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哭声
2020-08-14章婵然
文 章婵然
许多年后,母亲一有情绪不对,或者红着眼睛,我的脑海里就会再现她在河岸边哭泣的情景……
父亲去世时,除了留下因建新房而欠下的高高债台,还留下了零零散散的几亩田地,要母亲一人去耕种和管理。其中最难以伺候的,就要数柑园了。下洋的柑园地,便是面积最大的一块。因为地处偏僻,母亲便选择了在这里肆无忌惮地宣泄她的痛苦。
柑园,以种植潮州柑为主,田垄间再套种稻谷和芋头、豆角、黄瓜等作物。潮州柑成熟时,远远望去,沉甸甸的挂满柑园,金黄色的果实又肥硕而多汁,让人总忍不住口水直流。不知劳动艰辛的小孩子一天动辄干掉20 来个,包括儿时的我,20 个柑一天,都是家常便饭。但是,在吐春芽到果子成熟期间,这个潮州柑,却是众多农作物中,最难伺候的一个。春芽修剪得不好,结的果子养分不足,容易出现中途夭折或者因为营养不良长成侏儒果。这还是只影响到收成的问题。难中之难,就是要防止果皮变色。
圆滚滚的一个果子,就像姑娘们粉嫩嫩的脸蛋。现在深圳的超市里,我们看到的都是表面光鲜的果子,殊不知,在潮州柑果子的成长过程中,一不留神,就会遭受各种虫害侵蚀。比如说一种像蚜虫那样小小的黑蚊,它们在田间繁殖,大量吸附果皮上的果汁,果皮就会破损,长成一个麻子一样的果实。或者,它们还可以在果子上爬行、休息,它们的分泌物具有黏性,貌似一层“保护膜”,会将果子保护得无法正常吸收营养,长成棕色甚至黑色的果子。所有这些表皮有残缺的果实,到收购时,全部都会被淘汰出局。一大筐一大筐,即便用来送人,也拿不出手,就算自家孩子,也不愿意去吃。劳作一年,舍得吃一个果子的,便只有家里的老人和大人了——他们说,黑皮的潮州柑,更甜。
对于母亲来说,这每一粒留在枝头的果子,都是用来还债及维持生活的本钱。面对家里成群的牲畜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以及那个天文数字般的债目,母亲选择了像命一样去挽救那个柑果。她无能为力唤回父亲的命,却更加卖命地不让这些果子受损。那座果园,曾经是她和父亲每天劳作的所在。如今,果园在,人却永远地走了。
能一个人做的活,母亲一个人坚持了。但是,有些活确实需要两个人合作,比如说给这些果子喷洒农药或者营养液,年幼的我便要去帮忙打压力喷雾器了——之前这活是母亲做的,父亲负责手摇喷洒头,如今父亲的这活便由母亲接手来做了。一桶药打完,需要到河里再提一桶水来对药,母亲的腰不好,力气也不够。摇摇晃晃的,几次我看着,都到捏一把汗,害怕母亲连同水桶都倒栽到河里去。在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我恐怕是使不出任何办法来救我的母亲的。
到柑园喷药,通常是选择在午后开始,因为上午母亲需要先到田里打理,或去掉一些不成气候的果子,或者采摘一些可以收成的果蔬。有许多次,我在家里做好了午饭,吃完用便当给母亲送饭过去,母亲都是红肿着眼睛,嘴巴紧闭着。不得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是臃肿的。整一个下午,我就艰难地打着压力塞,时不时传来母亲无奈的呼喊:“用点力,水压不够,我喷不上去。”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现在得了这种罕见的跟霉菌似的怪病,估计也跟那个时候,因为水压问题,药无法往上喷射而吃了不少农药有关。母亲不舍得去雇一个男力帮忙,又肥又矮的她,硬是逼着自己像男人一样去呵护这些有她丈夫影子的柑果。
之后几次,我都提前一点时间去到柑园,果然,远远地,我听到了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不!不是哭喊声,而是哭灵的声音。用农村人哭灵的一贯腔调,咿咿呀呀的,如怨如诉,忽而又如断气一样哽咽呜咽,伴随着擤鼻涕和水流冲洗鼻涕的声音。下洋,死寂一片,唯有知了在不时地强说闷热之愁。它们不知道,这点热,对于肥胖怕热的母亲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了。她坐在河岸边的台阶上,水桶打了水半沉在脚下,系桶的绳索在她另一只手里有气无力地横着。那个台阶,是父亲为了提水,在岸边打开个缺口,填了几个石块而成。平日我们到柑园玩耍,父母都要一再禁令:千万不能站到台阶上去,不能到岸边去!如今,母亲一人坐在那里,我知道,那只大水桶对于她来说,是个庞然大物。沉重的母亲加上一个沉重的水桶,那几块石头能承载得了吗?
母亲用尽力气,依然无法像父亲那样打上一桶水,泄气,委屈,再触景生情,便只有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一边哭,一边不断地把鼻涕和眼泪冲洗在河里,让流水带走,只要知道我来了,便用尽气力提起半桶水,再提半桶水,头也不抬地往柑园里挑。到了再将半桶水倒进另一只桶里,变成满满一桶。然后,啪嗒啪嗒嚼完我做的午饭——其实以我现在的手艺看,那时候我煮的菜,肯定更是连猪都不吃。但母亲常说,“米饭是力量”,估计正是这样的信念,母亲才一边劳累,一边狼吐虎咽,以至于别人都以为她是命好营养好,才养成了日后的富贵病——高血压、高血脂、高尿酸、高血糖,以及关节炎、风湿等一身的疼痛。
十岁出头的我,从来没有问过母亲的心情,也从来未安慰过她,仿佛未曾经过她流泪,却永久地记住了那些画面,就如父亲突然离世留给我的记忆一样令人恐慌。许多年后,母亲一有情绪不对,或者红着眼睛,我的脑海里就会再现她在河岸边哭泣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