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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场·闪退·复出:“青春三部曲”的恋爱叙事

2020-08-13张逸云

文教资料 2020年14期

张逸云

摘    要: 本文从叙事学角度出发,将“青春三部曲” (《青春之歌》《芳菲之歌》《英华之歌》)的恋爱叙事,作为整体研究对象。选取与卢嘉川这一角色密切相关的三个叙事结点,分析其“出场”“闪退”和“复出”对于两个恋爱三角序列(林道静—卢嘉川—余永泽、林道静—卢嘉川—江华)变动的具体角色功能。

关键词: “青春三部曲”    恋爱叙事    卢嘉川    角色功能

相比“十七年”时期风靡全国的《青春之歌》,杨沫在新时期创作的续集(《芳菲之歌》《英华之歌》)则反响平平。《青春之歌》在“十七年”语境下,是相对完整的。续集如何通过叙事,弥补某些遗憾?将“青春三部曲”的恋爱叙事作为整体,审视卢嘉川的“出场”“闪退”与“复出”,可以剖示小说作者重写“青春”的努力。

一、卢嘉川的“出场”——余永泽的“变坏”

相比林余二人在暴风骤雨中的浪漫相识,林卢之间的第一次相遇被安排在秋日斜照、叶影斑驳氛围中的休息室。充满暴风骤雨式与跳崖式的传奇性叙事,使余永泽的出场闪现出骑士光辉。而卢嘉川的出场则使浪漫建构被瓦解,日常性的感召叙事将传奇叙事的刻意雕琢冲淡。何以曾经的救命恩人余永泽,在林道静眼里越变越坏?这与卢嘉川的出场有何相关?

卢嘉川虽然与余永泽接触不多,但其影响间接作用于林道静对余永泽的主观评价中。卢嘉川以启蒙者的姿态介入林道静的生活,此后不断作为引导者指导林道静走向革命的道路,这是卢嘉川的重要角色功能之一。当道静的思想开始倾向革命,她情感的天枰也相应发生倾斜。因此,从卢嘉川的“出场”到余永泽的“变坏”,通过“中介者”林道静形成了一条间接却不乏严密的因果链。

表面上“林道静—余永泽—卢嘉川”这一爱情三角序列的变动,绝非一场谈情说爱式的恋爱拉锯战。其实,卢嘉川从未和林道静正面谈过恋爱,甚至在两部续集中,二者的正面交谈始终克制在革命话语之下。浪漫性的建构却最终消融在日常性的感召叙事中,使偶然邂逅成为虚假表象;不以爱情话语作诱饵的卢嘉川却能深得美人心,似乎与正常情感逻辑相悖。然而其背后却隐含着深刻的必然性。

首先,卢嘉川与余永泽,是被编码过的有关“勇敢/懦弱”“无私/自私”的二元对立。革命的分明立场与恋爱的排他性同构,都要求林道静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如果将二者间的较量解读成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与无产阶级革命者的深层对立,那么林道静视角中人物好坏之分则尤显重要。卢嘉川对林道静的改造,从她对余永泽眼睛的直观感受落差中已可见端倪,而后由表及里,她越是发现余永泽的坏,越能反过来证明自身的成长。

再者,代表革命一方的卢嘉川,面对始终处于名花有主状态(前有余永泽,后有江华)的林道静,使用恋爱话语必将遭受伦理质疑。革命的启蒙话语,使林道静在思想觉悟上洗心革面的同时,实现情感倾向的转移。

以卢嘉川被捕后林道静再次经过余永泽家门的片段为例,初版本以“惶惑”“说不出来的感情”“凝望”①(306)”等词,含蓄表达道静的感情眷恋。但“惶惑”一词的使用,使其可能遭受以“革命动摇”为质疑点的批判。在重印本中,已经“闪退”的卢嘉川再度出场。只是,这次的出场方式由此前的“正面出场”,变成了一种经由道静指认才能被引出的“侧面出场”——“要不是他(余永泽),卢嘉川也许不会被捕的”②(392-393)。道静责难余永泽的理由在于,肃清当天余永泽没有留下前来避难的卢嘉川。至此,卢嘉川以十分仓促的方式退出林道静的视野(本文称之为“闪退”)。卢嘉川的真身缺位,使林对余的情感发生转变为“憎恶、懊恼与悔恨交织在一起的情感”。如此明朗化的表达,是由于道静将卢嘉川的“闪退”与余永泽的“不对”建立因果关系。一旦救命恩人变为卑鄙小人,分手的决定就变得合情合理。可以说,卢嘉川侧面出场的叙事,使林道静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间的关系,从摇摆不定的状态过渡为断绝往来的坚决。

二、卢嘉川的“闪退”——江华的“获胜”

卢嘉川的“闪退”不仅推动了林余关系的决裂,还意味着江华因其引导林道静改造的叙事需要而出场。如果说在余永泽—卢嘉川的选择中,后者胜出是必然性的叙事的话,那么当卢嘉川—江华这组选项被并置时,林道静的爱情选择构成了真正的两难困境。作者调解这一叙事尴尬的策略是,让二人在林面前依次出场,出场的序列在理想状态下,要求与道静的成长史呈同构关系的同时,还与爱情叙事的线索暗合。

已有学者敏锐指出江华“提前出场”和“长期缺席”间的问题③,更令人困惑的是,“既生瑜,何生亮”?或者说,为何不将卢嘉川和江华作合二为一的叙事处理?其实,这是由于二者的叙事功能不尽相同。

从身份角度进行分析,二者的真实身份虽然都是共产党,但多重身份间的置换和真假姓名间的犹疑,都构成了文本深层的潜在差别。戴锦华认为,“他们/知识分子一旦为党所承认、所接纳,党员便是他们唯一的身份,这一身份将永远地置换掉知识分子这一可疑而暧昧的名称”④(203)。在显文本中呈现为“改造完成时”的卢嘉川,一旦被还原成过去时,潜在的知识分子的出身阶级就浮出了历史的地表——“卢嘉川是河北乐亭县一个乡村小学教员的儿子”①(145);江华本是工人阶级出身,后来“造了一张假文凭,考取了北京大学的哲学系”①(254)。如果说前者的身份是在“史前史”的改造中被置换成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话,那么后者将工人阶级出身置换为知识分子的反常行为亦非无端之举。小说作者根据阶级进步性的逻辑推演,江华在底层身份上的先天优势,使其占有领导上的优先权。这一优先权在南下示威时已见分晓,李孟瑜是南下总指挥,当他带领正面战场的时候,卢嘉川只能在暗处进行斗争。

在这部小说作品中,“身份”不仅以出身作为表征,还呈现于对人物的指称中,尤其以假名作为对多重身份的直接指认。有趣的是,李孟瑜无论与道静相遇还是恋爱,自始至终都带着假名(江华)。戴愉(又名李天民,化名郑君才)与王晓燕恋爱时亦是如此(晓燕称之为“君才”)。卢嘉川的真名只在被捕前被不时切换为“冯森”,相比前者显得明朗化。从林道静一口一个“卢兄”的亲切呼唤中,流露出对这一坦诚人物更亲近真挚的感情。因为化名是对原身最起碼的保护,过于真名袒露则显得稚嫩,是卢嘉川斗争经验不如江华的直接指证。

此外,卢嘉川还有个人独特的风格气质。初版本甚至以“狡猾的微笑”①(105)形容其面部表情,“狡猾”一词却极少出现于当时刻画共产党员的主流话语体系中。虽然在重印本中“狡猾”被删去,但“顽皮”字眼仍被保留。卢江二人固然不乏相同之处,但狡猾、调皮的气质却是卢嘉川所独有的。如果对比二人在学潮中发表演讲的叙事细节,就会发现二者气质迥异。在为卢嘉川创设的场景中,有“暖意的春风”与“整齐的短发”,着重表现的是极富诗意的部分;而江华出现的氛围则总与“饥饿”“寒冷”“杀气腾腾”等字眼相关。小说作者的叙事视角,并未在江华身上得到充分延伸,而是留下更多空白。可正是由于捉摸不透,才更凸显江华高大而令人敬畏的形象。

三、卢嘉川的“复出”——江华的“出错”

《英华之歌》以民间传奇叙事的“起死回生之法”,仓促处理了卢嘉川的“复出”问题。而与此同时,江华则一反常态,开始不断犯错。要么怀疑妻子是“托派”;要么错误地逮捕怀孕七个多月的林道静,导致二人的孩子早产;甚至最终错估了形势而成为敌人的牺牲品。

表面上看,卢嘉川的“复出”与江华的“出错”间并无逻辑上的关联。但从人物功能的角度出发,会发现两者其实隐含着内在的深层联系。

细读文本,不难看出小说作者在续集中使用的叙事策略,与《青春之歌》一脉相承。比如,《青春之歌》中“抑余扬卢”(贬低余永泽,抬高卢嘉川),《英华之歌》中成了“抑江扬卢”(贬低江华,抬高卢嘉川);在与林道静的关系上,昔日林余二人分歧百出,如今林江二人争吵不断,而林卢间则始终和睦;在爱情抉择的处理上,前者使江華“完胜”,后者则以江华的牺牲成全林卢间的爱情,等等。

小说作者的以上种种叙事策略,并非偶然。人物行为虽繁杂易变,但深层功能却相对单一稳定。余永泽的各种坏,江华的各种错,道静与恋人发生的各种争执等,本质上都是依照小说作者的叙事意图,推动人物关系发展而进行的变动。

尤其当道静听到卢嘉川还活着的消息时,反应之果断令人诧异:“她的心不曾离开他,他仍然占据着她的全部心灵。”⑤(39)问题很明显,她把丈夫江华置于何处?若道静要合理地将卢嘉川摆在占据她全部心灵的位置,那么恋爱两难的困境必须被打破,且必须找到情有可原的理由以免受道德伦理上的苛责。但在《芳菲之歌》对道静恋爱问题的零散叙述中,一旦林卢二人有交集,江华这一角色就必然直接被屏蔽于叙事外⑥。如何让林卢二人爱情复燃,本是留给小说作者的一道难题,而在《芳菲之歌》倾向性极强的表述中,林卢二人的爱情命运却被叙述得乐观而充满希望,仿佛无阻无碍、水到渠成。因此,当江华在《英华之歌》中开始反常地犯错时,反常不仅不反常,反而成为一种必然,因为江华的“出错”是推动人物关系变动/爱情两难解决的关键。叙事路线沿着江华在错误道路上越走越远的方向行进,林道静的移情变得合情,江华死亡的结局亦变得合理。可以说,由卢嘉川的“复出”推演到林卢二人的爱情复燃,叙事的原动力正在于此。

卢嘉川“起死回生”的理由显得漏洞百出,江华“不断出错”的表现令人心生疑虑,但思考二人命运反转的关键不在于如何复出或错误如何发生,而是“复出”与“出错”背后揭示出小说作者的何种动机。原先,作者的书写受到某种限定,因此林道静的成长史/恋爱史便内嵌于宏大历史话语系统中。但一不审慎,小说作者在卢嘉川身上灌注的情感超出了理性逻辑所能把控的范围,情感脉络便可能以自身逻辑发展,呈现出个性化/私人化的书写样式。《青春之歌》中,江华就是为了“缝合”而被创造出的功能人物。在新的书中,卢嘉川能够以“复出”的姿态反过来“压倒”江华,成为真正的爱情赢家。江华以出错的结局,被定格为一座悲壮的雕像,成了真正“闪退”的一方。

在续集的叙事中,卢嘉川终得以集革命与恋爱功能于一身。分裂成两条的叙事脉络,分化成两人的情感纠缠,至此终于被缝合为整体。虽然属于《芳菲之歌》与《英华之歌》的真正青春早已不再,但那青葱岁月中令人难以忘怀的卢嘉川,以调皮诗意的“复出”姿态抚平青春的创伤。小说作者叙事的前后变化,值得我们细致审视与评判。

注释:

①杨沫.青春之歌[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

②杨沫.青春之歌[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8).

③周春霞.出场与缺席间的困惑——论《青春之歌》中的爱情叙事与革命叙事[J].成都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4).

④戴锦华.《青春之歌》:历史视域中的重读[A].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G].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3.

⑤杨沫.芳菲之歌[M].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