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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终于现出了原形(组诗)

2020-08-13张执浩

江河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菩提树河面上野鸭

张执浩

无题

喝绿茶还是红茶

一大早就纠结于

青山绿水或

残阳如血

都是美,都是

人所不能面对

菩提

菩提树的叶子有点像

我活过半个世纪后还能忆起的

那一张张人脸

每一张都似曾相识

菩提树的根会先往大地深处扎

然后再从黑暗中浮出来

像一些云絮盘踞,裸露

在树阴下。当我站在树下

树梢轻晃,斑驳的阳光洒满

我蓬松的全身。而此时

方圆百里云淡风轻

百里之内的菩提树都有着

几乎完全一样的神情

如果你也像我一样

并不急于转世

就在树下多待一会儿

就会听见一颗果实坠地的声音

那么忧伤,那样悦耳

孤独的房子

建一座孤独的房子

在人迹罕至的半山腰上

你问它有多孤独

它用鸟鸣声来应付你

栽一棵冬青树在屋内

的庭院里,慢慢长

永远不要高过屋顶

山外的人路过山脚

习惯抬头寻找山顶

山顶上的人一天两次张开双臂

朝阳点亮的脸与夕光

擦洗过的并无二致

白墙,布瓦,石板路

干净得好像没有住过人

好像梦中的你才是你

冬日里的拔河运动

我们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拔河

一根绳子的两端

系着岩子河的两岸

东岸是巉石陡峭的山包

西岸是绿油油的麦田

我们在结了冰的河面上

你来我往,缠在腰间

的绳子摆来荡去

渐渐变成了

上游与下游在拉锯

河水在脚下流动

一些力不从心的往事

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流逝

无题

在黑暗中穿衣服

把前胸当成了后背

窸窸窣窣

脱了又穿

在黑暗中看见你

小时候着急的样子

伙伴们在窗外催促

脚步声消逝

在浓雾里

你也一头扎了进去

直到太阳跟前

发现穿反了的鞋子

已经顺应了后退的脚跟

恰当的关系

我不擅长卷舌音和爆破音

但我擅长弹舌音,以此

在人群中辨认

那些同根分叉的树枝

有一年在莫斯科大街

与一位遛狗的夫人相谈甚欢

她的小狗在一旁

羡慕得摇头摆尾

同行的人也羡慕我懂俄语

他们不知道交流是勿需语言的

有一年我差点去了意大利

那里有我远古的亲戚

他们擅长用舌尖把声音送到

歌剧院的穹顶。我

有一顶看不见的帽子

你若听见过蜜蜂的嗡鸣

就能想象它的造型

我会戴着它来见你

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地方开口

说出什么是最恰当的我们

春雷1号

在头顶上炸响的春雷

与从天边滚过来的雷声

效果是一样的

安慰的雨滴洒落

在阴冷的铁丝般的树梢上

如果再密集一点就能听见

有人在树下躬身痛哭

閃电摄下的这每一帧不幸

天亮后都将转述给幸存者

晨鸣的鸟儿还在蹬踢着旧枝

晨起打电话给再也不会接听

电话的人,数字在闪烁

他设置了静音,一张骨灰脸

在闪电划亮的窗口时隐时现

灰的嘴里填满了灰

灰的耳朵里灌满了风声

雪中词

只有这场雪配得上这样

一些词语:纯粹,宁静,飘逸

以及:轻薄,慌乱,无足轻重……

只有站在窗边的人才能体会

窗户的意味,雪在窗外落下

雪花一片一片上下翻飞着

它们身不由己的样子

只有生在死中才能凸显

挣扎者的无力和宝贵

一场大雪从人世间拓下了这样

一些词语:屈辱,绝望,尊严

我在凌晨的窗边端详着它们

我的表情是这些词语的混合体

外面的诗

都司湖的野鸭从来不曾

这样从容地凫动过

一家五口在湖面上来回划水

在水中进进出出,反复

重复着那些相亲相爱的动作

上午的阳光拉长了人民医院住院部

下午的阳光拉长了岸边的水杉树

都司湖的野鸭从上午游到下午

第一次游完了它们的都司湖

无题

凌晨醒来侧耳倾听

世界的静

夜晚的与白天的

何其相似

像一枚镍币

沉浸在冰凉的水中

正反两面纹路模糊

惟有最穷苦的人

才会把手探向许愿池底

给羊羔拍照

你那么小的样子让人想到了无

要是无多好啊,就不会有

往后的辛劳和无辜了

你那么雪白的颜色让人想到了有

要是有多好啊,就不会担心

来到这世上的初衷了

从寻找妈妈起步

到妈妈先走一步

你那么柔弱的样子让人想到了眼泪

调皮的时候想流下来

温顺的时候也想流下来

你那么心甘情愿的样子

多像一根青草粘在嘴角

你甩也甩不掉

你还没有学会吃它

还没有见识过人世间的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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