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2020-08-13胥敬峰
胥敬峰
最近这几年,每当夏季下场大雨,我都会担心老家的那三间老屋。
这三间老屋,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里标准的“二八墙”屋。之所以称之为“二八墙”屋,我也只是听父亲说过。因老屋的墙体,是用两成的青砖建基础、打底子,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打地基了,余下八成的墙体基本上用泥坯子垒砌而成。所有墙体建成后,上面加两个跨屋脊的纯木质主梁,其他还要用数根细木头柱子交叉支撑着,形成侧梁;在两个主梁、两侧的夹山间搭三根粗细均匀的树干,再用细木排列开来,房子的“上帽”也就成型了;然后在这些细木之上铺两层用刨光了皮的高粱秆精心编织而成的席子,席子上面涂上厚厚的一层用黏土、麦糠和白石灰和成的稀泥,最后再在上面盖上红瓦或者青瓦片,“二八墙”屋就初步建成了。屋内外墙体,一般用黏土、麦糠和白石灰和成的稀泥进行粉饰,只不过掺的白石灰多一些,这样墙体会更加的白些,亮些,粘得结实些,不容易起皮脱落。屋里面的地平,先用掺白石灰的黏土垫高,再用石夯一点点夯硬、砸平,地平最上面再撒层细沙土,以防地面上洒了水,变得湿滑、泥泞。
建造这样的房子,父亲都会准备好几年。因为那时家里很穷,要先勉强凑够建房子的钱,才能开始筹划盖屋的事情。那几年,父母亲省吃俭用、一点一滴积攒盖房的钱。母亲说,从开始我们家底子就很薄,父亲兄弟四人排行最小,是最后一个从爷爷奶奶那里“分家”出来的。当时,他们只分得了几袋子小麦,一厢东屋(两间,南边一间是灶台),一只公羊一只母羊,几亩农田,还有几件农具。“分家”出来后,父母亲没日没夜地种地,喂猪,养羊,养鸡鸭鹅狗,逢年过节,把出栏的猪羊、公鸡公鸭公鹅(母的留着下蛋)卖掉,还常把攒下的鸡鸭鹅蛋(我和姐姐吃的除外)卖掉或者春天的时候换鸡鸭鹅苗养,而父母亲从来舍不得吃。
盖房子备料也是很费时、费力的。如,做房子所用的两成青砖,父亲要去几十里外的砖窑厂里,用平车一车一车去拉;白石灰,瓦,门框,木窗,木梁,木柱……父亲依然是用平板车,一样一样运到家里;用得最多的是沙土,需要用它和泥拉泥条,垫地基,粉墙等。父亲从村外农田地里,一铁锨一铁锨地挖下,装到平板车上,拉回,卸下,堆起,一车一车,不知拉了多少平板车,堆起许多小山头……这老屋,该凝聚着我亲爱的父亲多少心血与汗水啊!
“二八墙”屋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已经算是比较不错的房子了,比起那些纯土墙屋,阔绰很多。可以想象,建好房子时,父亲是多么欣喜、荣光、满足和开心!多少日日夜夜,多少祈盼期待,所有的辛劳,所有的疲累,都从父亲欣慰舒心的笑容里消失殆尽……
在这个“二八墙”屋里,我们一住就是十多年。那十多年来,从小学到初中,我度过了天真灿烂、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度过了有梦想,有迷惘,有叛逆的少年岁月。多少故事,多少怀想,多少欢歌,多少笑语,曾经在这里上演,沉淀,飘荡,飞扬……直到1994年我们在老屋东边新建了一处院子,盖了三间红砖青瓦的堂屋和三间东屋,还有一间带着大铁门的过堂。我们搬进后,便没有在老屋里住过。
我推开老屋陈旧的木门,走进屋里,眼前的一切熟悉而亲切:我曾经睡过的断了腿的小木床,躺在角落里的那条当马骑的小长凳,木梁头底下那布满着灰尘缠绕着蛛网的木头挂钩,还有墙壁上我的“三好学生奖状”,门上的插手,生锈的锄头……站在老屋里,我仔细地抚摸着这一件件物什器件,思潮如同大海里的波涛,连绵起伏,汹涌澎湃。一幕一幕的情形不时在我眼前萦绕、浮现:父亲拉着平板车从田里归来,从车上拿出一个大大的甜瓜,向我招手,目光里满是慈爱;母亲正在井台边用压水井打水、洗菜,端着一瓷盆白菜、萝卜匆匆走进厨房;那条小黄狗在父亲周围亲昵地转来转去;一群鸡鸭呼啦啦地朝我撒在地上的甜瓜瓤奔去……这一切的一切,早已变成了遥远的回忆,我的眷恋,我的思念,我的感伤,化作一行行长长绵绵的泪滴,不住地往下滚落……
老屋带给我的不仅仅是眷恋、思念和感伤,还有苦涩幸福和安然的记忆。那些个从前的日子里,夜间突然下起大雨,老屋顶上常常会往屋内渗水,有时正睡着觉,朦朦胧胧中被雨点水花惊醒,枕头和棉被也被溅湿。这时,母亲会拿来好多的盆盆罐罐,放在床上,桌上,衣柜上,在屋内接着雨水,此起彼伏的滴滴答答声,不觉间走进我的梦乡;而父亲则披着雨衣、拿着手电筒到院子里,查看积水,及时疏通往外面马路上的排水沟,要挖些院子里高处的土,堆在门前,防止雨水灌进屋子;还要巡视屋子四周的积水,父亲怕积水多浸泡坏了土坯墙面。在这样的雨夜里,父亲通常一宿都不会睡觉,在我们的小院里,在老屋的周围,不停地查看、疏通积水,守护着我们一家人……待到雨过天晴,父亲便会买来一口袋白石灰疙瘩,在院子里挖个四四方方的坑,加水融化成石灰膏,和好泥装进麻皮袋子里,扛在肩上,沿着从邻家借来的竹梯子,爬到屋頂。我和母亲在屋子里,抬着头,向上望着,给父亲“指挥”着。从屋里往屋外,望着屋顶上那些斑斑驳驳透着光亮的地方,再告诉屋顶上的父亲,父亲便在那漏雨处涂了一层又一层,直到我们再也寻不到透明和光亮,便会叫父亲下来。这样的事情每年都会反复。再后来,每到夏天,父亲都会早早地在整个屋顶上,覆盖两层厚厚的塑料布,用砖头压一圈,这样,下再大的雨,也不用担心漏雨……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个“二八墙”屋,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屋。岁月变迁,寒来暑往,老屋历经风吹日晒,雨打霜欺,逐渐破旧,日益老去,它的外面墙体几经腐蚀,几经摧残,已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就连屋内的墙壁,许多地方也脱落得不成样子,不忍睹视。终因墙体宽厚的缘故,直到现在,老屋依然坚固如初,其间,除了给它的“上帽”换过一次瓦外,其他地方尚未修缮过。
随着社会的进步,文明的发展,如今,农村里两层三层的小楼房比比皆是,老屋与它前后左右的楼房相比,显得低矮、逊色和寒酸。然于我而言,老屋在我眼里和心里异常高大、生色和华贵。
前些年,村里干部告诉我说,按国家政策,农村旧屋危房改造上级能给予两万块钱的补贴,多次动员我把老屋推倒重建,我始终没有同意。
外人不会懂的,这老屋,它是我父亲母亲的化身,四面八方上上下下都是我父亲母亲灵魂的再现。它虽然身材佝偻,面色苍老,但依然挺拔着,稳健着,屹立着,经得住风雨,禁得起雷鸣。它是整个村子里一处独特而鲜亮的风景,一座古老而不朽的丰碑,诉说着往事,见证着沧桑,承载着记忆。看到它,我仿佛看到了父母慈爱的面容,听到了他们深情的呼唤,感受到了他们温暖的爱抚。这屋里屋外,一角一隅,一桌一凳,一梁一柱,一砖一瓦,都映射着父亲母亲的身影,散发着父亲母亲的气息,存留着父亲母亲的体温……
老屋,是我的梦想开始的地方,更是我的心魂永远停泊、驻足的港湾……
责任编辑:高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