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手术医生的诗歌剖析
2020-08-13邢昊
邢昊
邱红根诗集《叙述与颂歌》的自序中,有这样几句话,说得非常干净而简洁。“写诗是一项悄无声息的工作,是纯粹的私人化行为,是我自己的事情。”是的,邱红根的诗歌写作方式和他给病人做手术一样,始终是默默地、认真地、过细地进行着。尤其是他2005年以后的写作,更接近于诗歌的本质,也更接近自己。我所说的诗歌本质,是指一种踏实、沉稳、纯洁、朴素的语言内核。我所指的接近自己,是指真正属于邱红根自己的独特的叙述和呈现方式。他的这本诗集,是世界在他的内心图像中缩减以后的产物。从邱红根和事物的关系来看,似乎出现了两个邱红根。一个是手持手术刀给病人手术的“邱一刀”,这个他是具体的现实。另一个就是写作意义上的、属于诗歌的邱红根。也就是说,一个是现实的他,另一个则是精神的他。两个邱红根在《叙述与颂歌》这本蛮有意味的诗集里相互遭遇,有时撞个满怀,有时擦肩而过,有时相隔彼此。这里面的去留两可,以及从中升华出来的距离感、视野和心境,凝练而集中,朴素而干脆,毫不拖泥带水。实际上,对手术医生“邱一刀”来说,那一个个患病的血肉之躯,就是他进行“创作”的“白纸”,那把铮亮而锐利的手术刀,就是他的“钢笔”。对于诗人邱红根,诗和事物就是一回事。而当他的病人因病魔发作,他再也无力妙手回春,病人真正死去,肉身归于尘土时,邱红根又深感诗歌和生命其实并不是一回事。这样一种自我与超我,现实与精神,文本与超文本之间的交错复沓、折叠再折叠、合上又张开的复杂过程,的确形成了一种超然而又必然的字词奇效。我个人觉得,《叙述与颂歌》中最精彩的是最后一部分。邱红根虽然在诗集的前半部分写了好多佳句,但总的来讲,还只是一种表象的游移和对诗歌的图解,借物言志,借景喻理之类的东西,我个人反正不大喜欢。诗歌就是诗歌,它承载不了任何强加给它的负荷。可喜的是,邱红根2005年以后的诗歌,则是一种纯粹意义上的自然叙述和呈现。正如他投射到这些所叙述的事物身上的是另一个超我一样,这些句子里大量出现了他作为一个诗人矜持的、精细的、顽皮而可爱的东西。
“用下雪的方式迎接我们/在春天显得多么不合情理。”(《一场不合时宜的雪》)开头的这两句,单从体验和经验来看,似乎来得太突然,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春天在用下雪这样不合时宜的方式来迎接我们,显得非常残酷。它不是花朵的美丽和春阳的灿烂,而是一种无情和冷漠。直到我们阅读完全诗后,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邱红根为我们布置的这场雪,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入侵者。这个入侵者并不怎么令人讨厌,它是美丽的精灵,它晶莹、圣洁,这是一切颜色都无法达到的一个终点。这场盛大的雪,不仅仅是一场淋漓痛快的覆盖,它飞舞和颤动的,是高贵纯洁的灵魂。
“一场盛大的雪/从经验之外出发/在屋顶、树枝、河流和/大地上蔓延……”(《一场不合时宜的雪》)雪,只是邱红根诗歌的一个喻体和载体,他让雪给自己插上一双翅膀,神奇地飞翔和跨越。这使我想起拉康的一个断言:“现实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是词语的。”拉康在这里处理的不是一个对立,而是一个跨度。邱红根其实也是。他的这场灵魂之雪,偏执而锐利,坚定而有力,其壮阔的场面并没有被柔软的叙述给稀释掉,它有着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品质。其实,表面柔美的雪里边,早已经包含了沉痛的情伤,包含了“人类情感的急迫性”。邱红根在天性上并不趋向于美学和语言的暴力,即便是他在体现极端和无比沉重的东西的时候,他的本性也是优雅和精细的。这一点上,也许与他手术医生的职业有关。
“我六楼的房子,坐南朝北/有很好的采光/后来,见钱眼开的小区老板/不顾我们的反对/见缝插针/拆掉绿化带/赶走鸟声和花香/硬在楼房之间,塞进/另一座楼房……”(《阴谋》)邱红根把这首诗叫《阴谋》,可是,阅读完全诗后,我们发现并没有那么严重。当然,有时候阴谋的重量是非常轻的。这些落到实处和深处的东西,矜持的、个人化的、毫不虚张声势的生活里的骨头,就这样平静地显现了出来。带点冷幽默,带点超然,带点反讽。作为一个诗人,在其诗歌表达上,都有一个自己的姿态,对于邱红根来讲,这是一个相当引人注目的特质。正因为这一点,我们才能很直接地进入他所营造的诗歌氛围里。
“这是一次幸福的旅行/从东方至西方/所有的高山和海洋/因微缩而变得平坦……//在今天,我多想变成一只幸福的虫子/和你一样,背着沉重的壳儿/目光短浅,用匍匐的坚守/丈量东方和西方的距离/去保留大地的完整”(《一只甲虫横穿世界地图》)我们仔细想想,当诗人像一只笨拙而可爱的甲虫一样,憨态可掬地横穿世界地图时,对诗人自己来说,背着那个沉重的壳子,是多么的坚强呀。为了保留大地的完整,诗人每迈出一小步,都是那么小心翼翼。那个沉重的壳子,是诗人所有坎坷的累加,而并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重量。当诗人能够心平气和地写出自己和甲虫一样的憨态时,应该说他的诗歌就已经胜利地闯过了情绪最激荡的时刻,转而使诗歌回歸到了本原,变得舒缓下来,沉淀下来。甲虫的旅行是多么辽阔,而又是多么果敢呀,这是因为它难能可贵地保留了大地的完整。邱红根诗歌的令人激动之处,似乎就在于这不经意的对普通事物的奇妙发现中所呈现出的平凡和内在的不凡。他时时提醒着读者注意那渺小的非凡和细微的宏大。手术刀虽小,它挽救的是一个个生命;诗歌虽微不足道,它提升的却是一颗颗灵魂。
“让我们省略所有的形容词和副词/只保留动词和名词/比如爱//让我们剪除句子中的枝枝蔓蔓/删除复杂的语法结构//比如虚拟语气//从今天开始/我们仅仅用简单句表达思想/比如我爱你/是爱让我们变得如此直接/爱,让我们放弃一切技巧……”(《简单句》)这首诗,明确地向我们阐明了邱红根的诗歌原则和创作立场。反对虚张声势,反对虚情假意,反对故弄玄虚,一切从真实出发,一切从简单出发,省略所有形容词和副词,取消虚拟和技巧,回归到本真的诗歌“老巢”中去,扎扎实实地去表达真情、真爱和事实的真相。这样的表达方式,像一瓶纯洁甘甜的矿泉水,要多爽有多爽。邱红根的许多诗歌,就是这样非常简朴而和谐地达到了与读者的共鸣。
在灯影峡,在一片江水的沉静中,在宾馆微弱的光线下,我认真地阅读着邱红根的这本诗集,开始进入一个非常状态,开始有了一种无比的幸福感和优越感。“今天是星期六,晴/读了一整天的诗/读到好诗时,我用铅笔划上一个“√”/读到坏诗时划上一个“×”/盲目的生活,因为这两个小小的符号/变得简单……”(《日记:11月26日》)也许,正是邱红根这种表层简单,实则深刻的诗歌叙述,使得他与其他医生们的生活完全分开,使他的生活层次达到一个必须的高度。
诗歌一直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就像邱红根的皮肤、血液和头发,紧紧地、亲切地贴着他。在诗歌写作的征途中,邱红根在成长,相信他能带给我们更大的愉悦。听,邱红根写完一首诗后,又“幸福地尖叫了几声”……愿这样的幸福能够常常伴随着他,感染他手中的手术刀和钢笔,也感染我们普通的心灵……
责任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