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家钱香如与游戏书社

柳和城

清末民初，上海有多种冠以“游戏”字样的报刊，如《游戏报》《游戏杂志》《游戏新报》和《游戏世界》等，殊不知还有一家称游戏书社的小书局，1915年秋出现在南市三泰码头敬安坊内。它以发行各种游戏书籍相号召，经理钱绍芬，字香如，以字行，是一位年轻的魔术家，他的经历与他魔术家身份一样奇幻。

留学生出身的魔术家有多重身份

钱香如，浙江吴兴（今湖州）人，1890年生于苏州，出身富商家庭。曾游学欧美，归国后先后供职于上海礼和洋行与英商连纳洋行，民国初任连纳保险公司华人经理，这是他的正业。他又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才子，诗词、书画都有一手，尤其对游戏娱乐，无所不玩，自称“游戏学家”。留学期间，钱香如迷上西洋魔术，结合中国古彩戏法潜心研究，著书多种，这是他的业余爱好，却成就了他魔术大师的桂冠，被推为中国魔术研究会会长。他曾撰小影自题诗云：“诗云子曰鼻头揩，锦绣文章八股佳。笑我只谙游戏学，输君窗下把头埋。”活脱脱一位游戏学家的自画像。

1914年7月8日上海群学会集会上，钱香如与日籍催眠师姚某合作表演催眠术，引起观众好奇，他特撰写文章介绍表演经过，公布催眠术的某些奥秘（《申报》1914年7月16日“自由谈”）。他与一班文人颇有交往，诗词歌赋，长短文辞经常披诸报端。魔术，中国古已有之，称戏法。清末以来西洋魔术传入中国，二者结合，魔术成为一种喜闻乐见的民众娱乐游戏，并形成中西合璧的特色。但专门的魔术书却极少，旧式文人耻于此道，不屑一顾；民间艺人缺乏科学常识，提高乏力。钱香如作为留学生出身的洋行高级职员，又家庭富裕，能厕身其间，着实值得称道。他的第一本魔术书《游戏科学》，1915年3月由上海锦章图书局发行，预售广告云：

钱君香如深于科学经验，而又富于游戏思想，所著游戏文章，散见于《繁华杂志》及《七日周刊》者，俱为有目共赏。此书为其钩心斗角之杰作。五年前《图画日报》曾载数十则，大受各界欢迎。兹经钱君牺牲六载精神，得将全书告成。计分四大卷，由浅入深，共有数百余则之多。根据科学原理，演成奇妙莫测之游戏。每则均绘精图，无论何人一览了然，并可随时试验。卷首有天虚我生、定夷、老谈、华魂、海上漱石生诸大名士序文，及各种游戏照片十余帧。卷末附游戏笑话数十则，读之令人喷饭。并请名画家沈泊尘精绘游戏封面四幅，洋洋大观，诚近游戏界之特别奇书也。每部定价一元，兹因普及社会教育起见，特印预约券一千纸，全部四册，只收工本大洋五角。外埠函购以邮票作价者，概照九五扣算，每部加寄费五分。欲购从速，额满仍照原价。现已付印，准阳历三月内出版。

总发行所 上海棋盘街中市五马路口锦章图书局启

（《申报》1915年1月18日）

天虚我生，即陈蝶仙；定夷，即李定夷；老谈，即谈善吾；海上漱石生，即孙玉声。他们都是当时著名小说家或报人。沈泊尘，漫画家，创办《上海漫画》杂志。有这些文人墨客为其张目，新书自然增色许多。钱香如的第二部魔术书叫《魔术讲义》，1915年4月也由锦章图书局出版。广告云：“钱香如君所编之《游戏科学》出版以来，人人道好，个个称奇。兹应社会之要求，又编《魔术讲义》单行本。其载大魔术数十余套，小奇术不计其数，措词醒豁，图画精详，且插无数滑稽谈，阅之，足以愉目赏心，大增智识。”（《申报》1915年4月30日）其中一些魔术曾刊于锦章图书局出版的《繁华杂志》，备受读者嘉许。此书汇集中西魔术于一体，便于推广普及，也采用发售一千张预约券形式。销售似乎不错，几个月后即再版，而版权页已标明出版者为上海游戏书社，经理人即是钱香如。魔术家摇身成了出版家。《申报》《新申报》等报纸刊出“钱香如先生编《魔术讲义》出版”广告，则说：“《魔术讲义》为香如先生得意之作，种种优点早已脍炙人口，毋用夸述。销数之广，殊出意外，今已再版出书。凡向本社现购此书，每部除书附赠特别优待券外，另赠《天胜娘魔术真相》一册，借资参考。前此售出者，概不补赠。兹定一千部为限额，额满不得援例。”

《魔术讲义》目录如下：

〇魔神之帽〇手帕作怪〇火遁金表〇千变万化〇分身奇术〇无中生有〇骷髅讲话〇飞人不见〇鸡蛋变鸽〇捉奸趣影〇耳能听字〇空中悬首〇神怪吓退〇兔子吃兔〇橘米互易〇妖异之茶〇皮球变色〇瓶杯来去〇碎蛋还原〇墨水变鱼

世界唯一之大魔术〇活鬼出现〇红粉骷髅〇天花乱坠〇移花接木〇画中爱宠〇肢解活人〇头颅对调滑稽魔术六套〇口吐动物〇翻转面皮〇老鼠偷蛋〇小孩出须〇方桌变长〇两人变三（《申报》1915年10月15日）

目录还写道“小戏法无数，不及细载”“每部一厚册廉价八角”。天胜娘，名松旭斋天生，日本明治时代著名女魔术师，有“魔术女王”之称，清末民初多次来中国演出，对我国近代魔术的发展有过重要影响。钱香如的附赠品《天胜娘魔术》，将她的魔术解读、记载，包括“万物魔橱”“魔法之樽”“空中少女”“奇絕之屏”“球棍曲艺”“水中群鹅”“空袋摸蛋”与“大飞人头”等数套戏法，“洋装一册，随书奉送”。钱氏无疑做了东洋魔术的直接传播工作。

1915年秋开张时的游戏书社，设于上海南市三泰码头敬安坊，是一家经理、编辑、著者“三位一体”的弄堂书局。《魔术讲义》介绍的魔术，有一些名称不太雅观，带有噱头，但总体上是健康的。

钱氏的书无疑对中国魔术发展产生过有益的影响，游戏书社为魔术普及也作出了贡献。

科学魔术轰动上海滩

钱香如的魔术技艺和他的魔术书成功发行，得益于一位朋友的帮助，那就是魔术天才莫悟奇。莫悟奇比钱香如大几岁，出身苏州贫寒之家，在上海一家纸扎店学徒，喜爱魔术，每有外国魔术师表演，必去观看，回来模仿。后来在别人戏班里打杂。一次堂会演出，钱香如与莫一见如故，成为莫逆之交。两人经常共同分析外国魔术节目，互相切磋技艺。钱极力劝莫自立门户，并资助他制作道具。莫氏终于在1908年正式挂牌，成了上海滩第一位职业魔术师。

莫悟奇拿手的节目就有“穿心美人”“一人化三”“飞人造型”“渡来渡去”“水中出鸭”等，与钱香如书里的魔术极为相似。谁教谁在他们之间已经显得不重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人已配合默契。钱毕竟是喝过洋墨水的才子，在著书立说上当然胜过莫氏一筹。钱香如的大型科学魔术1916年秋曾先后两度公演，轰动演艺界，其中与莫悟奇的帮助也是分不开的。

第一次在南京西路夏令配克大戏院，1916年9月30日至10月2日，连演三晚。节目有“棉花成兔”“鸡蛋变鸽”“天神作法”“万国来朝”“大变活蛇”“满台飞水”“吞炭吐火”“一人化三”“空中钓鱼”“鸟笼灭形”“镣铐自脱”“火烧美人”等等，号称“各种奇术，名目繁多，每夜更换，大有可观”。报纸广告称钱香如“曾读《魔术讲义》与《游戏科学》者莫不知之。盖一著作家也。顾其著作皆蓄游戏性质，与其余著作家截然不同，故人又称之为游戏家。然其人时而平去入为诗词家，时而爱皮西地为外交家，时而大言炎炎为大文家，时而小言詹詹为小说家，于是乎乃成一不可思议之人物矣。予谓钱君实一魔术家也。”当时外国魔术家天胜娘、戈尔登来沪演出，红极一时，“未闻华人中有与上述二氏并驾齐驱者。钱君有鉴于此，兹应夏令配克大戏院之聘，顾牺牲其数年心得，一示国人。俾知吾华人中固大有人在也。”（《申报》1916年10月2日）可见演出实为国人扬眉吐气之举。莫悟奇与著名新剧演员钱化佛、徐哈哈等，以及中国魔术研究会全体会员参加助演，盛况空前。魔术界乃至整个演艺界一颗耀眼的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第二次，自1916年11月8日晚起在三马路大新街民鸣社剧场，连演三场。民鸣社广告云：“今晚礼请全国闻名《魔术讲义》著作者、中国魔术研究会会长钱香如君，准演新奇魔术”。广告诙谐有趣，又云：

请看钱香如君又来捣鬼

钱香如君，捣鬼专家也。裴眩人故智，顺倒皂白淆乱阴阳，使观者不知不觉，坠其玄中。不惜费金钱破工夫，以一睹其捣鬼手段，归而语人曰：此中国唯一无二之大魔术家也。咦！是非捣鬼界之別开生面者欤？

钱君曾一现于静安寺路之夏令配克戏院，中外人士交口称誉，谓其魔术实足以凌驾欧美魔术而上之。本社□年曾聘美人戈尔登演术，备受顾客欢迎。钱君以华人而其技乃与戈氏异曲同工，未始非吾国魔术界之特色。故特挽请于赛马期中，奏技三日，准贡其最近发明之作，展前此所未尝奏演者。为长时间饷我顾客。本社地址之合宜，座位之宽适。得钱君魔术之新奇，手段之敏捷，佐以本社戏剧之高尚，布景之别致，足称三绝。钱君非寻常轻与登台之魔术家比，愿诸君毋失之交臂也。（《申报》1916年11月8日）

早期话剧称新剧，民鸣社则是以郑正秋为首一批新剧演员组成的剧社。他们的剧场以演出新剧为主，客串魔术，并由他们做广告，体现了演剧界同心协力提倡这种新颖娱乐形式的精神，为市民所欢迎。

新星陨落与游戏书社结束

钱香如的人生轨迹，经常在才子、艺人、洋行职员和书局经理之间自由切换。他的多次公演科学魔术，当然为他的魔术书打开销路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1916年，游戏书社离开偏于一隅的南市冷角落，迁至闹市区英租界派克路（今黄河路）12号。虽则还未进入棋盘街四马路书业商圈，但证明它已在上海书业站住了脚跟。

这一年，游戏书社出版了钱香如一部文集《香如丛刊》。封面画的是仕女图，一班文友撰写弁语为其捧场。有的称赞作者文辞，“宏篇巨制，极洋洋之大观；寸简尺书，皆奕奕有生气”（李东埜）；有的与《魔术讲义》作比较，“此丛刊之体裁，纵或有不同，而其笔致之飘逸，心思之智巧，说明之简当，绘图之精致，同出一作者之手，当无有不同者”（仇铁仙）；有的介绍内容“篇分十类，历观诗词歌赋，各抒子建之才；滑稽诙谐，佥得东方之妙；驰妍抽秘，记事则包括古今”（魏醒厂）。孙玉声的弁语提及钱香如的生平：“钱子香如，浙人而产于吴者也。幼歧嶷，长而寝馈于古今传奇，杂说百家之书，故其为文，轻倩流利者有之，庄严璀璨者有之，哀感顽艳、突梯滑稽者亦无不有之。……积若干年，得八万余言。乙卯之冬，付诸剞劂，因以《香如丛刊》名而剔为十类。”1917年10月，钱香如又出版了一部简便魔术《实验游戏法》。这部“魔术研究会审定”的“钱香如先生新著”，广告介绍其内容云：

历新领异 与众不同 寻常物件 变化无穷 纸牌铜币 各显神通

火柴绢帕 巧夺天工 不需器械 手法玲珑 神出鬼没 克奏奇功

措词尤妙 滑稽之雄 阅者不信 请证书中

每部一册，定价六角，特价四角。五千部为限，欲购从速。游戏书社发行。

经销处 棋盘街锦章书局，四马路国华书局，各埠大书坊均有出售。

（《申报》1917年10月9日）

1917年后，游戏书社出版过三部非钱香如著的小说：朱瘦菊著《此中人语》、孙玉声著《新推背图》、李东埜著《侠女花弹词》。商务印书馆1918年版《上海商业名录》一书，不仅“书”类著录有游戏书社，而且在广告页刊出了它的一幅广告，包括钱香如著的五种书（《魔术讲义》《天胜娘娘魔术》《香如丛刊》《实验游戏法》与《游戏科学》），加上上述三种小说。这可能是游戏书社的全部出版物。

1918年春夏之际，钱香如去杭州游玩，不幸染上不明传染病，回沪后竟一病不起，医治无效而于6月中旬去世，年仅29岁。6月18日《申报》以《魔术家之幻化》为题，报道了这一不幸消息：

中国魔术家钱香如素负盛名，曾游学欧美，归国后除研究催眠等术外，並任连纳洋行丝楼职务。讵于日前作武林之游，适值杭垣时疫盛行，钱君竟遭傳染，扶疾返沪，由某西医进以药水。因白痱不能透发，业已身故，年仅二十九岁。据云本年春间，曾向美国购定魔术药品甚多，价值三四千金。現已到沪，目下售去可照定价获利倍蓰云。

新星陨落，朋辈为之震惊，魔术家、才子英年早逝，人们为之痛惜。时历三年的游戏书社当然随之结束，从此淡出上海书业。

然而，钱香如的魔术书并未销声匿迹。30年后的1946年，一部书名《魔术真传》的书由上海震华书局出版，版权页署：作者钱香如，校者马迹山农，出版者震华书局，总发行所上海四马路正风书局。翻开内封，静安室主题签“实验游戏法”几个字，赫然在目。“百折不挠”“饮茶离鼻”“纸牌摸点”“纸线挂瓶”……一个个精彩的小魔术展现眼前。原来就是1917年钱香如所著《实验游戏法》的翻版。《魔术真传》1948年4月再版，人们没有忘记当年与莫悟奇齐名的魔术师，其时莫氏正红遍上海滩。

几十年又过去了，钱香如的名字仿佛真的被人遗忘。上海或浙江的各种人名词典找不到他，出版史有关书籍也不见当年的游戏书社，只有在记述莫悟奇的传记文章中还隐约能见到钱香如一鳞半爪的身影。中国魔术史有否成书问世，不得而知，但愿会有这位民国初年魔术新星和他的魔术书的一席位置。

2019年12月于上海浦东明丰花园北窗下

（作者为文史学者）

责任编辑 王 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