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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选择和被改变的宋庄:潮起潮落二十年

2020-08-13付子洋

南方周末 2020-08-13
关键词:宋庄志强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

近年来,宋庄生态发生剧变,大量周边产业取代了当代艺术,国画、古玩、画材大行其道。

视觉中国 ❘图

◀上接第17版

“这不就是明摆着弄钱?”

在多年好友、艺术家祁志龙眼中,郝志强属于“一直在搞当代艺术,非常挣扎的画家”。但艺术成就显然不遵从个人意志,昔日圆明园的画家好友都成为财富明星后,郝志强并未步入成功者的行列。

2009年,他借住在宋庄朋友家。“是个老院子,朋友让我白住。我要不维修都快塌了,拿手一抠全是土,房顶有洞,老鼠在上面爬。”在那个院子里,郝志强创作了好几幅大型肖像画。名家好友们看到后都要赞叹一句,“我们住那么大工作室都不画画了。”

2008年,受到金融危机的冲击,当代艺术市场出现雪崩式下跌。据媒体报道,当年伦敦佳士得秋拍,张晓刚的《父亲和女儿》无人问津。在国内,香港苏富比秋拍上,47件中国当代艺术品,仅成交28件,成交率59.57%,总成交额1.17亿港元,不到最低估价的一半。中国当代艺术的财富泡沫逐渐消散,十年来,郝志强去过不少知名艺术家的工作室,发现他们都很少画画了。

宋庄的生态也出现异化。大量周边产业取代了当代艺术,国画行、宣纸店、古玩店、油墨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杨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意味着当代艺术市场在这里没有了,“因为蛋糕只有那么大”。这些年来,杨卫回到湖南老家,发现传统艺术主导着地方艺术生态。“政府举办活动,会请一些所谓的画家或者文人,来表演一下,写个书法,画个花鸟。”

2013年,郝志强刚到宋庄开画廊时,只卖油画。客人们来店里转一圈,总回过头问他,“你这有卖山水的吗?”听说没有,便转头走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做生意的,“有好几个煤老板”。他们讲究风水,挂一幅山水画在家里,能给他们带来财运。

第二年,郝志强的儿子出生。天津美院中国画专业肄业的他,开始重新拿起毛笔,研究客人的喜好。“你得针对他们的品位,不要画得太抽象了,太艺术他看不懂。要能看懂又美观,而且画得不要太俗,比较高雅就OK了。”郝志强的科班功力得以体现,一天之内,曾有4个客户来买他的画,他在全国有三千多个客户,只有西藏、青海等省份没人买过。其他画廊的人听说后,还偷偷拍他的山水画,拿回家仔细临摹。

宋庄也逐渐成为一些人的“金字招牌”。杨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全国各地的国画院院长都流行到此镀金。很多人保留画院体制内的工作,再到宋庄搞个工作室,“在当地卖作品的时候,就说‘在北京都有我的美术馆,作品就更好卖。”杨卫到他们的工作室里看过,“也挺奢华的,土豪。”

郝志强认识山东某艺术学院的老师,到宋庄租了间工作室卖画。“一看待了三年不对,白交了三年房租,一张画没卖出去,又回去单位了。还有我内蒙古的老乡,在宋庄待了五六年,市场好的时候也赚了一笔,一看市场不好了就走。你说这能是艺术家吗?这不就是明摆着弄钱?”

据媒体报道,截至2019年,宋庄分布着70家画材店,34个艺术区,六千余间艺术家工作室,是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艺术家群落集聚地。漫步宋庄街头,水泥工业感与典型的中国乡村景致并存。大量青铜铸成的大型雕塑、画布行、古玩店,散落在一处处乡间绿野中。

“搞行为艺术的工作室,隔壁就是画水墨的”。这两年来,隔一阵子,杨卫就会听说有当代艺术家离开宋庄了。他们很难负担一年十万的房租。他觉得这里更像是北京东三环的知名古玩市场,“宋庄现在就是一个潘家园”。

7月底,郝志强坐在画室里,看着门外空荡荡的马路,回忆这些年宋庄的怪象。一阵风吹过,奶白色的宣纸卷起一角。

“它和中国的时代是相关的”

6月18日,栗宪庭又一次在朋友圈表达愤慨。据《中国慈善家杂志》报道,今年疫情中,艺术家几个月没有收入,便重启“艺术地摊”的方式自救,被当地城管部门以“市里没有文件许可”的名义驱赶。危机并不止于此——近期,宋庄镇人民政府、村委会等机构发出租住房屋的变更通知,租期由50年缩短为20年。

艺术家祁志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收到法律函时,他被要求和函件合影,表示已经送达。宋庄的拆迁风声并不是一件新鲜事,“以前各种小危机还是有的,隔两年就来一次。这次的大危机是收到了所谓的法律传票,让我在规定的期限内,去大队办理新的20年租赁合同。”

这些年来,马越心里常会产生一种错位感——以往面对由临时工组成的拆迁队时,艺术家会手拉横幅,和对面的工人认真讲道理、谈他们对宋庄做出的贡献。“说我们信仰艺术,它让人有创造力,让生活变得精彩,是我们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文明方式。你跟人说这个干吗? 谁听你的。”

有天,马越去宋庄的朋友家喝茶。院子里有紫藤架、鱼池,和东西两个茶亭。朋友告诉他,自己年纪大了,已经看淡了名利。他上午在东边喝茶,下午去西边喝茶。不料话音刚落,马上传来了租期变更的消息。

如今宋庄人的生活像是八仙过海。有人搞微拍,有人成为房东——把房子租给年轻艺术家,以房租维生。那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艺术家中,有人也开始画国画了。郝志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去年有人家生了小孩,摆了满月酒。朋友喝醉了打趣说,“你这是来挣我们钱的吧? 现在也卖不了画。”

因为上过某知名主流杂志的封面,栗宪庭成为很多市长慕名拜访的对象。“最早敲门的是西安市市长,我们家保姆不让进,就在门口吵。他说我不是骗子,不信你现在打电话问,我真是西安市市长。后来我还去了西安,虽然(跟他们)关系很好,但是谈不拢。他说给我9平方公里地,一年2000万,给我做艺术区。我说这对我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宋庄你看我做得很成功,实际上我失败了。”栗宪庭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03年,刚搬进宋庄时,栗宪庭想退出艺术界,住一个有院子的房子。“这一生,完全没有办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只能跟随境遇变化你的所为。”

在杨卫看来,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史都是一个被选择的过程。宋庄的游离性,也是中国当代艺术的缩影。“它随着市场、外力在变化。1990年代西方介入,就向西方体系靠拢。2000年以后,国内市场兴起,它也随着国内市场兴起。它和中国的时代是相关的,宋庄是所有矛盾冲突的缩影。”

与圆明园艺术家的追求不同,名利成为新一代艺术家在宋庄工作、生活下去的动力之一。

“之后几乎所有的艺术家都是来寻找机会的。尤其是宋庄已经有一批成功的艺术家带来了影响,大家是冲着影响来的。他们就试一试,来搞几年艺术,看能不能搞出来。很多为什么没有坚持下去,时间一久,看不到前景,就放弃了。虽然内心也很纠结、挣扎,没办法,这条路走不通,只好改行了。”杨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杨卫认为,在网络尚未普及的年代,艺术家群聚除了生存选择,更多出于精神意义上的惺惺相惜。“过去搞当代艺术是一种反叛,哪怕是失败,也会有快感,也无怨无悔。现在,我看到大量宋庄的年轻艺术家在寻找的不过是一份职业。”

“跟涨大水一样,随着它就冲走了,不随着它就淹过去了。像那些弄潮儿,大伙儿都跟着他们走,他们就成为标志性的了。”杨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宋庄也没有错过什么,这些都是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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