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九先生二三事

吴念圣

据1952年进平明出版社做编辑的吴钧陶回忆，到该社1955年底公私合营为止，以巴金为总编辑的平明出版社聘请了十多个人任编辑。其实，平明出版社还有过一个社外编辑，其人叫沈仲九，受聘于1953、1954年。1955年沈仲九没有续任，这大概是因为当年2月他被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的缘故吧。

沈仲九，浙江绍兴人，1887年生，长巴金17岁，与巴金的关系可谓亦师亦友。他少时师从徐锡麟，入光复会，在新文化运动中鼓吹新思想，激扬文字，对巴金那时的一代青年有过甚大影响，被曹聚仁誉为“五四运动中转移东南风气的人”和“社会运动的导师”。他崇仰无政府主义，与巴金等一同办过杂志《民众》，并在教育领域里颇有建树。毛一波在他的《写披云并写我其他相关的人与事》中回忆说：“我之认识沈先生即由披云介绍的”，这里说的披云，即梁披云。文章接着写道：“记得小西门的陋室中，有好些纯正的青年来往，那便是吴朗西、郎伟、吴克刚、李芾甘等，他们均一致尊沈为先生的。”还说：“披云后来在泉州创建黎明高中，显然受了他的沈老师的一些影响，而把理想与实践结合得更为明快。”沈仲九中年过后，作为幕僚参政于地方，尝试各种改革，前后约15年。沈晚年亦与巴金有交往。据《巴金日记》所记，1962年11月18日沈携妻胡琬如访巴金，受赠《巴金文集》；1965年2月1日和1966年1月2日，沈与韩祖琪同访巴金。1968年，沈仲九逝于上海。

对于这样一个历史上比较重要的人物，一般人知之甚少，且多有讹传。由于父辈的交谊，我非常关注这位沈先生（我们家叫他“沈公公”），致力于其年谱编写，现从我所编写的年谱中列举三件小事。

主编《教育潮》

《教育潮》是浙江省教育会发行的月刊，前身为《教育周报》。《教育周报》创于1913年4月1日。当时浙江省教育会会长是经亨颐，他非常欣赏沈仲九。据《经亨颐日记》（以下简称《经日记》）1918年12月25日所记：拟另请沈仲九任周报编辑，将现主编何竞明之薪分出30元给沈。到了下一年的1919年，经沈二人频频互访，商谈改周报为月刊之事。此年4月25日出版的《教育潮》第1卷第1期（据《经日记》，实际上他5月16日才拿到此期杂志）封二上明记：“主干沈仲九”。沈主编《教育潮》到1920年2月为止，时间不算长。但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不仅组稿编辑，自身也写了《德莫克拉西的教育》《怎么样对付新旧思想》《青年的自觉》等多篇文章。此外，他还有很多著文发表在《星期评论》《建设》《中华教育界》等杂志上。其中，他写的《我底人生观》影响很大。如太虚大师在他的《近代人生观的评判》里将沈仲九主张的人生观与陈独秀、刘经庶、托尔斯泰、蔡元培、泰戈尔的主张进行比较、分析、批评。又如俞秀松在其1920年6月27日写给沈仲九的信中说：“你那篇《我底人生观》，不知唤醒多少梦，就是我得益于这篇文章也不小。”当时，经亨颐又是浙江一师校长，他曾设想聘请沈仲九到该校任国文教授（据《经日记》4月30日）。结果沈虽未就任该校专职，但常去演讲甚至代课，还积极支持该校学生反抗强权的运动。

得到陶斯咏的爱慕

1920年秋，湖南一師从全国招募热心教改的教员，浙江有沈仲九、夏丏尊，湖北有余家菊、陈启天，湖南有匡互生、孙俍工、熊梦飞、舒新城等应聘。在此，沈仲九与陶斯咏邂逅。此前，沈仲九已两度亡妻。陶斯咏（1896-1927），湖南湘潭人，周南女中师范科毕业，时为周南女校教师，与向警予、蔡畅并称“周南三杰”。她参与长沙的文化书社活动，曾任湖南学生联合会与湖南各界联合会副会长，与毛泽东有书信来往。陶1921年在南京金陵女大进修后到上海，进中国公学中学部任教。此际，与沈仲九成为同事，遂成为沈的第三任妻子（据沈长兄沈伯珊1936年编题为《八字簿》家谱）。1923年春，沈陶二人又赴湖南，任教于湖南一师，不过仅一个学期便同返上海。因为此年8月，沈仲九受聘到上海大学中文系（系主任陈望道）任教了。1925年秋，沈陶二人赴日游学。1927年4月，北伐军攻占沪宁，成立南京政府，李石曾等策划在上海成立国立劳动大学，并创办《革命周报》，急招当时在日的沈仲九回国担当重任。5月初，沈出任《革命周报》主编（一月后辞职，毕修勺继任）。5月13日劳动大学筹委会举行首次会议。5月14日陶斯咏去世（据上述《八字簿》）。6月9日沈仲九被推聘为劳动大学劳工学院（那时劳大只有这一个学院）院长。

沈仲九的第四任妻子胡琬如（即胡斌，1897-1993），湖南长沙人，1927年9月19日任国立劳动大学附小主事（即校长）。沈胡相会大概就在这个时期吧。但二人结为伴侣则在沈仲九德国留学回国、匡互生去世的1933年以后了。

协助陈仪策划起义

无政府主义者是主张无政府的，自然理应始终站在政府的对立面，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也身处有政府的社会里，都会面临着如何处理与政府、与当权者的关系这个难题。如巴金对于1934年沈仲九到福建给省政府主席陈仪当幕僚是持批判态度的。虽然沈仲九是一直坚持不当政府命官、只给陈仪当幕僚的，但实际上，要完全划清公私是很难的。

1948年6月30日，陈仪第三次出任封疆大臣，到浙江任省政府主席（前两次先后为福建、台湾）。当时，沈仲九已被国民党当局视为左派，陈仪赴任前，陈立夫要求陈仪“这回沈（仲九）先生可不要带去了”。陈仪是沈仲九内兄（陈仪原配沈蕙为沈仲九堂姐）。陈非常信任沈，而沈亦被称为陈的智囊和理论权威。结果，在浙江，沈还是给陈当了私人顾问。他在浙江做的最重大的一件事就是协助陈仪策划起义。

陈仪到浙江不久，7月下旬，原上海大学学生、长期在陈仪和沈仲九手下工作的中共地下党员胡允恭（胡邦宪，1902-1991）便根据中共华东局城工部负责人吴克坚指示，到杭州争取陈仪起义。配合他工作的还有胡允恭妻子陈桓乔和谢筱乃。同年八九月和翌年1月，胡多次赴杭，与陈仪及沈仲九会谈。只可惜陈仪错以为手拥重兵的汤恩伯（陈仪的学生）会与他共同行动，结果被汤出卖，1949年1月23日，陈仪被捕，后被押送台湾，1950年6月18日被处以死刑。对陈仪，我们党的评价是肯定的。中共中央统战部1980年6月9日的文件中称他是“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贡献出生命的爱国人士”。

沈仲九得到陈仪被捕的消息后迅速躲藏了起来，得以虎口余生。据毕修勺幼子毕克鲁说，沈还在他家避了几天风头。1951年，沈作为特约编审参加中华书局《辞海》的修订工作，负责社会科学方面的词目，为期两年。时任中华书局总编辑舒新城乃是他湖南一师、中国公学中学部的同事。1953年，中华书局停聘后，沈仲九受巴金之邀担任了平明出版社社外编辑。胡允恭也没有忘记这位对国家有贡献的党外人士。1954年11月23日，在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授的胡允恭不顾自己身处被停止党籍的窘境（1983年1月，经当中共中央书记处批准，胡恢复党籍，党龄从1923年算起），写下《关于沈仲九问题的几点意见》，送交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1955年2月沈仲九进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当与此有关。

（本文根据作者2019年10月19日在第13届巴金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稿修改而成）

（作者为日本早稻田大学特聘研究员）

责任编辑 杨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