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葬仪
2020-08-13钱晓国
钱晓国
“遥远地,遥远地//她吐出最后的词在天花板上飘浮/像云层。/餐具柜哭泣。/围裙在颤抖/像覆盖着一个深渊。//最终。年幼的孩子们都上床了。//然而到了午夜/死去的女人站起来/吹灭尚在燃烧的蜡烛(浪费它们是一种遗憾)/飞快地补完最后一只袜子,/在棕黄色的锡皮罐里/找出她的五十五个硬币/把它们放在桌子上,/找出失落在碗橱后面的剪刀,找出一只手套/它们是在一年前丢失,/检查房间所有的门把手,/将它们拧紧/喝完她的咖啡/然后再躺下。∥早晨他们将她弄走。/将她焚烧/那些灰粗糙得像煤灰。”(赫鲁伯《夜间的死亡》,崔卫平译)
(用手术刀解剖人世的赫鲁伯)
有的诗不在现代与非现代之间徘徊,不在具象与抽象之间挣扎,也不在抒情与叙事之间反复衡量,不论是语言还是意蕴都质朴自然,无技巧就是最大的技巧。在这方面,捷克诗人米洛斯拉夫·赫鲁伯(1923—1998)是一位非常值得一提的诗人,他与以色列的阿米亥和波兰的赫伯特并称为“20世纪后半叶最具影响力的三大诗人”,同时他又是布拉格医学院的著名的免疫学专家,在专业领域享有世界性声誉。
《夜间的死亡》一诗的主人公是一位母亲,拥有“年幼的孩子们”,虽然不知道有几个,但孩子一定不在少数,贫寒的底层百姓家庭一般都是这种情形。她的全部积蓄是“五十五个硬币”,藏在一个“锡皮罐”里,那是这个家庭的所有家当。这位母亲在等待死亡,而死亡到来的时间仿佛经过精确的计量。她不想让这一天迥异于生命中的任何一天,也不想让“年幼的孩子们”从她身上嗅到生离死别的气息。诗人竭力抑制住自己的的全部情感,描写她的一言一行。
夜深了,该休息了,首先要安頓好那一堆孩子们。我们可以想象那些年幼的孩子是如何围绕在她的裙边,叫着嚷着,摸着小小的干瘪的肚腹,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饥饿和期冀。这位母亲打开餐具柜,拿出里面所有的食物,里面或许有一块或两块粗黑的硬面包。她想了想,把所有食物均分给年幼的孩子们,她看着他们香甜地咀嚼,强忍着内心的悲痛。这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晚,她希望能让孩子们勉强“饱餐”一顿。空空如也的“餐具柜哭泣”,“哭泣”的当然不是餐具柜,而是这位母亲。赫鲁伯把这个女人的情绪影像投射到外在的餐具柜上,把那种压抑的悲伤渲染到极致。
“遥远地,遥远地”叠加为一种潜在的哀伤基调,逐渐弥漫成凄凉的迷雾笼罩整首诗歌。“她吐出最后的词”,这“最后的词”是什么,诗人没有言明,但已分明是女人离世前的遗言。遗言说给谁听?无人知晓。遗言是思想、精神和心绪的载体,在悲凄的氛围里本应沉重如坠石,而赫鲁伯却说“在天花板上飘浮/像云层”。沉重压抑到极致,反倒变得轻飘飘的,完全失去自身应有的分量,这乃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围裙在颤抖/像覆盖着一个深渊”,围裙覆盖着的本来是女人的身体,女人身体覆盖着的则是她的灵魂。把女人的身体和灵魂以“深渊”来形容,这是生存的焦虑、恐惧和绝望凝聚而成的深渊,女人的围裙相对而言,何其窄小,又怎么覆盖得了?所以,“围裙在颤抖”。质言之,“颤抖”的其实也不是围裙,而是女人内在心相的外部显现。
“最终。年幼的孩子们都上床了。”女人的忙碌终于暂时停了下来,空荡荡的屋子里飘浮的只有她孤独的身影,如同一个幽灵。这时,她应该是躺了下去,因为诗歌后面当女人彻底做完要做的事之后,诗人说了一句“然后再躺下”。女人在等待死亡的降临,这时的她与死去有何区别?只是呼吸的有无罢了。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然而到了午夜/死去的女人站起来”。是的,女人又重新站起来了,因为她还有未了的心愿,还有未做完的事。她不畏惧死亡,但“年幼的孩子们”必须活下去,她得为他们做些什么。于是,她“吹灭尚在燃烧的蜡烛”,因为“浪费它们是一种遗憾”,“飞快地补完最后一只袜子”,留给孩子们穿。于是,她找出家里的全部积蓄——“五十五个硬币”,“把它们放在桌子上”,她自知时日无多,她把这笔遗产“放在桌子上”——一个最显眼的位置,第二天她的孩子们就会看到,“五十五个硬币”大概可以帮助她的孩子们延捱一些日子,以后……以后孩子们会怎样?她不敢去想象,我们读者不敢也不愿去想象。女人还找出“失落在碗橱后面的剪刀”,找出“一只手套”,这些平时没有去刻意找寻的东西,此时她全部找出来了,今后它们还可以派上用场。其实,女人并非真的为了寻找这些东西,她只是为了寻找而寻找,在寻找中把这个家庭最后抚摸一遍,最后看上一眼。说走就走,岂是那么容易的事!生活虽然有重压,死亡固然不可避免,但内心有着难舍难分的牵挂。死神一步步紧逼,她听到了催命的脚步声。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她“检查房间所有的门把手,/将它们拧紧”,她要将自己紧紧地关闭在房间里,她不想让孩子们看到她的遗体而让他们年幼的心灵蒙上悲惨恐怖的阴影。“喝完她的咖啡/然后再躺下。”这一次是永远地躺下去了,再也不可能“站起来”。
“早晨他们将她弄走。/将她焚烧/那些灰粗糙得像煤灰。”这是这位母亲最后的结局,尸体被人抬走焚烧成灰,那灰比煤灰都要粗糙。“粗糙”一词语带双关,既说明女人的遗体被人草草地焚烧,烧得很不彻底,又暗示了女人一生粗糙卑微的命运。至于,她的孩子们怎么办?命运如何?诗歌结尾留下深长的意蕴空间。
这就是赫鲁伯的《夜间的死亡》,犹如一部残酷而荒诞的默片,它告诉我们,世间最无奈的不是死亡,而是心有牵挂;世间最悲惨的也不是死亡,而是卑贱得无可掌控的命运。当然,我们也看到了一位伟大的母亲,在她的身上闪烁着崇高的母性的光辉。
[作者通联:湖北安陆市安陆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