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蝉的苦吟
2020-08-13王倩
王倩
夏至已至,“一候鹿角解,二候蝉时鸣,三候半夏生”。而我只想听蝉。
无论在原野乡村,还是在小镇城市,只要有阴阴夏木,便可闻蝉。如若蝉声从高柳绿槐间流出,声音清越,并不聒耳。有一片林子就更好,盛夏晴日,葉隙闪着点点细碎的光斑,树阴更显浓而清圆,蝉声在头顶织出一张密密的网,傍晚时分,会有新蜕的蝉加入了合唱,它们的歌唱像密集的雨点倾泻下来。或许就是在这样的黄昏里,诗人决定于纸上谈谈一只蝉,他写道:“我们谈谈它/在地下潜行的时间吧/三年?还是十七年?/漫长的等待/贫味又孤单/一只蝉/鸣的响亮的蝉/鲜活亮丽的蝉/在暗夜里/孤寂又平凡 我们谈谈吧/这只蝉/喝一杯清水/把手暖暖”
在古中国,文人们虽然知道“蝉蜕于浊秽”,但有精神洁癖的他们,不书写难以想象的蝉在地底的黑暗时光。诗人们更关注蝉之“造化生微物,常能应候鸣”(许裳《闻蝉》)——新蝉宣告夏的开始,残蝉则吟唱着夏日终章的哀歌。“闻蝉”也就成了诗词中常见的题材,诗人们敏锐的耳朵听得见蝉声在时间里的变化,敏感的心也因之生出涟漪,不遇的失落、羁旅的乡心、叹息流年的感伤,都化为诗人的苦吟。
所有闻蝉而感的诗人中,亡国孤臣的心思最苦。王沂孙在《齐天乐·蝉》中有“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馀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之哀声,周密同一词牌的词中亦有“故苑愁深,危弦调苦,前梦蜕痕枯叶。伤情念别。是几度斜阳,几回残月。转眼西风,一襟幽恨向谁说”的悲音,这些怀有悲愁幽恨的词作,影响元人仇远,他写蝉也是凄苦之调:“朝朝暮暮。奈一度凄吟,一番凄楚。尚有残声,蓦然飞过别枝去。”而与王沂孙、周密同为南宋遗民的林景熙,写《闻蝉二首》,不铺写蝉的种种情状,只写自己听闻蝉声刹那间的心事,短促的绝句带着悠远绵密的苦味。
1279年,元蒙铁骑踏碎锦绣中华,崖山血流染海,陆秀夫背少帝蹈海而死,野蛮竟然战胜了文明,遗民心中泣血,洒泪如雨,秘密哭祭少帝与南宋王朝的士人中,有隐居平阳的林景熙,那时,距他“邅回三舍间”苦读而释褐为官还不到8年。8年间,林景熙眼见风雨飘摇,大厦倾倒,而与南宋一起湮灭的,还有他的入世理想。对故国的眷恋,是埋在地底的火,他在余生30余年都就火取暖:他曾在杨琏真迦掘皇陵后,与人冒死收拾帝后的骸骨,收得残骨两函,埋葬于兰亭山中,并以《冬青花》《梦中作四首》以志之;他将故国之思寄托于山水,重过南宋故宫,书写沉郁苍凉之诗;他归隐后本不问世事,但听说谢枋得拒元而绝食而死,便作诗咏叹……他悲慨万端,这哀恸却并非叹息个人际遇。作为诗人,他人生最后几十年间,像残阳衰柳中发出衰嘶的蝉。
《闻蝉二首》一“伤今”,一“怀旧”。不过,侧重“伤今”的诗里有过去依稀的旧影,而“忆旧”诗中亦有对现时境况的议论,实中有虚,虚实相映,两首绝句篇幅很短,却颇有意蕴,有历史沧桑感和生命的厚重。
那应是夏末的傍晚,白昼渐短,黄昏比前一天来得更早了些。中午灼人的暑气正在消散,太阳在人没有察觉之时缓缓西沉。被苦夏与内心烦忧折磨得清瘦的诗人,悄立庭中,见那槐阴越来越深,自己周身也染上阴阴的绿。蝉声乍响,从树间叶底传来,声音不如盛夏之蝉那般高亢,杳杳袅袅,时断时续,如抑扬变化的弦乐。想那蝉蜕壳羽化后,在阳光下晾晒透明的翅膀,薄如绡的羽翼渐渐变硬,飞向更高处,此后乐音流泻而出,一叠几回,唱得人柔肠百转。在一声声拉得细长的蝉声里,夕阳隐没,霞光尽收,暮色从大地上升起,染上烟草,染上树梢,直到浸染了穹苍。天空幽蓝,蝉声似乎远了,但还游弋于越来越苍茫的暮霭中。此诗从蝉声写起,“宫商”言蝉声有音乐性,第二句中“曳”字有视觉形象感,很传神地写出蝉用尽力气、拉长声音的意味,所描写的必定是衰弱的“残声”;“送”字更有情韵,写出蝉对夕阳似有不舍留恋之意,又隐含伫立听暮蝉、目送夕阳回的诗人形象,而诗人眷眷于怀的南宋王朝恰似已经被黑暗吞没的夕阳。
庭院沉静安谧,诗人有一瞬间的神思恍惚,他大概会想起昔日“都人士女,骈集炷香,已而登舟泛湖,为避暑之游”(周密《武林旧事》,下同)的盛况,想起“多占蒲深柳密宽凉之地,披襟钓水,月上始还”的安乐闲逸,想起“设蕲簟具枕取凉,栉发快浴,惟取适意。或留宿湖心,竟夕而归”的纵情适意……林景熙所在的13世纪的南宋末年,蒙古入侵前夜,国家江河日下,摇摇欲坠,“但这并不妨碍汉人将偏安的杭州城建设成世界上最繁荣的城市,人们在其中沉醉不知归路”(许知远),“直至兵临城下之前,杭州城内的生活仍是一如既往的悠哉闲哉”(谢和耐)。暮色更浓了,忽而又一声残蝉嘶鸣,诗人脑海中的繁华如烟云散去。曾经,林景熙在临安有过出仕的快意、京城游宴的欢愉,种种过往正像南柯一梦,醉生梦死又典雅精致的南宋王朝,也不过是“大槐安国”罢了。而今,曾经四时歌舞不休的湖山胜地犹在,但江山已经易主,林景熙如大梦方醒,只觉一切恍如隔世,只余无尽苍凉。蝉声凄切,仿佛就是因为它们不停歇的鸣叫,催促得夏日葳蕤茂盛的草木有了飘零之意,南来薰风不知不觉从庭院里、旷野中消失了,人间换了西风,风拂起鬓丝,也拂来满襟满怀的凉意。此诗最末一句中“换”字,明言蝉声中季节的轮替,更暗寓时代沧桑与诗人难以言说的凄凉。这样说来,残蝉哀鸣原本是林景熙的心声。第一首《闻蝉》,林景熙闻蝉而感,忆及前尘往事,思绪纷纷,而“梦觉”之后的失落、凄楚与幻灭感,都凝聚在“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凉”字中。
昨日宴宾客,今日华厦倾,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依赖可信持的呢?林景熙的第二首《闻蝉》便从不可掌握的命运落笔,不过,他并不谈及风云巨变,只说自己的人生感悟:时代如此仓促,什么都是变动不居的,原先亲近厚密的人情如纸柔脆,不能承受世态炎凉的撕扯,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更能将原以为稳固如磐石的情意变得轻薄。后世所言“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薄似云,风景疾如箭”,近于林景熙的议论,可见世情浇薄、世事变化并非林景熙一人能感知,只是朝代更替、宋代衣冠或死或隐,这使他的感受格外深沉。往昔不可延续,在不断的追忆中,所有的经历过的像是虚空的梦,发疏冠空,冠上标志着身份的蝉饰已然消失,只有满头白发,安静地诉说岁月的流逝。这两句诗是诗人对现实处境的书写,极具概括力,不过14个字,却将人情与时代、过往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而“纸”“云”“雪”这一组喻象,质地很轻,仿佛生活与经历都失去了重量,而且这些意象颜色皆为冷调的白,“冷白”恰是林景熙的心境。
所谓遗民之悲,悲在“国破家亡,无所归止”(张岱《陶庵梦忆序》),更悲在“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但正如四百年后明朝遗民张宗子所言,“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这等痴人,明知过去再也回不去了,但依旧痴心“梦忆”“梦寻”。林景熙《闻蝉·其二》后两句也是他的“梦忆”,蝉声把他带往记忆深处那些美好的夏日:青山列黛,如水中青螺,碧色可人;水光潋滟,云影徘徊;烟水迷离,一只装饰华美的画船漂游在琉璃世界里,身闲心清。西湖山容水态如大家闺秀,如果山水间只游荡过于简素的扁舟舴艋,总不够端丽雍容。乘画船行于烟波之上,是南宋都城人常有的享樂。耐得翁《都城纪胜》里云:“(西湖舟船)皆奇巧打造,雕栏画栋,行运平稳,如坐平地。”宋时生活的讲究,由一画船可见。不必追随游人去观赏映日荷花,不必笙曲管弦相伴,不必有采莲女漾舟泛歌,只需安卧于画船,清风从水面徐徐吹来,或眠或醒,品茗或清谈都好,直到日渐西斜,江上映出绚烂云霞,白堤、苏堤上,柳树连绵如青幛,断桥边荷叶田田,柳色如烟,夕阳把淡金色的辉光涂抹在高柳上、桥影中、波心里,一天的喧闹跟着热气一起消退,此时,有蝉声唱起,那是一首欢歌,而西湖更清幽了。这首诗以“夕阳高柳断桥”的画面收束,而诗人追忆往昔时心里存着的蝉声,与诗人“此时”听到的凄凉之声,一起演奏“悲欣交集”的生命之歌。
宋末元初诗歌里的蝉声,是亡国悲音,是心灵无处可归、彷徨无地的遗民的哀叹。其实,哀苦的蝉声,从《诗经》的旷野一直唱到后世文人的庭院里。《豳风·七月》里“四月秀葽,五月鸣蜩”,蝉声是季节的标志,也是先民终年劳作生活的注脚;《小雅·小弁》中“菀彼柳斯,鸣蜩嘒嘒”,嘶嘶鸣蝉不已的蝉声里,是因谗见疏的幽怨忧伤;《大雅·荡》中有“如蜩如螗,,如蜩如螗,如沸如羹”之喻,缭乱的蝉声是乱世百姓的哀鸣,更是感慨殷末乱世动荡的叹息。蝉之警人警心,原本有悠久的历史,加之古人误解蝉餐风饮露,蝉便成了文人抒情的极佳载体,有人赞其清洁,不染尘滓,如范云《咏早蝉诗》:“生随春冰薄,质与秋尘轻。端绥挹霄液,飞音承露清。”虞世南《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中国文人人生总有几多失意,由他们的耳朵听来,蝉声格外苦涩凄切,它是失意者心声的外化:捣衣妇人于“肃肃莎鸡羽,烈烈寒螀啼”(谢惠连《捣衣诗》)里听到孤独和相思的苦楚,羁旅的游子在寂寞里闻蝉声而伤感于“一声来枕上,梦里故园秋”(陆畅《闻早蝉》),身陷囹圄的士子闻蝉而咏叹“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骆宾王《在狱咏蝉》)的人世艰险,位沉下僚、沉浮宦海的才子因蝉而抒写“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李商隐《蝉》)的际遇之悲,无力挽留时间的文人叹息“人貌非前日,蝉声似去年”(白居易的《答梦得闻蝉见寄》),更有一生孤苦者自伤自悼“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贾岛《病蝉》)……古人借蝉声表达的含有生命苦痛的诗意,于今读来,亦能“于我心有戚戚焉”。
当然,与古诗词中绝大部分蝉声不同,在我关于少年时期的记忆里,夏蝉声音明亮,甚至可以说辉煌。法布尔的《蝉》一文中说蝉“掘土四年,现在忽然穿起漂亮的衣服,长起与飞鸟可以匹敌的翅膀,在温暖的日光中沐浴着。那种钹的声音能高到足以歌颂它的快乐,如此难得,而又如此短暂”,这样热烈的生命赞歌我曾听过。夏蝉开始歌唱,意味着我和小伙伴们可以享受悠长的夏天了;在回忆里,蝉声与汽水冰棍的丝丝白汽、午后醒神的泡黄瓜的酸味、流过身体的清凉河水,混杂在一起。而当我能听到新蝉的怯懦与残蝉的酸声苦吟,已是人到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