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2020-08-13李樯
李樯
许红萼忽然从伞下钻出去,张开双臂,在漫天飞扬的大雪里转了几圈,并仰头让大片的雪花落到自己脸上。余浩躲在伞下,似乎被许红萼孩子般的笑声感染了,怔在那里看着她有些模糊的身影。天空魆魆的,在低处惨白的夜色中余浩同样看不清许红萼的脸孔,只是她的笑声十分悦耳。许红萼钻回到伞下,突然一把抱住他的一条胳膊,说,你发什么呆呀。他回过神来说,我发呆了吗?看你,不冷呀,说着抚去许红萼发梢的雪花,帮她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许红萼低头浅笑说,真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关心人的。其实他浑身都很僵硬,但还是故作轻松地说,那当然了。
他们进入许红萼的房间,暖气开得很足,终于可以从令人不安的寒冷中解脱出来。余浩坐在窗户下面的沙发里,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变换二郎腿。许红萼坐在自己的床沿──他们之间还隔一张床。床头灯照亮了许红萼的面容。余浩看着那张面容上的嘴唇不停翕动,时断时续的语言碎片对他内心的一股暖流造成很大干扰。还有一部分干扰来自许红萼的从容与平静,她难道就看不出来,他根本听不进去她的絮叨吗?有好几次余浩几乎站起来,然后冲也似的坐到许红萼身边,可是他没付诸行动。两个人就隔着一张床,无形的空气犹如一堵有力的墙壁,余浩当然想一下子撞碎那堵墙壁,但力量顷刻间就化为乌有,这从他眼神里忽隐忽现的意志不难看出来。在余浩看来,他和许红萼就像地底两条不同树身上的树根,在漆黑的地底,他们触碰到一起。他们藏在黑暗和安静中,谈论着生活和生长的秘密。他们将沿着同一方向甚至不同方向延伸而去──有什么力量能让他们彼此黏连呢?
聊到大概二十三点,话题似乎再也无法进行下去。余浩是个精神头不大好的人,到了这个时间,必定打哈欠,许红萼说自己的事时,余浩一共打了三个哈欠,这是事后许红萼告诉他的。她的故事引起不了他多大的兴趣,大学毕业进入一家国营化工企业,跟一个老板同居两年,赚到一笔分手费,然后嫁人,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很爱惜她的男人。余浩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有些后悔,同时也惊讶于许红萼对自己哈欠的在意,要是当时他没打那三个哈欠,故事是不是就会继续下去呢?但他遏制不住。余浩很困难地坐在沙发里,像一头困兽。有好几次,他身体里的那个余浩从沙发里站起来,但他的双腿却被体内的另一头野兽死死拖住,像一头被狮子缠住的野牛,他开始疲惫,动弹不得。当许红萼的一段话一结束,余浩终于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愣了几秒钟,脱口道,很晚了,我该回去了。他说完抓起包和衣服就快步往外走。他坐在窗户的右下边,是和房门距离最远的一个位置。他低着头,胡乱将包抓在手里,逃也似的冲出房门,许红萼都没来得及打招呼。
他使劲带上房门,一声闷响,把他自己吓一大跳。过道里幽暗的灯光不能使他平息,他瞄了瞄那些蛋黄似的灯光,许红萼的声音和容颜在那样的光线里闪忽不定,难以琢磨。
下午省厅组织的编撰生产材料的研讨会,余浩迟到了十五分钟。因为单身的原因,余浩最近经常失眠,孤枕难眠,虽然有时候他的女朋友武忆秋会过来住,但不能常住,家长看得紧。单位派余浩去参会,他老大不情愿,这种务虚会都是瞎掰,况且是周末,他本来打算好好睡一天的。中午躺到床上后,居然睡着了,醒来已经两点,余浩一骨碌爬起来,洗了头,来不及擦干就骑自行车去省厅,还是迟到了。会议室里还剩一个空位,就在许红萼旁边。余浩脱下外套,坐下来,许红萼瞥了他两眼。那天余浩穿一件宽松的厚毛衣,半途休息的当儿,许红萼抓住他的胳膊说,这个针织法我还是头一次见,让我研究研究。余浩就让她翻开袖口观摩,还掀起下摆让她研究。许红萼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让他感觉放松不少,接下来的研讨会,他甚至有些发困。
晚饭早早就结束了,外边飘起雪花。许红萼撑起伞,对走到身边的余浩说,下雪了,你怎么走。余浩说,要不到你房间坐坐吧,等雪停了再走。
两人打一把伞,从吃饭的餐厅走向许红萼下榻的宾馆。路不算长,要穿过长满高大法桐树的北京西路,進入一个大院子,然后上一段两旁是橡树的坡道。院子里很安静,两人并排走着,雪花落在伞上,发出轻微的低吟,身后的积雪留下两人的脚印。两人的身体不时触碰,似乎并无不当,余浩想揽起许红萼的肩膀,但只是想想,他害怕遭到拒绝。他宁愿保持若即若离,万一许红萼拒绝,接下来还有那么长的夜晚,就再没机会待在她身边了。
进入客房,开足暖气,房间里很快暖和起来。水烧开了,许红萼问余浩要喝点什么,咖啡、绿茶、红茶都有。余浩说,还是红茶吧,我怕睡不着觉。许红萼烫了杯子,拎着水壶,向客座中间小茶几上的杯子里冲水。余浩正好从卫生间出来,从后边看着弯腰冲水的许红萼羊绒裙下臀部浑圆的曲线,小腹深处咕嘟了一声,像地热钻出沼泽并在水面上冒出一个很大的泡。余浩快步上前,从后边抱住许红萼的腰肢。许红萼已经冲好水,腾出一只手打了一下余浩的胳膊说,小心烫着了。许红萼把烧水壶放回烧水台,余浩跟在后边,再次抱住她。许红萼扑哧笑了,说,你给我老实点。余浩有些害臊,坐回到客座的沙发椅里,一次次地冲动,却再也没有起身,直到甩手离去。
雪还在下,一阵冷嗖嗖的风把他拽进更深的寒冷当中。余浩走路的样子显得困难,像裤裆里塞了团东西,或者就是屁眼长了疮什么的,两条腿似乎十分僵硬。一阵更大的夜风吹来,使得路上的行人连打几个寒颤,余浩才明白自己并不寒冷的躯体何以如此僵硬。他楞在路边,任凭这一晚上的所有声音雷电般咔嚓闪耀于内心。远处和近处的灯光都有些恍惚,周围冷清极了,只有寒冷的空气和飘扬的雪花。他抬起头,对着大雪纷飞的夜空大力呼出一口热气,便又掉头。
他后悔没记下许红萼的门牌号,便胡乱敲一扇门,而且异常费力。从门缝底下钻出来的灯光证明屋子里有人,虽然不一定是许红萼,但至少应该有个回应。他再次敲门,并呼喊起来。那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难过,低微而压抑,颤抖而吃力,像个心虚的窃贼。两边屋子里的谈话声和电视声让他害怕,他只好憋着气,通过面部皮肤的颤动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尴尬的笑和勇气。这样反复进行了几次,余浩仍然觉得自己面部的肌肉异常僵硬。
门开了,许红萼故作惊讶地问,怎么又回来了,落东西了?余浩一眼就看出来,其实她心里面极其平静。呵,落了东西,也可以这么说吧,他嘴里叽咕着,不容分说地抱住许红萼,把她推进屋里,用后脚跟关上房门。许红萼昂面躺在床上,脸上绽放出平静笑容,聊得好好的,你说走就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还以为惹你生气了呢。余浩安静下来,说,我这不也什么都没说吗?许红萼咯咯笑了,两手抚摸着余浩的头发。
余浩的手不安分,却被制止住了,多年以后回忆起那个晚上,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和许红萼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许红萼说,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她的语气是很温和的,没有一点儿要生气的样子,却让人无法拒绝。余浩没想到许红萼的手腕有那么大的力量,或者就是他的力量在许红萼面前根本就爆发不出来,像出差疲倦的人回家后还要和老婆那个一样,虽然充满小别的思恋和渴望,高潮却迟迟不来,或者就是早早收场。中间电话铃响过一次,余浩不得不放开许红萼,让她去接电话。
余浩想起少年时的一些经历,比如在夏天的夜风里或者月亮下面,他赤身裸体地躺在家后池塘的岸边。夜风徐徐,蛙声阵阵,偶尔有一条鱼跃出水面,又落进水里。
许红萼笑盈盈地扫荡着余浩的专注,说,你看,弄了人家一脸口水。余浩只好到卫生间取下一条毛巾,放热水烫了一通,然后拧干。和所有出差的女人一样,洗脸台上摆满了许红萼自带的个人物品,毛巾牙膏牙刷除外,还有护肤品、洗发水、化妆盒,一支唇膏和一支纹眉笔安静地躺在一包拆开了的卫生护垫旁。余浩将鼻子凑到卫生护垫上嗅了嗅,一股让人心乱的香味。余浩走出来,将温热的毛巾递给许红萼,许红萼在脸上有所选择地擦了擦。余浩拿回毛巾,捂到自己脸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回到单身公寓,不想武忆秋来了,她知道他单位有个会议的事,所以晚上没催他回来。余浩爬上床,仍然兴奋和紧张。睡意朦胧的武忆秋梦呓般地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又喝醉了吧。余浩把武忆秋抱进怀里,没喝酒,你闻闻,说着张开嘴巴朝她脸上喷了一口气。武忆秋说,别烦,人家都睡着了,被你折腾醒。说着转过身去,不再理余浩。余浩有些冲动,一小团灼热的气流在小腹里缭绕不散,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被气恼的武忆秋踹了一脚,他才终于安静下来,不知到下半夜几点才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余浩乘公交到宾馆附近,然后走进许红萼所住的宾馆大院,远远看见她正从宾馆旋转式的玻璃门内走出来。雪停了,太阳出来,阳光和积雪的反光汇聚在许红萼身体的周围,使她看上去像一片浮动的飘渺的春绿。余浩远远跟在许红萼后面,而许红萼似乎感觉到他就在自己身后似的,故意走得很缓慢和优雅。整个上午余浩又忙又乱,紧张而疲惫,偶尔和许红萼打几个照面,像平日里一样招呼一下,好像昨天晚上根本就没存在过,或者还没有到来似的。和许红萼站得很近时,余浩心跳得快,许红萼却平静得吓人,好在说话的声音温柔体贴,像是默许了昨晚余浩对自己的不礼貌。余浩说,看你的眼圈就知道昨晚也没睡好。许红萼说,你不也没睡好吗,怎么能睡好呢,我的方寸都被你搅乱了。
下午余浩瞅空躲到宾馆房间想睡会儿,仍然睡不着。吃过晚饭,开会的人聚到宾馆歌厅看歌舞表演。一个身材丰满的女歌手一扭一扭的上台来,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在黯淡的光线里显得艳丽撩人。安着假睫毛的眼睛里的秋波总是先于她的歌声将台下的观众笼罩,尤其是男观众。余浩看得浑身酥酥的,嘴巴张开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举着一支花跑到台上,女歌手乐得浑身发情般地抖了几下,把小男孩的脑袋摁进自己硕大的双乳间,弯腰狠狠亲了小男孩一口。一个同事从座位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支玫瑰递给余浩说,上。余浩连连摆手,坐在一旁的许红萼扑哧笑了,两眼都看直了,叫你上你就上呗。余浩说:呵,还说我呢,帅男唱歌时,你不也是双眼发直。许红萼被说得低下头。
余浩拉着许红萼的手从歌舞厅对外开的过道直接来到大街上,许红萼说,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去哪里呀。走走吧,那里又热又吵。一阵夜风吹过,他们这才发现各自穿得都很少,许红萼说,你只穿了毛衣,不冷吗。余浩说不冷,一点不觉得冷,你冷不冷。许红萼说,还好吧,刚出来觉不着。余浩看了看四周,大街上行人稀少,余浩抓住许红萼的一只手,呵,你的手有些凉,我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冻着了。许红萼点点头,余浩突然抱住她,将她拥到灯光照不到的建筑物的拱璧下。许红萼左躲右闪,不给予余浩任何机会。余浩努力了一番,终于停下来,想要松手时,许红萼反倒突然抱住他。许红萼的眼泪钻过他们嘴唇的缝隙,涌进两个人的嘴里。那些冰凉的眼泪带着咸味,余浩艰难地咽下一口混合着许红萼眼泪的唾液说,你怎么了,生气了。许红萼摇头,松开了余浩。她掏出面纸擦干眼泪,顺手将面纸丢在脚下。一小股旋风卷过来,面纸翻着跟头越过大街,消失在街对面的阴影里。
第二天中午会议就结束了,余浩把许红萼送上开往另一个城市的大巴,折头往回走。一个擦鞋的问要不要擦鞋,他没理睬,他甚至没有看见对方。两个卫兵守卫在一家军事单位门口,手里扶着步枪,拉出来的刺刀的光芒几乎将他刺倒。“今天早晨,许久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想象一把刀在我心中转动的快乐”突然想到了卡夫卡日记里的一句话。也许那真是一种快乐呢,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面色幽凄。路过一个报摊时,他停下来,买了份当天的报纸。倚着报摊旁边的一根柱子停下来,木然翻阅着手中的一打报纸。许红萼乘坐的长途客车正驶出这座城市,驶向离他越来越远的地方,速度和力量都是余浩无法阻擋和追赶的。它就那样无情的、排放着挪喻的尾气带走了她。余浩的两手快要被冻僵了,两腿发麻。他倚着柱子长长喘了口气,爬上公共汽车,找个座位坐了下来。他的身体因颠簸而抖动,也有可能是情绪的原因,他终于在困倦中沉沉睡去。
回到家钻进被窝暖和了一会儿,他估摸着许红萼也应该到家了,便打电话过去,果然许红萼已经和他一样正躺在床上。她说从一开始就觉得他们应该成为很好的朋友,而不是在两性方面发生什么。许红萼的理由很简单,她已经有了自己的那种朋友,这显然是骗他的。多年不见的、几近陌生的泪水涌出来,许红萼柔声劝慰,但无济于事。余浩让许红萼不要替他担心,说我倒是很担心你呢,表面上看没什么不快乐,事实恰恰相反。接着两人又聊了一番各自的生活,最后到了武忆秋下班快要回来的时间,不得不挂断电话。
此后他们彼此通信,电话联系了一段时间,春天就来了,许红萼那边似乎也忙起来,他们不再通电话。有时是神经质般地彼此打电话问候问候,像被衣服上的静电麻了一下,不经意地就过去了。五月的一个下午,余浩骑车行驶在乌城初夏的大街上,酣畅的阳光笼罩他的全身,他又想起许红萼一次,心情淡漠。
责任编辑:高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