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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选择和被改变的宋庄 :潮起潮落二十年

2020-08-13付子洋

南方周末 2020-08-13
关键词:宋庄志强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

宋庄位于北京通州区,截至2019年,宋庄内共分布34个艺术区,六千余间艺术家工作室,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艺术家群落聚居区。

视觉中国 ❘图

1994年开始,随着若干批艺术家的入驻与中国当代艺术市场的兴起,宋庄的知名度和影响力逐渐提升,房租和地价也因此上涨。图为1996年的宋庄。    杨卫 ❘ 摄

★“如果说2005年以前,我们还处在以艺术价值作为市场评判标准的系统里,到2005年这一年,忽然间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不可思议。”

内蒙古人郝志强见过一些世面。他52岁了,在宋庄租了两间平房当画廊。一面墙挂油画,另一面挂国画。客人主要是生意人和政府官员。有人开着奔驰宝马来,“那是身份的象征”。也有人手拿公文包、白衬衫西裤系皮带——郝志强说,一看就是处级以上干部。

郝志强常和朋友讲一个笑话,有客人会现场指导他作画。“这里画一个太阳,叫做‘鸿运当头。那头画一点山,再画点水,叫做‘背山靠水。”总之,是个好寓意。开张七年,郝志强靠卖山水画,维持一年近二十万的房租和全家的生活开销。他最用心经营的油画倒是一张都没卖出去过。郝志强觉得困惑极了。

2020年7月,盛夏的北京午后,位于北京通州区宋庄镇主干道的徐宋路,热气从柏油路面升起。路口一座叫做“艺术工厂”的大门,铁皮上有大片的锈渍。几辆农用三轮车和大货车驶过,这里几乎没有人流。疫情以来,郝志强在画廊门口搭了个橙色的帐篷,卖些锅碗瓢盆和日用品。

宋庄距河北省燕郊7公里,离天安门24公里。1994年,方力钧、岳敏君、刘炜等在国际上崭露头角的中国当代艺术代表人物入驻宋庄,这里逐渐成为“先锋艺术”的代名词,《纽约时报》、BBC等国际媒体都曾做过专题报道。在漫长的二十余年里,这座位于北京东六环外的偏远小镇,是无数人追逐财富、名望、艺术价值的造梦工厂。

“2005年,北京站有一个最大的广告,叫‘投资在宋庄,落户在北京,应该挂了整整两年。当时是怎么回事呢? 你投10万块钱到宋庄办企业,就是北京户口。”宋庄二十年历史的亲历者、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杨卫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在他看来,二十年来,宋庄已迅速滑向了它的反面——打造国际知名艺术区的乌托邦愿景,已变成各种社会力量都想分一杯羹的金钱游戏。“宋庄实际上有三个:一个是本地村民的宋庄,一个是艺术家的宋庄,还有一个是潘家园式的宋庄。它是整个社会复杂形态的缩影。”

从圆明园到宋庄

71岁的栗宪庭与肖像照里一样,头发雪白,连胡子也是雪白的。6月底一个下午,在宋庄小堡村的家中,栗宪庭穿白色的棉布衫,一根接一根地抽黄鹤楼。他听力已大不如前,从不接陌生电话。但说话仍慢条斯理,声音厚重。

改革开放后文化复苏的岁月,栗宪庭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美术最为重要的中心人物,被美国作家安德鲁·所罗门称为“中国当代艺术教父”。1980年代初,他在《美术》杂志率先介绍“星星画派”,是“85美术新潮”最有力的推动者。他为“政治波普”“玩世现实主义”等前卫艺术现象命名。而在新千年后,栗宪庭最为重要的工作,是一手打造了宋庄。

如今回溯过往,许多人都会提到宋庄的前身——圆明园画家村。自1980年代末期,圆明园废墟上的福缘门村和挂甲屯一带,聚集了上百名自由画家、电影人、作家、音乐人。改革开放造成社会松动,自由艺术家聚居区和“下海潮”“民工潮””商业潮”一起涌现,“它是1980年代以降所有社会潮流的一个分支。”栗宪庭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1992年,大二学生郝志强在报纸上读到圆明园画家村的报道,毅然退学奔赴北京——放弃了他参加四年高考后考取的天津美院。那是户籍制度仍如一块铁板般尚未松动的年代,脱离体制意味着成为社会盲流,需要巨大的勇气。“我们大学毕业,国家有派遣证,最低都在大学当老师。能够把单位辞掉当自由画家,在那个年代是很少的。”

圆明园聚集了大批穷困潦倒的无业青年。“有的人找家人借钱,有人到公司打工”。郝志强靠画路牌为生。1990年代,北京街头有很多巨幅手绘路牌。他给解放军总后勤部画过,一次挣七八千元。郝志强享受一种自由纯粹的波西米亚生活方式——挣钱之后,便请朋友喝酒吃饭,通宵达旦地聊艺术。“那时大家都穷,都没成名。方力钧和岳敏君有一丁点名气,但也不大。”

1995年,圆明园画家被驱散。“看见不明真相的外地人就抓,到郊区去筛几个月沙子。攒够路费,就押送你回老家。我认识一对夫妇,刚刚从南京跑到圆明园,落地没几天就被抓起来,送回南京了。”栗宪庭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彼时中国当代艺术尚处于地下阶段,普通人对此没有清晰的概念。“你一个外地人,跑到北京来,又没有正经工作,连老百姓也会斜眼看你”。那种滋味让杨卫很难言说。郝志强则记得,有一次警察冲进他的画室,限他三天搬离。那时他留长发,扎着辫子。警察拿手指着他:“一看你就是艺术家,你跑不了。”

1994年,第一批艺术家迁入宋庄,花三千到一万元不等,从农民手中买下房子。那年初春,栗宪庭坐着吉普车来看时,感到无比荒凉,鸟不拉屎。“这里比天安门广场低10米左右,是运河最低的地方。地下全是沙子,沙地不长粮食。很穷,所以很多人进城。”

在栗宪庭看来,彼时的一些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已经进入国际艺术界的视野,是戴着皇冠来的。他们带着鼓囊囊的钱包落户宋庄,成为日后吸引盲流艺术家的原因之一。

2004年,栗宪庭正式迁往宋庄。村里没有路灯,人们拿手电筒照明。农村生活有明显的时差——天黑得早。偶尔和朋友去镇上的饭店吃饭,似乎已经过了很久,拿起手表一看,才八点钟。“那时我常说一个笑话,城里的夜生活还没开始,宋庄的夜生活已经结束了。”

“哪里有画家?”

2005年,伴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中国艺术市场出现井喷,呈现出空前活跃的局面。以张晓刚、方力钧、岳敏君、王广义为代表的中国当代艺术“F4”,成为红极一时的市场神话缔造者。据媒体报道,张晓刚的作品《血缘:同志120号》在2006年以折合人民币约800万的惊人高价拍出,对内地艺术品市场造成了极大的震动。

“如果说2005年以前,我们还处在以艺术价值作为市场评判标准的系统里,到2005年这一年,忽然间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不可思议。”杨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新世纪以来,随着广州三年展、上海双年展等一系列大型展览的举办,当代艺术一夜之间浮出水面。杨卫参加过央视一档青年节目,专门谈论行为艺术。“虽然是两派论证,但可以堂而皇之地在中央电视台谈论行为艺术,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

而伴随中国地产经济和股票市场的迅猛发展,大量热钱流入艺术市场。

财富造就了神话。1996年,杨卫花1万元在宋庄买下一个院子,物价的概念持续了十年,到2005年,1万元仍算一笔钱。“当张晓刚一幅画可以拍出500万,他自己都傻了,怎么会这样? 当年一套房子才二三十万,500万可以买几十套房子。这个数字从1变成500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而到2008年初,它已经变成了一个亿,人们的心态反而已经接受了。明白那个无非是市场的炒作,跟艺术无关。”

在杨卫看来,这一波当代艺术市场的繁荣,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批富起来的人造就的——他们和自由艺术家共享了一套1980年代的启蒙价值观。从体制共同出走,打破铁饭碗。一拨人去赚钱,一拨人搞艺术。当创造了大量财富的新贵阶级崛起后,当代艺术成为他们精神文化生活的目标。“这批房地产商、玩股票的、律师、医生,那一代人的精神形态是相勾连的,他们能够读懂当代艺术。”

杨卫认识德国歌德学院的第一任院长米歇尔·康·阿克曼。1990年代,他拿着40万人民币的年薪,在北京燕莎附近住独栋别墅,年租金1万元。出于同情,阿克曼偶尔会拿出一部分钱买张晓刚、刘炜等人的作品,“几千元一张,否则这些艺术家活不下去。”当他2011年退休时,年薪依然是40万——而房租也成了这个价钱。

阿克曼见证了中国经济的奇迹。当年他资助过的穷画家,都成了响当当的财富巨星。这位德国人依靠卖他们的作品来维持体面的生活。

神话故事也在宋庄同步上演。艺术家马越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新千年后,他常在画室接到电话,“下午你等着,我领两个英国人来。”马越开始学习待客之仪——以前都给外国人倒茶,后来学会了倒可乐。

2005年,一天晚上,马越正在宋庄刚盖完房的朋友家喝酒,一位印尼华人突然出现,花几万美金把他的画全买走了,连挂在饭店的画都要拆下来,“我叫了个哥们陪我一起,手都拆疼了。”马越卖光了画的消息在宋庄不胫而走,“当时我也傻,以为自己大展身手。”结果没过几天,发现很多人都有相同的经历。马越说这叫“抄底”——“就跟温州人买房一样”。

“经常有画家,昨天还穷得叮当响,吃碗面条都不敢点大碗。第二天就又买车又张罗买地盖房子。”暴富的传说在宋庄遍地开花,走在路上都有发财的机会。“那个时候有人出门遛弯,刚好碰到别人打听,‘哪里有画家?。他就作为中间人带路,这一圈下来,马上几十万到手了。”

宋庄的江湖

2005年,宋庄作为艺术小镇的历史正式拉开序幕。那一年,时任宋庄镇党委书记的胡介报提出“文化造镇”的口号,并成立宋庄艺术促进会。在杨卫看来,“胡介报是教师出身,有点文化。”中国艺术品市场的活跃,让政府看到了商机——这些不明来历的艺术家,原来是一笔财富。

2006年,宋庄被列入北京市首批文化创意产业集聚区。“这个概念对整个中国来说都是新的,当时很多专家就住在宋庄,并进行调研,说文化创业到底怎么搞,都是从零开始。随着时间的推进,很多都没有展开。”杨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06年10月6日,宋庄美术馆开馆。这是中国最低行政级别的美术馆——村级美术馆,栗宪庭担任第一任馆长。

“那天来的人非常多,上午10点到下午3点,来了三万多人。而且有很多我意想不到的人,中央美院、四川美院、浙江美院的院长,来了很多艺术界很有权势的人。他们说老栗这么多年没有出山了,他在干吗?弄了这样一个东西,他们很好奇。”栗宪庭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年过半百,栗宪庭本已决心退隐,解甲归田。打动他出山的理由,是那些尚在挣扎中的失意者需要出路。由于当代艺术金字塔顶端人物的入驻,宋庄早已名声在外,大批艺术青年被吸引于此。“2005年,公安局做过一个调查,这里的艺术家和家属加起来有2.5万人,”栗宪庭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大部分人都很贫穷,住个小房子。”

栗宪庭在说服一位北京市领导时提出一个观点:“全中国的艺术院校都在扩招,这么多艺术家流落在社会上,没有饭吃,是一个社会问题。”他认为大城市的艺术家聚集区应该成为一个生态系统,有美术馆、研究机构、拍卖行,从创作、展示、学术,到商品销售,形成一个完整的链条。

如今回忆起来,许多人都认为有过一段好时光。宋庄艺术促进会正式挂牌成立后,马越曾担任理事。“当时开会,一个妇女走进来宣布,指着我说,你是理事,栗老师也是理事,他是副会长,好了就这样。我还以为要投票,实际上已经研究好了。”

宋庄已获得世界性的关注。当年北京市派出文化代表团到纽约,有政府官员回来后告诉栗宪庭,“纽约的人问他们,谁是宋庄的领导?”

但事态的发展很快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2009年,宋庄换了新一届领导。2012年,前一届镇政府支持并做了7年的“宋庄艺术节”,被“中国宋庄艺术产业博览会”取代。与此同时,栗宪庭也开始被边缘化。“他们找国家画院合作,一下就跟宋庄原来的生态就脱节了。”杨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07年,宋庄发生第一次房讼,艺术家和农民的土地纠纷正式登场。随着房租和地价的不断上涨,农民觉得自己吃了大亏,纷纷把艺术家告上法庭,要求收回土地。关于农村房屋买卖的法律争议自此浮现。著名的李玉兰案持续了将近4年,该案的代理律师王笠泽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十多年来,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宋庄就会发生土地纠纷,“在某种期待下,我已经成为了宋庄的‘晴雨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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