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木心美术馆(十四首)
2020-08-11沈方
沈方
我是猫
一次我与猫互相冒名顶替,
我要说的是,任何一次重新命名,
都将引起整体性振动,
不仅会重构当下,
而且,一切过去宛在眼前。
于是我看见:
人开始用四只脚走路,
拖着一条属于过去的尾巴。
我曾经养过的两个人,
每天趴在窗前,
他们舔干净食盆之后,
就安静地趴在窗前,别无所求,
仿佛历代的隐士,
对于世俗欲望不屑一顾,
只是安静地趴在窗前,
凝视着外面的世界。
我并没注意他们的眼睛对光线的反射,
不知他们有无动摇、犹豫?
作为猫的我,同样心如止水,
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窗前陪伴他们,
琢磨着猫与人的缘分,
或许最初的世界是从我开始的,
在一只猫的世界里,
我抵达从未到过的地方,
也想起了从未想到过的事情。
某个春天夜里,
他们两个人依旧趴在窗前,
凝视外面的世界,
没有半点睡觉的意思,
外面传来其他人的呻吟,
给春风沉醉的夜晚蒙上荒诞色彩,
而我家里这两个人露出躁动不安的神情,
模仿外面的人,
發出类似的呻吟,于是我想起:
人的世界是充满爱的世界,
在那里,
雌雄的对称构成无尽想象,
此起彼伏的求欢就像神灵的召唤,
甜美而又凄厉。
烟 盒
伟大的思想以及比思想更伟大的感觉
令我怀疑我就是一种新的语言
载入现实的异端
走吧,我不想谈论
如果你路过我的童年
请把这烟盒带给你遇到的孩子
告诉他,这是我用了多年的烟盒
角上的面漆磕掉一小块
里面还有几根香烟
只要看到这烟盒
他就会想起
在我这个年龄
曾经与你坐在太阳下
谈论人生的尺度
谈论一把木尺
上面镶嵌着一颗颗银星
在太阳下,像一种神秘的语言
然后他请求你
把一只烟盒带到他的童年
带给那个你将要遇到的孩子
请求你转告
这只烟盒用了多年……
乌 镇
深夜,走过石板路
乌镇像一个搬空的梦
散去的游客带走喧闹
带走商店的灯光
水边戏台
彩装花鼓戏
白天的事物不见了
像拍完电影的外景地
一切都是临时的
根据剧情搭建
我喜欢这抽离喧闹的安静
涌出从无我之境走向有我之境的意念
这意念不可遏制
消耗着我的大多数过去
继续向前
就会误入整体的安静
我知道我走不出自己的意念——
这搬空的梦
——仿佛某年冬天
夜里下着雪
我独自走过石板路
深夜的木心美术馆
天上只剩下两三颗星星,
我们坐在河边,
与美术馆隔河相望。
这个夜晚是唯一的,
不属于饱尝时间侵蚀的古井,
也不属于河流平静的反光,
它纯粹、透明,
我们通过所见之物看见了全部。
夜色像一双老人的手,
抚摸着河流、树木和道路。
在这双手抚摸下,
房屋露出保存在灯光里的一部分,
而美术馆的高墙耸立,
就像一本书的封面。
返回的时候,
回望美术馆的入口,
只剩下灯光照亮树木,
想起木心说:
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雨夜的佩索阿
雨夜,我把车停在街边
关掉大灯,独自坐在黑暗中
我不是迷路
不是在此下车去某个地方
也不是欣赏过往车辆散乱的灯光
正如佩索阿所言
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
如此寂静
除了制造寂静的声音不制造别的声音
外面的声音并不是雨发出的
而是玻璃、铁皮和树木
在雨中作出的反应
雨是无声的,夜是无声的
如果在所有事物消失的世界
有幸与一个雨夜相遇
将比现在更寂静
我经历过无数雨夜
在那些雨夜遇到的人和发生的事
有的我记得,有的已忘记
我经历的不是一个又一个雨夜
而是一些人和一些事
这些人和事不在雨夜就在别的夜晚发生
现在我就要雨夜
不要雨夜的任何人和事
我坐在黑暗中
仿佛来到所有事物消失的世界
而世界的外面在下雨
这是真正的雨夜
走进旷野
突然意识到,童年
尚存的石库门是通往天堂之门
每家每户都住着一位灶神
出月亮的夜晚月光穿过天井
照亮灶台,如没有灶神
为何要照亮每家每户?
村里起早摸黑的老人
晴天戴草帽,下雨披蓑衣
尽管他们忙于栽种黄瓜、丝瓜
地里有菠菜、野荠菜生长
但我从他们的眼睛认出其中一位
就是沉睡的灶神
烈日下,香瓜地里
一条黑得发亮的蝮蛇向我蠕动
我独自发现——这就是黑夜的化身
像尚未燃烧的木炭,也是黑色的
而植物是自然的总和
曾经混沌一体,然后分出彼此
那时,大部分白天鱼鳞般耀眼
笼罩黄杨和树下的猪圈
岁月带来的连贯性令人终身难忘
多年以后,我走进旷野仰望夜空
想起童年缀满星星的渔网
捕获了相似的形和影
所有不在的事物
很多人声称热爱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
乃至县下面的乡,乡下的村
他们讲话的手势表示——未来属于他们
但我更在意故乡曾经怎样
现在又如何?怀念从前的灶屋
山墙上的壁画,天井里寂寞的月季
摆在前廳中间磨米粉的石磨
如今尽管还有蟋蟀、麻雀和蚕豆花
还有崭新的雕梁画栋
可是,再也无法重现从前的寂寞了
再也没有注入池塘的源头活水
石磨转动着就像地球自转
不会给我机会看一眼不复存在的壁画
打造石磨、画壁画的工匠已经不在
栽种月季的人已经不在
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歌哭之地已经不在
我徒然为所有不在的事物惋惜
并不拥有却能感觉到的天井也已不在
演 歌
多年前的某个下午
并不是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下午
而这首无数人唱过的演歌
就像晴朗的天空
那是一阵风雨之后
有人等待,有人闭上眼睛
侧身唱出一个假音
人生啊就这样不可思议
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整个下午,无数遍重听这首演歌
可是她只唱了第一小节
歌声戛然而止
多么希望她接着唱完
多么希望她唱出未来的喜悦
多年前的某个下午
已经包括地球上的无数下午
多么希望化身为成千上万的人
回到所有的下午
在时间的连接点上
成为自己的一万倍
瑞士电子表
一块瑞士电子表
我在抽屉里找到它
仿佛是一种遗失的时间
回到我手上
瓷面的瑞士标志
依旧像刚刚买来时那样红
也像从前那样白
二十多年没戴手表了
它的时针停止在10点45分
日期显示7日
永远无法知道这是哪一月
是在上午还是晚上
仿佛时间长河中的一根木桩
固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锁住我的某个时刻
我不知是哪年哪月的7日
更不知上午还是午夜
然而每个月
总有一天它都会提醒我
显示存在的意义
曾经有过无数这样的时刻
仿佛是说只要坚持向远方呼唤
总有一天得到回应
在暮色中
想起我终将永远停止
在某个地方
可以做到的却没有做到
想起下午买来半条鲢鱼被我吃掉
再也不能与它的另一半会合
说出的每句话都成了谶言
在暮色中眺望无限
山脚盛开着杜鹃
像泥土中冒出的星星
岔路口布满另一种维度的翅膀
想起我永远不能摆脱这个我
鱼贩不能摆脱鱼贩,
管道工不能摆脱管道
不走运的人不能摆脱运气
永恒不能摆脱永恒的不可能
想起在酒桌上拍照合影
做各种姿势
为意外的事欣喜若狂
做梦时为一头老虎画上翅膀
像踩在烂泥里
想起人生没有退缩的余地
就忍不住
想摆脱重来一次的念头
望台
在湖边瞭望台上远望
眼前是一排水杉
水杉后面是湖滨公路,环湖大堤
芦苇,湖水拍岸的声音
接着是望不到尽头的水面
更远处是北岸,看不见的苏州,无锡
还有不可能一览无遗的太湖流域
包括过去和现在
望着湖水向远处延伸
仿佛在缓缓上升
与天空相连,与天空的颜色相同
成为一种折叠方式
这是尚未凝固的补天石
是纵身一跃摔得粉碎的云的遗产
我俯视脚下的菜地
俯视地里的包菜、大蒜和韭菜
在一条从未走过的小路上
几棵桑树还未长出新叶
青草已经在掩盖它们的前身
我认出路边的植物
有的是蚕豆,有的是
尚未成熟的豌豆
在树林里
很久以前他问过我
知道百灵鸟怎样唱歌吗
百灵鸟边飞边唱
突然振翅向高空直线上升
在最高的意义
每一个高音都有绝对的高度
每一首歌都是一棵无限生长的树
然后它缓缓下降
直到离开我们的视线
现在我来到一片树林里
一首首歌高过了我
但听不见
更不知歌声是否依旧
像星星的碎片划过水面
只有风吹着
可是我想起乱石堆里的蟋蟀
月光下的陶罐
在高空盘旋的枝叶
水底的石头和水的皱纹
草地上露水的反光徒然闪烁
仿佛夜里有人
在此大哭了一场
初夏的凉薄
每天的路虽然有限
但走着
就会走完一百年
那些前辈走过的路
无法跟上脚步的是我们的身体
黄昏吹来
树下盘旋的风
初夏的凉薄我不说你也明白
这些年迈的树是香樟树
还是柚树,是否记得
而桂树开花现在为时尚早
电话里聊到的,根本不是什么事
为了打发有涯之生
谈笑风生,又有几分费解
你说此事不算事又有什么能成事
十年,二十年
当你走上楼梯敲开老友的门
古稀之年是不是返老还童之时
存在的时间并非沦丧
并非缺失。弘一大师当年
知交半零落
觉者自觉,不觉者生灭如无常
时间的裂变何等惊人
我们何尝没有零落之感
多年朋友星飞云散
没散的话不投机
相见毋宁不见
夜夜看不尽的连续剧
悲如雷鸣电闪,喜如霹雳
前仆后继的老友们
朝着各自的辉煌和前程
竟不知胡为如此
语言的盛宴也有散的时候
锦灰堆
夜深人静,我拥有一个高度
而城市像一位闭目养神的老人
灯光次第熄灭
一幢幢大楼,轮廓隐约可见
那些残留的灯光
让我想起北半球的夜空
一颗冰凉的星
难以想象的遥远
它出发时我还没有诞生
我看见,它已毁灭
抑或整个宇宙
就是将要化为灰烬的火堆
堆积着文明的锦灰
而人类像錦灰堆里的火星
他们诞生之时我还没有出生
当我形成人的意识
却忧心忡忡
想鼓起一阵风吹掉它的灰
吹掉它的黑
吹醒锦灰堆里的青铜和金杖
吹醒面具后面的人