〇年,农历正月十五日,傍晚时分,高邮古城的一座老宅里,汪曾祺出生在那里。书香门第的家中,带给他很多的快乐,在多篇文章中都有描写。高邮上完小学、初中,时代发生变化,高中三年级的时候,江阴沦陷日寇铁蹄下,小小年纪离开家乡。经历途中的千辛万苦,忍受离别亲人的痛苦,辗转上海、香港、越南海防和云南河口多地,一九三九年九月,终于来到大后方的昆明,考入西南联大中文系。
汪曾祺追忆往事:“我在昆明待了七年。除了高邮、北京,在这里时间最长,按居留次序说,昆明是我的第二故乡。”昆明在他的记忆中,不是文化符号,它是改变命运的重要地方。昆明读书四年,又在郊外的观音寺中学教书三年,直至一九四六年九月,离开昆明,又踏上远途,奔走上海。
汪曾祺画过一幅茶花,宣纸上五朵艳丽的茶花,浓得化不开。题款云:“云南茶花天下第一,西山华亭寺有宝珠茶一本,开花万朵。”他的画和文字一样,简单中透出盛大精神,人到老年笔墨没有枯萎,却是感情饱满,色彩鲜浓,张扬生命活力。
云南山茶花传统花木,或称滇山茶。树体较高大,阴浓匝地,叶阔大,花朵肥硕。山茶花期长,红色为主调,开时似火一般红,如荼那样白,热烈地绽放,深受人们喜爱。冬尽春来的交替季节,山茶花开放之际,为春天传递火红的信息。
山茶花许多地方都有,云南山茶花的位子,别的替代不了。陆游《山茶一树自冬至清明后著花不已》诗曰:
东园三日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
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诗人未写山茶花清寒的日子迎霜斗雪,描述清明后,沐浴春天的风雨。字字精炼,风格与众不同,气势豪迈,平易流畅。清代文学家袁枚指出:“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袁枚一个淡字,包含太多的东西。
不顾清寒的冷酷无情,茶花执著地开放,这是精神的体现,一生的追求。有的茶花高不过尺余,有的已经年过百岁,仍然一身朝气,不减当年的精力,绽放虹似的花朵。
茶花燃烧寒冷,具有势不可挡的气势。云南山茶的品种多,不是任何人能够看到了的。牡丹自古称富贵花,它与山茶花比较,牡丹富丽娇艳,茶花在大自然中经受寒冬的考验,高贵的品质,是茶花不同牡丹之处。汪曾祺读张岱《陶庵梦忆·逍遥楼》,抄录其中的一段话:
滇茶故不易得,亦未有老其材八十余年者。朱艾懿公逍遥楼滇茶,为陈海樵先生手植,扶疏蓊翳,老而愈茂。诸文孙恐其力不胜葩,岁删其萼盈斛,然所遗落枝头,犹自燔山熠谷焉。
汪曾祺记得鲁迅说过张岱的文章,夸张太多。此篇读起来有些夸张,但没有过火,写得极其到位,深得滇茶的精神理致。遍游云南的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关注滇茶花,他在《徐霞客游记》中写道:
滇中花木皆奇,而山茶、山鹃为最。
山茶花大逾碗,攒合成球,有分心、卷边、软枝者为第一。省城推,重者,城外太华寺。城中张石夫所居朵红楼楼前,一株挺立三丈余,一株盘垂几及半亩。垂者丛枝密干,下覆及地,所谓柔枝也;又为分心大红,遂为滇城冠。
汪曾祺知道昆明西山某寺有一棵大茶花,可能与记忆有关系,或故意留点悬念,让读者猜测。这个某寺,其实是华亭寺,在昆明西山华亭山腰,云南著名的古刹。
西山是昆明的一座大山,华亭的名字,最早追溯到大理国时代。公元一〇六三年,相传鄯阐侯高智升修建,他的后人高贤时,便给山命名为华亭,从此以后,便是高氏家族休闲的地方。华亭寺内种有名花古木,茶花众多,品种齐全,大都又高又大。
汪曾祺走进山门,越过门槛,走过站着四大金刚的门道,看见前面一片红色。茶花树高大耸天,看时必须仰头。大雄宝殿前的石坪宽阔,一棵茶花占据石坪的小半部分,他以画家的眼光观察,一朵朵的山茶花,汤碗般粗大。回味张岱“燔山熠谷”,不是夸张过劲,真的不错。据说这棵茶花,每年开三百多朵,肥硕的大叶子衬托下,显得异常热烈,大红大绿,方显旺盛的生命力。
山茶花的华贵,透不出俗气,惹人注目。汪曾祺想到了,如果家乡人来看过,一定会大声叫绝:“乖乖咙的咚!”山茶花开得太多,不要命了,寺里的和尚怕茶花树,承担不起花的重量,有个万一,预防为主,搭起杉木架子,四围支撑木条。
一九八七年三月十一日,汪曾祺创作《滇南草木状》,一共写九节,第七节写到了茶花,不到一百个字。
茶花已经开过了。遗憾。
丽江有一棵茶花王,每年开花万朵,号称“万朵茶花”——当然这是累计的,一次开不了那样多。不过这也是奇迹了。有人告诉过我,茶花最多只能开三百朵。
玉峰寺麗江城郊五大喇嘛寺之一,在古城北十五公里处的雪山岗南麓,与福国寺、普济寺、文峰寺、指云寺并列。
玉峰寺建于清朝康熙三十九年,寺内三个院落,万朵茶花种植于北院中。传说中的茶树,明朝成化年间(公元1465—1487年)种下的,先有山茶树,以后才建的这座寺。山茶王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由两株不同品种的山茶嫁接,一棵叫狮子头,另一棵名为早桃红。每年立春后,山茶花争相吐艳,立夏时花朵凋谢。
汪曾祺看过云南的山茶,别的不用看了。他说“中国是茶花的故乡”,茶花共分滇茶、浙茶两种。浙茶后来传到日本,再由日本传到美国。不如说实话,现在日本的浙茶比中国的要好,美国的浙茶传过来,却管理的比日本好。不管怎么说,云南的滇茶任何国家都不能相比,它是世界第一。
汪曾祺喜爱山茶,云南山茶古代称为瑞花,这种叫法大气。
干果王栗子
栗子营养丰富,素有干果王的美称。民谚云:“七月杨桃八月楂,十月板栗笑哈哈。”板栗,它与桃、杏、李和枣,一起称为五果。
从汪曾祺描写的栗子中,闻到了其味,看见其形。栗子有斗,斗的外皮生出硬刺扎手。壳斗中有一颗扁的仁,叫做脐栗。他写的栗子,应该是扁平个大的板栗,我国北部多省种植。栗子香甜味美,自古就是珍贵的果品,中医认为栗子具有多种功效,补肾健脾,强身壮骨,益胃平肝,又有肾之果的美名。
栗子与红枣、柿子被称为“三大木本粮食”,我国是板栗的故乡,栽培历史悠久,可以追溯西周时期。《诗经》中记载:“栗在东门之外,不在园圃之间,则行道树也。”《左传》中有“行栗,表道树也”的说法,表明在当时栗树植入园地,或作为人行道边的树。
燕山山脉是我国北部著名的山脉,在春秋战国时期种植栗子,初具规模,距今两千多年的历史,燕山产的板栗与众不同,具有自己的特点,皮薄仁厚。
汪曾祺记得家乡的风俗,栗子放入竹篮里,挂在通风的地方,吹几天以后,就成风栗子。其果肉微有皱纹,软乎乎的口感好,它和吃生栗子不同,生的弄得满嘴碎粒。他读《红楼梦》时,书中的贾宝玉为一件事生气,袭人过来打岔说:“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吃风干栗子老北京人的习惯,栗子采收时糖分没有转化。采摘放阴凉处,风干一段时间,不需要弄熟,剥开皮能吃,又香又甜。风干的栗子,可做粥、栗子鸡、栗子白菜,都是美味佳品。
家乡不曾有炒栗子的习俗,只是放入火里烧。冬天寒冷,屋子里阴气,生起铜火盆。雪天的乐事,往炭火里扔几个栗子,不大会儿,砰的一声响,蹦出裂开嘴的熟栗子。刚拿的栗子在手中来回颠倒,否则烫坏手,鼓起腮帮子吹气,让栗子快速冷却。剥掉烤熟的外壳,香喷喷的肉入口,香甜无比。
汪曾祺差不多半个北京人,家乡的口音发生变化。糖炒栗子吃过太多,他说吃栗子讲究一点,还要良乡出产的,过去是贡品,西太后喜欢吃。良乡是北京郊区房山县的一个集镇,因板栗的集散地得名,故原产地在房山一带,也叫房山板栗。良乡板栗个小,壳非常薄,果肉细腻,含糖量较高。
北京糖炒栗子历史悠久,辽代时期,就有糖炒栗子。郊区的燕山栗园街道,旧时有栗树园子,现在燕化公司的东风果园内,原辽代的普艺寺遗址旁,还有十余棵高大的古栗树,三人合抱搂不过来。古栗树一千多年,事实证明北京很早种植栗子。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记述过关于炒栗子的故事,陈、钱是南宋的使者,出使金国,汴京的炒栗高手李和,在外族入侵时家破业败,他的儿子带着炒栗绝技流落燕山。献给故国使者栗子,表达对故国的眷恋,说明至少在南宋初期,炒栗子的技艺从汴梁传入燕山一带。
糖炒栗子始于宋代。每逢入秋后,刚出锅的栗子,香味弥漫街头,吸引往来的路人,吃得嘴里香味挤满,回味无穷。很早时,在北京和天津一代,流传赞美糖炒栗子的诗:
堆盘栗子炒深黄,客到长谈索酒尝。
寒火三更灯半灺,门前高喊“灌香糖”。
从前的时候,每年秋天糖炒栗子上市,小商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四处流动。担架上是顺手的家把什,钢灶、大铜、锅铲和劈柴,挂着红纸写的“真正良乡栗子”牌子,夜晚时分,不能摸黑做买卖,为了不误营业,还要挂一盏油灯。
汪曾祺在昆明待过七年,他对比南北不同风味的糖炒栗子,北京的糖炒栗子,前面有个糖字,并不放糖,昆明的糖炒栗子真放糖。昆明的栗子个大,大锅支在店铺门外,炒栗子的粗砂粒大,边炒边往锅里倒糖水。昆明的炒栗子,栗肉让糖汁浸透,外壳黏糊糊的,吃完以后,手上粘满糖汁。
老北京干果店卖糖炒栗子,三十年代初期,兴盛起来。当时有一部分山西商人经营干鲜果品,山珍海味,又叫海味店。老北京糖炒栗子,名气大的有西单北大街的“公义号”,前门大街五牌楼南路东“通三益”,据说当年专为清宫进奉糖炒栗子。袁世凯的五姨太杨氏喜欢吃糖炒栗子,他派人上“通三益”买栗子。大栅栏西口路北“聚顺和”,大蒋家胡同西口外路东有“信义源”。另外几家批发庄,都是手工炒栗子。抗日胜利以后,出现电力搅拌炒栗子。老北京人恋旧,大户人家讲究吃老字号炒栗子。一个老字,意味深长,吃起来味道不同,“中实充满,壳极柔脆,手微剥之,壳肉易离而皮膜不粘。”
汪曾祺是美食家,他说过去北京的小酒铺卖煮栗子,吃法个别,口角生津。栗子拿刀切开小口,加适量的水,放花椒大料煮透,下酒的好东西,可惜现在看不到有卖的了。民俗学家邓云乡在《旧京散记》中也写道,“使我最怀念的是‘大酒缸的卤煮五香栗子”。结束劳动改造,回到北京国会街五号院,终于和家人团聚在一起。汪明是汪曾祺的长女,她在《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一书中,回忆父亲去的小酒铺:
爸结束了右派生涯,从沙岭子回到北京时,我们家住在国会街。他用很短的时间熟悉了周围的环境,离家最近的一家小酒铺成了他闭着眼睛都找得到的地方。酒铺就在宣武门教堂的门前。窄而长的一间旧平房,又阴暗,又潮湿。一进门的右手是柜台。柜台靠窗的地方摆了几只酒坛,坛上贴着红纸条,标出每两酒的价钱:八分,一毛,一毛三,一毛七酒壇的盖子包着红布,显得古朴。柜台上排列着几盘酒菜,盐煮花生、拍黄瓜。门的左手是四五张粗陋的木桌,散散落落的酒客:有附近的居民,也有拉板车路过的,没有什么体面的人。
从中,不难看出父亲对这个特殊环境的熟悉,那是父亲喝酒的地方,他在这里找到许多的快乐,感受人世间的冷暖。
栗子引起汪曾祺对过去的怀念,想起父亲白糖煨栗子,加入桂花味真美。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